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若铮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如今除了观望,差不多是无计可施了?"
言照非默然,心想联众共击,这便是最好的法子,怎么是无计可施?赭国周边的这些小国虽然不好控制,但当此之时,施展手段,多加笼络,也未必不能。
言照莘道:"我朝兵力并不在赭国之下,父皇勿须太过焦急。不若两方同时着手,一边打探赭国国内时局,设法加以利用,一边么,赭国周边的撒拉部落、哈尔达部,赤奴等国,也不妨去联络一二。"
言若铮沉吟片刻,道:"未尝不可。除此之外呢?朕是说,国内又该有何安排?"
二人心中同时一凛,这问的,是治国之道了!
言照莘道:"无他,施仁政,轻赋税,兴百利,使民安居,民安则国泰。"
言照非道:"施仁政也要看时局,如今却不是施仁政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扩展军队,加强军防,以防不测。"
言照莘皱眉道:"五弟,如今的兵力已是够了。厉兵秣马,必要劳民伤财,只恐激起民变。"
言照非道:"外有强敌,民安未必国泰,国泰才能民安,告诉老百姓如今的形势,告诉他们,若是兵力不够,赭国攻进来了会如何,再问他们愿不愿意多匀出一口饭、一件衣给保家卫国的战士们,他们会愿意的。"
言若铮道:"老五,扩展军队,所费之巨,对老百姓来说,并不是多匀一口饭、一件衣的问题。还有,士兵多了,劳力便少了,耕作跟不上,粮食从哪里来?一年两年或许可以支撑,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老百姓还支撑得住么?"
言照非怔了怔,道:"即便如此,赭国之患未除之前,这些都是必须的,想来只要调制得当,总是能支撑的。"
言照莘道:"能支撑,我朝建朝百年,向来国泰民安,如今国家和百姓都算得富足,但若按五弟的做法,只怕接下去百姓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百姓心中终究会有怨言。二哥还是觉得,如今的兵力,已是够了。"
言照非默然好一会,道:"段孤峰会扩军。"
言若铮和言照莘齐齐一怔。言照非道:"赭国如今兵力不过和我朝相当而已,如何能一统天下?他这人,心志极坚,决不会改变初衷,所以儿臣以为,他为了平生之志,定会大肆扩军,我朝若不跟上,难以和他匹敌。"
言照莘思付片刻,道:"他若扩军,一样也是劳民伤财,那么我们要挑动赭国内乱,岂不是更容易了?"
言照非气怒已极,寒声道:"二哥太也小看了段孤峰,他既能自段孤臣手上生生夺走王位,又岂会给你挑动内乱之机?"
言照莘微微一笑,跪下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擅作主张,要请父皇恕罪。"
言若铮道:"你起来说吧。"
言照莘站起身来,道:"谢父皇!前时赭国形势微妙,儿臣曾派人入赭国打探,接触了一些赭国重臣,这些人对段孤峰都十分不满,倒是对段孤臣颇为感念,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意味。儿臣命人接触的这些人,都是赭国名门望族,根深枝广,只要到时他们登高一呼,段孤峰想不乱也不行了。"
言照非呆了一呆,心想这事有这么容易?欲待不信,但想言照莘又岂敢拿这样事来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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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若铮又惊又喜,道:"到底怎么回事?"
言照莘道:"朝堂重臣中本就是支持前太子的人居多,这些人要么本身和前太子亲厚,要么和段孤峰不睦,只是如今被段孤峰强权压住,表面上不得不屈从。儿臣派去的人设法潜入段孤臣被监押之处,取了他的信物,出来后便和这些人联系,进展十分顺利,如今已联系好不少人了。"
言若铮问道:"你的人又如何能取信于段孤臣?"
言照莘道:"儿臣派去的人自然不能,不过儿臣命他先搭上了大司马路仁的公子路冀,他对段故臣向来最是忠心,由他出面,段孤臣便不会不信了。"
言若铮沉吟着道:"你是说,你的人真的在帮段孤臣复位?"
言照莘道:"是!不如此,不足以取信那些老狐狸。但再怎么样,段孤臣要复位,怕是不能的,儿臣只求能搅乱赭国时局,也就是了。"
言若铮点头,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言照莘一脸恭谨,道:"儿臣不敢居功,父皇不责怪儿臣自作主张已是万幸。详细资料儿臣都已带来,这就请父皇过目。"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叠信笺,双手呈上。
言若铮大致看过,大都是赭国诸重臣和路冀的来往信件的拓本,还有一名自称周溶的男子所述赭国国内局势,甚至还有一份国都四周的详细布防图,和何鄞事先了解到的情况十分相符。他微笑着看过,知道这叫周溶的男子便是言照莘派去的人,点了点头,道:"好,很好!"
言照非道:"可否让儿臣看看?"
言若铮并不拒绝,递了给他。言照非匆匆看过,眉尖一蹙,从头又看了一遍,道:"父皇,这里面,儿臣一时找不出破绽,可是儿臣不信这事有这么容易,段孤峰此人,他断不会让人这么容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言若铮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段孤峰此人,确实不凡,不过也不见得事事皆在他算中吧?"
言照非迟疑片刻,道:"父皇,儿臣和此人斗过不止一场,此人,单论用兵之道,儿臣自信能胜他三分,但若论心计,此人还在儿臣之上,他既然早知前太子不会甘心服输,焉能毫无防范,由得人对他下手?此事,还需仔细斟酌。"
言若铮瞥他一眼,道:"自古内乱最是伤筋动骨,这事不是小事,朕自然要好好的斟酌,若能好好利用此事,甚至可以让赭国就此一蹶不振。"接过信笺放在桌上,道:"莘儿,你先下去,不过不要回府,朕还有好些事要和你们多聊聊,这几日你们先住在宫里,府里的事不用担心,朕自会让人去传话,让他们安心。"
言照莘和言照非两兄弟心里都是一惊,不想言若铮竟是要即日将人扣在宫里,只怕只有等他定下心意才会放人了,到时能走出去的,就是新储君,而另一人,未必这一世还有离开的机会。
但以如今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这一招确实狠辣,差不多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从容控制局势的方法。二人心中思量,脸上一般地不动声色。言照莘应了声是,退了出去,自有何鄞命人带他过去歇息。
言若铮候他出去,目光转向言照非,却并不即时说话,只是看着,目光说冷不冷,说暖却也不暖。
言照非默然跪了下来。言若铮由得他跪了许久,这才道:"皇儿这是何意?"
言照非道:"父皇不喜儿臣,想是儿臣有事做错了。"
他不直认自己有错,却说是言若铮不喜他,分明是心有怨愤。言若铮怒哼一声,寒声道:"你能做错什么?老五,你告诉朕,这世上,有没有你不敢做的事?"
言照非道:"儿臣不敢做的事很多,父皇想知道的是哪方面的?"
言若铮看着他好一会,脸上露出冷笑,道:"朕的儿子你敢杀,朕亲自任命的臣子你一样敢杀,明儿是不是连朕,你也要动上一动?"
言照非知道他指的是周行超和崔万侠之事,事到如今,不认也没什么意思,至于后面那一句,他否认也未必有人信,便只默然不语。
言若铮神色愈怒,一字字道:"老五,有一句话,朕叫你记在心里,你还记得么?"
言照非道:"记得,您说,儿臣所有的一切,都是父皇给儿臣的,玉家有兵权,可父皇您是皇帝。"
言若铮嘿嘿冷笑,道:"好得很!难为你居然还记得!老五,朕看在你母妃的份上,纵容了你这么久,可是有些事,朕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你知道是什么?"
言照非平定地道:"请父皇明示。"
言若铮道:"内乱!历来内忧都比外患更易导致亡国,朕绝不允许言氏王朝出现内乱,就算只有一点点的火苗子,朕也绝不允许它存在于世,不但要一脚踩灭,还要让它永远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言照非道:"儿臣知道,不过儿臣更明白一件事。"
言若铮道:"讲!"
言照非道:"形势如此,儿臣再退让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言若铮眼神倏地一暗,冷笑道:"所以你要和朕,争一争?"
言照非不答,昂然直视言若铮,目光中有不平,有愤恨,可是眼底深处,却还有说不出口的乞怜和哀求。
言若铮看着他许久,哼了一声,咬着牙道:"不知道玉将军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他竟没教过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莫说朕要废了你,朕便是要即刻杀了你,你也只能乖乖地引颈就戮!"
言照非猛地一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说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可是有多少人会真的亲耳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到?
他缓缓伏下,颤声道:"对不起父皇,儿臣的外公,还……还真没教过这句话!"
"你!"言若铮恨怒已极,抬起一脚便要踢去,但脚到半途,终于还是缓缓收回。他冷冷看着跪伏在地的言照非,缓缓道:"朕知道,你心里一直为当年的事恨着朕。你回京的目的,就是为了皇位。不错,朕是答应过要传位给你,可你的所作所为,太让朕失望了,朕如今还没最后决定,但朕便是真要另选储君,那也是你自取其咎,怨不得他人。不过无论如何,朕会设法保住你性命,你不必过于担心。"
当然恨!怎么能不恨?即便是玄妃陷害,可若非他的薄情寡义,母妃又怎会含冤自尽?可是即便有恨,也只能压抑在心底,只因这个人,终究是生养他的父亲啊,可是这个人,怎么就对他全无半点父子的情义呢?言照非没有抬头,低哑着声音道:"儿臣谢父皇。"
言若铮唔了一声,一时竟也默然。他恨怒之下说出的这些话,未必不是真心话,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直接的方式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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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非终于抬起头来,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问父皇。"
言若铮尽量缓和了语气,道:"你问吧。"
言照非道:"心儿,父皇要如何处置他?"
言若铮一怔。
言照非道:"他父母都已死了,父皇可否放过他一马?"
言若铮顿了顿,道:"朕已答应他父母不为难他。"羽王夫妇被赐死一事,此事尚未对外宣布,但以言照非对二人的在意,必是暗中安排了人手查看着,他并不奇怪他会知道此事。
言照非嗯了一声,道:"儿臣的事,跟他也没有干系,请父皇不要迁怒于他。"
言若铮皱眉道:"朕说了不为难他。"
言照非也不知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自顾自地说道:"心儿他,儿臣以前多有亏待他,往后,若是儿臣护不得他了,还请父皇怜他一二,等孩子生下,就放了他去吧。"
言若铮一怔。言照非道:"儿臣的意思,是请父皇莫要将他转赐他人,他有手有脚,是人不是物,何去何从,他自己会选。"
言若铮眉头皱得更紧,却不是为言照非的要求感到为难,而是为是他话中流露出的决绝心意。他心里确已偏向言照莘,也自信有手段制住言照非,再以他挟制玉将军,不使言氏王朝当真陷于内乱,但听他这般仿佛交代后事一般地说话,心里不由得烦闷已极,更不能不感到心惊。
这模样,分明是要破釜沈舟,不留后路了!万一一个控制不好,玉将军当真挥兵攻来,且不说内乱为祸之巨,单只国门大开,无人坚守一事,便已足以令国家大乱了,届时段孤峰挥戈一击,国亡无日矣!
他心思急转,脸上毫不动容,道:"朕心里有数,你……你先下去吧!"
言照非应了声是,一时却并不起身,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分明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可是世事无常,怕只怕这心里的爱恨还来不及理分明,转眼间便要成生死对手。
言若铮看着他,渐渐有些犹疑,终是默然伸出了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抚得一下,缓缓收回。
言照非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道:"他知道他父母的事了么?"
言若铮道:"他如今身子还不太好,朕命人先瞒着他了。"
言照非点头道:"父皇考虑的是。"出神半晌,道:"他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
言若铮道:"你不想杀他们报仇么?"
言照非道:"想,儿臣一直都很想报仇,可是想到心儿会伤心,也只好先忍住了。倒是父皇,怎么忽然想起要处置了?"
言若铮道:"谋逆弑君,不该杀么?"
言照非道:"该杀!可是究竟杀不杀,横竖旁人又管不着,看的还不是父皇您的心意么?父皇这么久都没处置,儿臣一直以为,父皇是将他们留给儿臣处置的。"
言若铮淡淡道:"我本以为你会杀了他们报仇,并没想过你会这么久都不动他们。"
言照非道:"那也不是父皇忽然杀他们的理由吧?"
言若铮道:"自然不是。"停了一停,道:"若是朕杀了楚心尘,你会如何?"
言照非猛地一震,目光死死盯住了他,并不说话,可是心中所有慌乱、愤恨、哀苦,甚至杀意,种种情绪,尽已浮现眼底。
言若铮淡笑一声,道:"朕若杀了他,你心里会有多恨?可是当年朕的玄妃,等于是为他的爹娘而死的。他若真是一心恨着朕,那也就罢了,偏偏他心里却是实实在在装着朕的,他是朕最心爱的人,朕却连他的一丝心意都还没明白过来,就这么由得他去了。朕心里的痛和恨,想必你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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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非被安排在离皇帝寝殿不远的怡心殿暂住。常牧等四人倒是没被另行遣开,仍是由得四人跟着他住在怡心殿里。四人只看四周守卫层层,已知究竟,并不多问,簇拥着言照非跨入寝殿,常牧似是不经意地道:"王爷,若一时不得回府,可要让人回府去知会一下?"
言照非摇头道:"不必,父皇已派人去了。"这是说,如今是容不得他和外面再通信息了。常牧等人顿时脸色微变,一时作声不得。
言照非脸上却露出淡淡讥笑。他本要让人去赭国打探一下究竟,以防不测,无论如何,他都不信以段孤峰的手段,那叫周溶的男子能这么容易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花样,悄然打入段孤臣一派中,未必这不是段孤峰玩的手段,这事弄得不好,只怕言氏王朝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若万一是真,那么和言照莘的这一战,他就输定了,皇帝再不会有丝毫的犹疑。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自己该盼望怎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