一阵强烈的痛楚袭来,他低叫了一声,脚下一软,几乎摔倒,死死扒住马鞍才苦苦站稳。腿间一股温热液体不绝流下,水破了。
他觉得想落泪,眼里却终究干涸。抬头看去,前面崎岖山道的尽头处,隐隐可见一座孤零零的庙宇的影子,他牵着马,喘息着一步步地走去。
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小庙,墙塌门倒,灰尘满地,一无人迹,大约是地方太偏僻,没有香火供应的缘故。
他拿下马上的垫子铺在地上,吃力地躺下,退下裤子,分开了双腿。孩子要出来了,他感觉得到孩子正在不断地往下顶去,自己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他生出来,除了等待,忍耐,再没有别的可做的。
疼痛似乎无止无休,他紧紧扣抓着垫子,艰难地喘息,拼命地忍耐,孤独地、绝望地等待。产期临近的时候苏雅族男子的后穴会逐渐松软,就象普通女子的产道,但再怎么松软,后穴也是比不上女子产道的,没有人帮助松弛,孩子出来时,每往前顶一分,穴口便撕裂一分。
殷红的鲜血源源不绝地流出,带走温暖,也带走力量。
他几乎是奄奄一息地躺着。这饱受折磨的一年,早已让他习惯了疼痛和忍耐,然而这一次的疼痛,却超过曾经的所有,腹部的,后穴的,全都在尖锐地、撕心裂肺地疼痛着,连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似乎也跟着痛了起来,让他再如何忍耐,都还是扭曲了脸庞,叫都叫不出来。
疼痛最剧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昏迷,然而终究还是醒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命地深呼吸,尽力放松自己,让孩子不至于太难出来。生产之事,他丝毫不懂,要他如何使力帮助孩子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能不能活着出来,都只看孩子自己。
临近子夜的时候孩子还没出来,身下已经积了大大的一滩血,他难以自抑地痉挛了一会,终于陷入了昏迷。
终于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出来了?
他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抓过那正声嘶力竭地哀哀哭着的小小一团,举到自己面前,另一手晃亮了火折子。有些皱巴巴,哭得满脸涨红,五官却是极细致极秀美的,隐隐约约的一点影子,已足够他确认。
他终于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崩溃地痛哭,而后抛下火折子,颤抖着把手放在那小小细细的脖子上。
掐死他!毁灭这耻辱的证据!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四肢划动着不住挣扎,不知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还是自己的危机。
楚心尘在黑暗中呆呆地听着孩子响亮的哭声。这是,自己的孩子,苏雅族最后的一点血脉!
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双手无力地垂下,再次昏晕了过去。孩子啪的一声落在他的胸前。
164 上
外面的山道上响起了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一行人匆匆奔来。这一行人远路赶来,因此山通途被堵而悄然选了此路行走,歇宿附近时听到了婴儿啼哭声,当下赶来查看。但快到门前时领头之人摆手拦住了余人,独自走了进去查看。
那人是个身材十分高挑,相貌俊伟异常的青年男子,五官极为深刻,看得出不是本族之人。他吃惊地看着楚心尘光裸的双腿,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男人,但这孩子却又分明是他所生。
他似有所悟,俯身抱过大哭着的孩子,用披风仔细裹了,轻拍着哄了几声,目光移向上方楚心尘的脸,伸手捏了捏,叹了口气,解下外袍盖住他身躯,招手叫外面的人进来,一边命随行大夫救治,一边撕下块布,拿过水壶倒了水擦拭楚心尘的脸庞。
易容之物被洗去,那人望着其下不出意料的灰白却绝丽的面容,怔忡片刻,轻叹一声,脸上浮起些许怜惜之色。
第二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赶到京中,递帖入宫。很快,言照莘亲自迎了出来。
这一行人的为首之人,正是段孤峰。此时离前番赭国正式的迎亲队伍出发已有二十多日,但中间因诈称内乱而停了数日,故而至今未到,他快速解决前太子乱党后,挂心言照非之事,又因自己异国国君身份,恐走官道被人发现而多生事端,于是专捡山间捷径一路急赶而来,倒是先到了,更在途中意外遇到了西去的楚心尘。
当夜段孤峰等人被安排在驿馆歇下,他回绝了住在皇宫的邀请。言照莘看着一行人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微微奇怪,马车里似乎有人,却绝无任何声音,只除了偶尔传出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可是既有婴儿,车里又岂会没有照顾之人?他想得一会想不通,也就作罢。
段孤峰等人到得驿馆,将马车径自驶入,到了厢房跟前才停下,有人掀起车帘,段孤峰亲自弯腰抱出始终昏迷的一人,送入房中,另有人抱出一名小小婴儿跟了进去。
当夜稍迟,闹市的空地上便竖起了几根长长的柱子,几名囚犯被从天牢里提出,一一绑在了上面,正是玉将军、吴儆、刘寓等人。严飞卿并未将他们就地格杀,而是大部活捉了回来。
此时几人都已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破烂血污的衣裳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闹市之中,虽已入夜,也仍是颇为繁华,不时有人经过,不免指指点点,却有谁知道这些人都曾是边关大将,其中更有曾权倾一时的镇西候玉将军!
不远的一处阁楼里,有人通过微开的窗户看着被绑缚着的几人,泪落如雨,哽咽不能言语。他身后站了两人,一人道:"王爷,这必是陷阱,不可轻去!"另一人却只默然,暗想便知是陷阱,至亲受辱如此,怎能忍得?
前面那人低低道:"我要去!"这一路来,他带着常牧和连侍卫一路暗中跟随,眼见玉将军被人被押在囚车之中赶回京城,早已悲愤已极,如今见得几人竟被这般当众展示羞辱,哪里还能忍耐?
常牧伸手拉住他,焦急地道:"王爷,将军若在此,绝不会答应的!"
言照非道:"你若是我,你也早已去了!"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三人齐齐向窗外看去,只见离柱子不远处已停了一架凤辇,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是谁,但此时言照非等人也无心猜测,只因有兵士正不住地往几根柱子底下堆着柴禾,另有人持火把立在一边,分明是要火烧了几人!
他再不迟疑,飞身跃下楼来,直奔过去,自怀中掏出免死金牌一扬,喝道:"谁敢动手?"
天子御赐免死金牌,非同小可,周围兵士看得一眼,当即停手,哗啦啦跪了一地。凤辇中有人幽幽一叹,缓缓道:"一面免死金牌,便只救得一人,凤王,你要救谁?"
言照非一步步走到凤辇跟前,重重跪下,颤声道:"太后,兵权我们交了,外公辞呈也递了,我这凤王,您要废,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您究竟还要怎样?"
里面传出一声叹息,有人掀开帘幕,太后招了招手,道:"你进来,回宫去,哀家和你细说。"
言照非不动。
太后挥了挥手,道:"把人都放下来,送回天牢,叫人好生看顾着,别亏待了。"自有人应了是,过去将人解下。
玉将军挣扎着想说话,口里被布团堵住,只是看着言照非呜呜作声,老泪纵横。
言照非回头怔怔看他片刻,返身登上凤辇。
164 下
回到皇宫,言照莘正等在御书房中,见了太后和他进来,向太后见过了礼,又向他微微一笑,道:"五弟。"
言照非直接问道:"你们究竟要怎样?"
言照莘候太后落座,命人给言照非也搬了座,这才自己坐下,道:"方才赭国陛下段孤峰来此,和二哥商量一事。"
言照非道:"你直说。你若要我和亲,该记得我说过的话,小心我吹枕头风让他挥兵攻打!"
言照莘微微笑道:"五弟这话,谁敢忘记呢?不过段孤峰今日说道,只要能得五弟,不但五城照给,他还会立下血誓,他活一日,赭国便一日不犯我朝秋毫!五弟和赭国打了好久的交道了,听说赭国多血性汉子,立誓无违,不知真也不真?"
依他心意,还是杀了言照非最好,不止是为了妥当,他和楚心尘之间种种,当日不得不忍耐,心里恨意却是无可排遣。但言若铮临死给了免死金牌,却令他不得不顾忌一二,权衡之下,终于决定答应段孤峰之议,反正段孤峰已来了,只要言照非一答应,将人交到他手上便算了事,至于段孤峰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将人带回赭国,那是段孤峰自己的事。
言照非惊得说不出话来。赭国汉子重然诺,立誓无违,他怎能不知?况段孤峰还是一国之君,若果然立下血誓,那便是真!一时间,百般滋味齐上心头,欲哭无泪,想笑却更笑不出来。只觉得荒谬已极,实在无法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太后轻叹一声,道:"哀家本意,是要让你去守皇陵,等过上十几二十年,时过境迁,再不会生事了,再放了你去。段孤峰那边,毕竟也动乱了一回,损伤必定不小,何况此番哀家就算不交人,也是情有可原,他哪里就能真跟我朝开战?谁知他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凤王,你是哀家的孙儿,就算自小离宫,哀家也决不可能毫不为你考虑,只是这样的条件……。家国家国,百姓才能先顾家,后为国,哀家要顾的,却头一个就是国家社稷。凤王,若你处在哀家之位,你是允也不允?"
言照非怨恨地看着她,目光转向言照莘,寒声道:"二哥,若你处我之位,你是允也不允?"
言照莘道:"不想允,但最终必是不得不允。"
言照非没有反驳,只因这句话无法反驳。他也知道自己会答应,只因不得不答应。
言照莘道:"只要五弟答应,玉将军一干人等,二哥即刻就会放了。"
半晌,言照非木然道:"我嫁!"
当夜他去天牢见了玉将军等人一面,一两句交代了情况,便叫几人速速离去。玉将军暴跳如雷,但言照非早已拿定主意,并不听他责骂苦劝,只命人将几人请出,备了快马送走,连常牧和连侍卫也一并打发走。两人死不肯走,无奈言照非心意已决,哪容人再反对?
就在言照非送走众人的同时,有人悄然将在容王府里养伤的严飞卿请到了驿馆,说是里头有人偶然染恙,听闻严先生医术高明,特来请诊。来人奉上黄金两锭作酬,严飞卿接过看去,只见其中一锭底下,用剑刻了个小小的尘字。
他知段孤峰用此等隐秘手法,必是暂不愿泄漏此事,当下捏了捏金锭,片刻将那尘字抹去,他随手抛下金锭,干干脆脆地收拾了药箱,随那人赶去驿馆。
等他救治之人自然是楚心尘,此时兀自昏迷不醒,段孤峰随行所带大夫本事不差,却无论如何救他不醒。
严飞卿只略一把脉,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细细查过,心里愈加沉重,急急取针用药,救治起来。
然而直到夜半时分楚心尘仍然未醒,严飞卿满头大汗,颓然放下金针,道:"他失血太多,心力衰竭,我得带他回去。"以楚心尘如今只剩一息尚存的情况,便是他亲自日夜看护亦未必能救。
段孤峰摇头:"不行!"
严飞卿不悦地道:"段陛下既知他身份,便该知道他对我朝新君的重要,如今新君正全力寻他下落,段陛下非要将他留在此处,是何用意?"
段孤峰呵呵一笑,道:"严先生,明人不说暗话,你为贵朝新君苦心谋划,千辛万苦,才终于助他登上帝位,此中心意,孤岂能不知?楚心尘,先生也未必愿意他留在贵朝新君身边罢?何况,孤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严飞卿不屑一笑,心想我是不愿楚心尘最后留在言照莘身边,只是理由和你所想的,却略有不同。他问道:"究竟是何大用处?"
段孤峰道:"今日我和贵朝新君说的话,想必严先生都已知道。"
严飞卿点头,一笑说道:"段陛下真是痴情之人。"
段孤峰微微笑道:"先生不必讥刺。孤痴情不痴情,凤王只怕都不会甘心接受孤的心意,但孤有他在手,还有这个孩子,要他留下,想必是不难的。"
楚心尘有孕之事他早已通过安插在京中的暗探知晓,但孩子生父是谁,事关苏雅族秘事,所知者寥寥,暗探却无法探听得出,是以他反而不知先前人人以为楚心尘所怀是言照轩子嗣之事,只是这时他已见了孩子相貌,虽只略有相似,也知必是言照非之子无疑。
严飞卿自也已见过了孩子,略想了想,便道:"如此,我暂留此处。"
段孤峰自然只有欢喜,忙命人备房,又将带来的礼物送了许多稀罕之物给他,殷勤备至,严飞卿也不拒绝。
165 上
五日之后,新君登基大典举行,言照莘终于正式登上了帝位。但此时,他苦寻许久的楚心尘却仍然杳无音信。
同日,赭国陛下段孤峰来贺的同时,提出了迎娶凤王言照非为后之议。此言一出,朝野震动。休说言照非以凤王之尊,男儿之身,如何为后,单只此前半月余,新君亲妹容琅公主已被先皇送去和亲,推算时日,如今怕是将到赭国都城,段孤峰竟尔提出此议,委实十分不该。群臣议论纷纷,但新君毫无惊奇之色地一口答应,群臣震愕之余,也只得接受。
此时赭国正式迎亲队伍也终于赶到,一箱箱的聘礼送上,俱是言氏王朝难见的稀罕之物,引来朝廷上一片啧啧赞叹之声,而聘礼中最珍贵的,自然是边关五城,以及段孤峰和言照莘亲手歃血订下的两国互不侵犯的盟誓。
大典第二日和亲队伍便出发了。赭国皇帝段孤峰亲来相迎,嫁的又是最尊贵的凤王,排场自然做足十分,不止队伍庞大,所用仪仗都极为华贵,嫁妆更是堆了一车又一车。
当夜队伍扎营于离京五十余里地的一处郡县里,此处有行宫,段孤峰和言照非自然歇宿其中。
夜色稍深,段孤峰命人将言照非请到了自己房里。言照非身着宽袖窄腰的大红嫁衣,以紫金冠束了发,金丝璎珞抹额,鬓边发丝轻垂,末端系着闪闪发光的指头大的珍珠,整个人被装扮得华贵艳丽异常,虽未着凤冠霞帔,却已足以让他羞愤交加。里面烛光摇曳,贴满了大红喜字,桌上摆了交杯酒和几样小菜。他大步迈入,冷冷看向床上坐着的同样穿了大红吉服的段孤峰,怒容满面,不做一声。
段孤峰眼前一亮,哈哈一笑,起身过来拉住他手,半哄半拽地将他拉到床前坐下,柔声道:"怎么,还生气呢?"
言照非沈脸不答。
段孤峰毫不生气,端过两杯交杯酒,递给他一杯,仍是笑吟吟地道:"来,先喝过交杯酒,你我再慢慢细说。"
言照非接过交杯酒,低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抬手一泼,将酒泼在段孤峰脸上,跟着伸手一拔,将段孤峰挂在床头的长剑拔出,挥剑便向他刺去。这时玉将军等人早已到了安全之处,他杀了段孤峰,最多赔上自己的命,要他甘心雌伏人下,那是再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