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
张君房不觉惊呼出口,只是对方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目光滞涩,神情漠然,对张君房的声音毫无反应,仿佛木偶一般。
"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什么?任务完成了便再无用处,让它恢复原样罢了。"徐天房说着,手里的拂尘在云清面前一扫,云雾腾起,尔后消散,原先云清站着的地方只见一个纸糊的人偶躺在地上,头上用稻草扎了两团髻,身上穿的正是云清的衣服。
"竟是......傀儡术?"张君房轻声低叹,只觉身体僵硬,冷汗泠泠。
原来一切都是他事先设计好的,利用傀儡术假冒云清,借云清之口点醒他四象生八卦一事,让他想到按四象步罡来克制八阵合变,如此步步为营,然后静等自己和周军钻进来,一网而尽。
"天房师兄的造诣修行远在君房之上,君房自认不敌。"张君房垂眸而道。
徐天房再次仰首大笑,"张君房,你这就认输了?但是我还没有尽兴呢。"说着,将手上的拂尘交到另一只手上,腾出右手,五指张开在半空中划了道弧,营帐四周有影像浮现出来。
张君房抬起头,蹙紧双眉,一双清眸溢满了不敢置信。那影像正是外面两军交战的画面,满目仓夷,血染苍天,就像是修罗地狱,而那一群群大辽军士便是厉狠杀绝的厉鬼,只知杀戮,杀戮,刀剑抨击,鲜血喷溅,大周的军旗被染成一块嫣红触目的血布。
"你......"张君房摇了摇头,"你竟将大辽所有的军士都变作死士?"
徐天房一脸的毫不在意,语气飘然,"死士有什么不好?既不会恐惧,也不会疼痛,死了也没有知觉,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决不会违抗于你。"
"卑鄙!"张君房厉声喝斥,一向淡然自若,清冷无欲,此刻却情绪激动,杀气隐现,完全像换了个人。冷眸凛然,暗自掐决,便见鞭身上道道符印金光熠熠,翻腕一扫,几道金光直射向徐天房。
徐天房振袖在身前划了道屏障,轻易挡了下来,"看看周围那些影像,你若是还想救他们,便不要再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
闻言,张君房正要再次挥出的手硬是停在了半空中,打神鞭上符印隐现,光华流转。张君房用眼角瞥了下四周的影像,然咬了咬牙,手一松,打神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符光逐渐黯淡下去。
见他收了诀,徐天房嘴角一抹冷笑,手里的拂尘朝他撇去。只闻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紧接着胸口被重重一击,张君房连屏障都没设生生吃下这一击,踉跄地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便见一缕鲜红自嘴角蜿蜒而下......
37.
"看你还能撑得了几次!"徐天房冷笑,接着又是几道光芒挥手而出。
阵外,季怀措扬鞭策马一路飞奔,空气里满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气,腥风扑面,不觉激荡起骨子里血性的那一面。遥想千百年前,族群间为了地盘的争斗也是这般惨烈,强者适存,到哪里都不会变。
前方白雾不霁,倏忽几只光球飞上半空爆裂开来,熠如星辰,璨如烟花,知是道龄他们已经画完各自的部分,遂用力一勒缰绳,那马登时前肢离地仰天一声嘶鸣。
翻身下马,取下悬挂于鞍上的桃木剑,执在手里,像张君房那样手指自古朴苍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而后手腕翻转,剑尖指天,闭上眼默念口诀。最后一字落下,眸眼缓缓睁开,绯色的瞳仁似也染上血的颜色,双手执剑剑尖转了个向朝下硬生生插进地里。只见一道白光自剑身而下,分作两路沿着硫磺粉的痕迹窜了出去。
辽军阵中,战况愈烈,八阵合变运兵如神,眼见周军已处下风就要不敌,忽得天地间风云突变,雷鸣电掣,为这哀鸿遍野,血肉横飞的战场凭地添了一份萧然肃杀之气。杨义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水,抬头望天,不觉轻笑起来,"看来是他们的阵已经画完了。"周围将士如此听闻,士气一振,纷纷拎了刀剑群起而攻再次杀了过去。
营帐之外所发生的事,张君房都通过现于营帐四周的影像看在眼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掩着嘴却仍是阻不了鲜红触目的液体自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挂下来,发髻散落,如被利刃割开的伤口遍布上下。
徐天房一脸满意地看着对方,嗤笑道,"看到了罢?他们还被蒙在鼓里,以为罡阵一动就能反败为胜,殊不知却是被你往死路上更推了一步......恐怕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置他们于死地就是他们引以为神的张君房张真人。"
张君房眼神冷冽,扫了他一眼,"张君房在此任凭处置决不还手,你可以下令让死士停手了!"
徐天房笑笑,"这就是小师弟求人的态度?还是一向心性清傲的小师弟根本不懂如何求人?"
张君房表情一凛,似克制着极大的怒意不发作出来,紧了紧拳头然后还是心里一狠,微微低头,"君房恳请师兄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跪下......"徐天房冷声道,"然后爬过来,求我。"
张君房身体一震,随即撇开眼去,"请师兄不要强人所难。"
"呵呵,说得好像是我强迫你这样做的了。"徐天房手握拂尘指了指周围一圈的影像,"你可以考虑,但是你的罡阵图马上就要发动,到时候八阵催动,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张君房一双清眸,眸光似剑,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想尽一切羞辱他的人,气息流转,帐外雷声轰鸣,地面微震,然沉了口气,压下心里的起伏,缓缓低下身去......
看着眼前的人身形一点点矮下去,徐天房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快意,是那种报复得逞后的酣畅淋漓。
这个人......他终于看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比他强,终于让他认清楚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动用了上古奇阵,卷进了数十万人的性命,只因为嫉妒,仿佛来自修罗地狱那蚕食人心的妒意,自看见师父牵着他的手将他拎进太清观那一刻开始便在他心里落下了种子。
自他入观之日起,师辈们的偏袒之心便可见一斑。
师父亲自为他施戒礼,又赐了"君房"这个道号。没有人敢提出疑议,但是谁都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不同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不知道,"君"字乃一忌,是为太清观所供神灵之名讳,任何弟子不得用之。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师父和师叔们的隔壁,不会被人欺负,不用和大伙挤一块睡,更不用和师兄弟们一起做早晚课,道学是由师父亲自教授,法术是由师叔们轮流指导,明明辈分最小却能先于他们领略上乘境界。
偶尔在廊上相遇,他会很乖巧地行礼,若是刻意刁难,也不过默默承受。但自己从未正视过他,只记得自他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无法释然的清冷,以及眼神里那种不容外物的清澈明净......只这两处,便知,那是天生修道的炉鼎,是他们勤修苦练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于是,那一种嫉妒,像极了扎生在杂石乱土里的野草,不知不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越长越深,顶穿厚土撬开石缝,残喘着顽强地冒了出来,然后一夕间,遍布平川。
那一天,他不过碰巧自后山经过,一山的蒲公英开得正好,雪絮如沾,云霭风煦,漫天飞舞的花絮里,便见一个银发绯眸的男子正在教他御风术。极少见面的小师弟,个头已经拔长得和自己差不多,头戴星冠,道服飘飘,举手投足间尽显仙风道骨。而那个银发绯眸的男子,他也有所听闻,堂堂北原狼王竟是那样放低了身姿手把手的教他,甚至于他还能对他露出不满和厌烦的表情......
那一刻,心里的妒意疯了一般的滋生张开,掩去了天空和水色,掩去了他所有的一切。
只想着要超越他,不能被他追上,便提心吊胆地一步步涉足禁忌,去修炼那些被禁止的道术,采以妖邪的手段修炼炉鼎,道行修为飞速长进的同时心里开始满足。
38.
沉浸其中,然后便仿佛是掉入了无底的深渊,越陷越深,终至日暮途穷,永世不再为人。
单膝落地,上半身仍是傲然挺直,在徐天房的注视下,缓缓将另一边的膝盖放了下来......
只听见哧啦一声,接着头顶一亮,乱风袭面,素袍翻飞,却是整个营帐被人一分为二。来人倏悠而至,落在张君房身边,手臂一勾,便将他从地上拽起揽至怀里,手上桃木剑一抖,几道符光劈向徐天房。
"休要欺人太甚!"季怀措脸上略有愠怒之色,剑指对方,厉声呵斥。
徐天房牵着嘴角看向他们,"此话怎讲?明明是他有求于我,怎的就成了我欺负他了?就算偏袒也总该有个度......"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天空乌云拢聚,紫光掣现,徐天房不禁笑了起来,"张君房,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八阵已动,再想挽回已绝无可能。"
张君房半靠在季怀措身上,伸手,翻掌,将地上的打神鞭吸到掌中,执着打神鞭淡声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房师兄当真以为君房参不透这其中的玄奥?"说着手上打神鞭一挥,地上腾地现出一道金光横穿整个营帐,蜿蜒着将辽营分作两边。
徐天房身躯一震,退了两步,忙掐诀念咒,只是周围阵式毫无动静,接连又念了两遍,才发现八阵图已失去效用,抬头,眼里溢满了不敢置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的四象合变怎么可能制住八阵图?"
"退三,返二,归真,太极......"张君房捂着胸口缓了口气,而后在季怀措胳膊上一撑借力站直了身体,向前走了几步,张开五指在空中划了一下,空中出现了整个辽营的景象,"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君房当时便想,要制动八阵,与其用四象合变,不如用这个的把握来得更大。"(注:"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王宗岳《太极拳论》)
徐天房抬头,一眼便从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影像里认出了那个闪着耀眼光芒暗合天地阴阳的图案,不觉惊愣,"太极图?!"
张君房点了点头,"是的,太极图,虽然我没有识破师兄的傀儡术,但是云清第一眼看到辽营时就脱口指出那是风后八阵兵法图,实在令人怀疑。辽军排兵布阵用的是上古奇阵这一事只有大周将士才知道,刚从太清观出来的云清怎么可能一眼就识破这么高深的阵式。"
季怀措心里暗笑,那个小鬼头连"伏魔咒"和"祛病消灾咒"都分不清,连最基本的八卦罡阵都看不懂,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复杂的阵式,况之前只有在古籍上才有记载。
"师兄,君房还是要劝你一句,及早收手,回头是岸。"张君房手执打神鞭绕手划了圈弧,手止,鞭停,道道光华萦绕其身,而后如顺水流泻般自他身上倾泻而下从他所站之处如藤如蔓交错延伸开来,在地上铺出了一幅阵图。
"回头?呵呵呵......想当初跨出这一步的时候......"徐天房摇了摇头,然后眸子沉沉地盯着张君房,缓缓捋起法服的袖子露出左手臂,只见上面布满了黑黝黝的咒印一样的纹路,形状可怖。
他的嘴角擒着一丝苦意,道,"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张君房,为了这一天我豁出了一切......你也应该知道,堕入魔道者,不落轮回,不得往生,最后的下场便是灰飞烟灭。"说到这里,徐天房忽得面目狰狞起来,手里的拂尘直指张君房,凄声笑道,"不过就算灰飞烟灭,我也不忘拉上小师弟你作陪的。"拂尘一展,自面前一挥而过,便见几道符光直射向张君房。
见状,季怀措一个箭步挡在张君房前面,伸手一挡,竟生生将符光抓碎。细邈光辉飘然散去,季怀措回头,手捋了下他垂散下来的发丝,满目关怀,"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张君房摆了摆手,"天房师兄虽已被逐出山门,但归根结底还是太清观的份内事,若非当日君房手下留情,或者派人到崖下确认一下师兄的生死,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这件事,该由君房来善后。"而后定定地看向季怀措,"还请季公子不要插手。"
捋着他头发的手滑到他脸颊边,拇指抹去他嘴角的血迹,"你受伤了......"
对方嘴角浅浅弧起,露出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季公子还没答应君房,陪君房一睹满山的映山红,君房怎能先去?"说罢,撇开头去,略显羞涩。
季怀措只觉心底一荡,便有狠狠亲上去的冲动,然一想到周围情形,又生生将这个念头吞回肚里,对他点点头,道了声"你自己小心"便退开到一边。
太极图中,两幅罡阵,气势恢弘回转,仿若白虹,贯彻日月。
39.
徐天房张开双臂缓缓抬起,便见地上一切尖锐之物仿佛被人用手托了起来,冉冉上升而后悬于空中。拂尘一挥,那些利器唰地调头,围作一圈,细尖锐利那一端指向张君房。
而那人却是傲然而立,清癯如竹,淡淡的紫色光华萦绕周身徐徐绕转,发丝飞扬,法服飘风,一派清迥绝尘的仙家风骨。
徐天房一双眸眼血丝满布,目光阴鸷地瞪着张君房,满面狰狞全无了初时的温文与飘逸,执着拂尘的手,指骨棱现,黑黝黝的咒印就像蛇一样的一点点爬上他的手背,颈脖,乃至脸颊,宛如魑魅。拂尘朝着张君房一指,那些利器寒闪着白芒对着他的要害直刺过去。
张君房仍是静立不动,眼见那些利器就要刺中,就在此时,运气一震,便见萦绕周身的紫气氤氲忽如百川归海急旋而下,其形如龙,势如破竹,只闻一声龙吟贯彻云霄,那些利器就如撞上了什么坚硬的壁垒,丁零当啷地落在地上。旋即跃身而起,打神鞭上结了符印,"敕吾身,敕吾神......"
徐天房倒踩七星,拂尘一抖化为一柄利剑,"敕神咒么?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将口诀念完的!"手执长剑手臂一展,寒芒猝闪,剑影重重,然见他足尖一踮便擎着利刃如离弦箭猱身而上向张君房刺了过去。
铿!
一声锉响,如珠落玉盘,又如星月破碎。
他的剑碰上他身前的屏障,并听见细碎如薄裂而开的冰层的声音,几道裂纹自剑尖龟裂开去,手上劲一使,嚓的一下破开屏障,直插对方胸口。
粘稠温热的液体蜿蜒着淌过自己握着剑的手,徐天房想笑,但只觉自己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惨痛,低下头,赫然看见露在外面的那几节木鞭。
"......上朝玄都,统摄万灵。急急如律令!"张君房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口诀念完,鞭身上一道光芒闪过,符光莹莹若现。
徐天房张着嘴,略有错愕,"这不是敕神咒!"
张君房点头,声音淡若止水,"元始密咒。"
话音落,太极图内光华闪现。
徐天房缓缓抬手,握上那柄自自己胸口贯穿而过的木鞭,面有凄然,牵起嘴角冷冷笑了两声,"我果然......还是太小看你了......"
他的身影被熠熠光辉所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淳然平静道,"修行之人必先修其心,绝辛去厌,断荤戒欲,谨守天戒,心意同符,内外同仪,无思无欲,无虑无恐,翛然坐忘,德同真人,道合仙格......这是君房入观那日,师兄对君房说的第一句话,师兄自己忘记了?"
对方一震,眼睛越睁越大,那些久远到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如潮似海卷土重来,浮现于脑中,复又清晰起来......
那日藤花繁盛,末叶舒展,刚入门的小师弟被师父领到自己面前。一声大师兄,低头便看到一个面如脂玉,眼神明澈的孩子。那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是摆出一幅前辈的作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修行之人必先修其心......
"今时今日还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徐天房的头垂得很低,几乎就要碰到那插入胸口中的打神鞭上,耸着肩膀吃吃得笑,越发狂乱,而后怆然笑向长空,嘶声道,"苍天!你不公!你既偏袒于他,何不将他带走,偏要与我等之辈共处,令我等自惭形秽!"吼完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愣愣地盯着身前地上的血,然缓缓抬头手指颤颤地指向张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