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房......我诅咒你......我用这数万人的鲜血诅咒你......"
手起,挥落,只一瞬间,几万辽军将士肢残形碎,血雨如飞。
处于阵中的杨义和底下将士看到眼前那一幕,皆都目瞪口呆惊愣地说不出话来。前一刻还生生立在眼前,执着刀剑杀也杀不倒,只一眨眼便血肉横飞,猩红染目。
那人声色凄厉,一字一字对他道,"......你生必被至亲所弃,死必为厉鬼所噬,尸骨尽毁,不得善终,魂魄无依,永世不能超生!"
张君房眉头微蹙,将手一抽,霎时鲜血四溅,有几滴沾到了他脸上,静看着眼前之人缓缓倒下,执着打神鞭的手却是不受控制地轻微抖颤。
血腥气浓重得几欲令人窒息,他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耳边只余下师兄临死前声嘶力竭的诅咒,仿佛天地间失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久久回荡。
罡阵的光辉渐渐隐去,张君房静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季怀措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开解道,"穷寇之辞,不足为惧,我们走吧......"然见他没有反应,遂回过头去看他,这一看便是触目惊心。
血,如同挣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的嘴角散落而下。
"君房,你......"季怀措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连声音都有些打颤。
他似乎意识到了对方在惊愣什么,抬手去拭嘴角,拭了又拭,直至满手鲜红,最后索性放弃。抬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更多的鲜红液体涌了出来,便抿起嘴角淡淡地弧了一下,如毒魇,似蛊惑,旋即阖眼......
倾然而倒。
天庆三年,周辽战于大周边境,僵持月余,辽败,军士无一存还,尸骨无寻,无人知其原因。
40.
北原雪山,平沙月白,一碧山寒,放眼望去,恰是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细雪如沙,轻尘飞扬,几只一身银白的狼风卷一般从雪山上狂奔而下。
山脚下的巨石上有人负手而立,银发素袍,绯眸如焰,似是听到身后的细碎声响,一回身,银丝共衣袂翻飞,见不远处一片白雾纱幕,不觉嘴角上扬,弧出了一个很好看的角度。
那几只雪狼在他所立的巨石前停下,将嘴里叼着的那将开未开,莹白如玉的花苞放在地上,而后蹲坐在那处,似听候吩咐。
狼从巨石上跳了下来,逐一摸过它们的颈脖,"辛苦你们了,冬雪消融山上容易雪崩,只是没有这雪莲,那人恐也撑不了几日......"说到这里,眸眼黯垂,不觉掩了一层深沉的灰雾。
想那人一张素颜淡无血色,此时应是已经起身了罢。杨义特意在云州郡守的府邸里辟了一处暖阁让他静养,那人却是闲情散逸斜倚熏笼,裹一袭轻裘隔窗凭栏。窗外红梅映雪,绿枝抽芽,朱格飞檐,消融的雪水连成了一串莹润如珠,一如那日自他嘴角逶迤湮走的血红如胭,一逝而殇......
五内俱损,只留一线心脉,季公子若是救得了君房,君房就拜季公子为华佗再生扁鹊转世。将死之人如此调笑,却凭添了几分凄楚。
他抓着他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悲愤交加。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我这就去找雪莲,你要是敢死,我就倔你坟墓毁你尸身让你死也死得不安生!
君房如何得罪了季公子,竟让季公子想到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法?那人嗤了一句,仍是云淡风清,然清眉澈目,朗朗一笑,生死天定,由不得人,季公子如此关怀,君房已是心怀感激,纵死也难忘。
谁要你感激了?谁要你难忘了?张君房你遭罪我的地方多着呢,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待我回来了再与你细细算过,若是死了......
末了他摔门而出,后半句话却是湮没进春寒料峭,夕窗晚照里。
若是死了,纵使逆天而为,也要将你从轮回道里召回!
最靠近他的那只,伸舌舔了舔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以安慰。狼一下回神,略有歉疚地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我过一阵再回去,代我向族里几位长老报声平安。"
那几只狼仰天啸了一声,随即折身返回山里。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这才捡起地上的雪莲仔细收好,然后一旋身,轻风扬起一片雪尘,待到风止雪落,人却已是凭地不见。
纤翳拖朱阁,薄绮疏棂,静听春雨飞瓴甋,衣风飘叆叇。
门扉轻启,一缕清风挟素梅心香,倏悠而过。张君房回头,便见端着药碗进来的人臭了张脸,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啪嗒一声将窗关上,有些没好气道,"我还想你多活几日。"说罢吹了吹手里的那碗药,递给他。
张君房没有接,看着季怀措淡声道,"季公子大可不必如此费神,君房伤得如何自己心里明白,天山雪莲得之不易,季公子还是留作他用罢。"转身,径自往榻边走去,"师父有命,让君房早日回去,故而准备择日启程,季公子也可顺路回京以免宰相大人担心。"
季怀措被他一激,心里不禁恼了起来,箭步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情绪激动之下没能控制住手下的力道,张君房被他一扯,脸刷得白了下来,还来不及抬手,殷红的液体已经从嘴里喷涌出来,染在粉白的中衣上,如莲绽放。
季怀措只觉心底一悸,便知自己回雪山去取雪莲这几日,他的伤又重了几分。
他一直在生他的气,若是一开始就知道太极图会让他变成这样,自己当时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用这个方法,只是自己阻得了他摆"妖阵",但却阻不了他一再的拿自己性命乱来。
常言,若心无所牵,生死都不为所动。
君房,你便是这样的人么?
在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你牵挂于心、留恋不舍?
这一想,到底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觉苦笑,"你若是坚持要回去,我也不阻你,只是这药你不喝也是倒了的......"
张君房抬眼看了看他,伸手从他手里取过那碗用天山雪莲熬成的药汁,仰首一饮而尽。季怀措有些哭笑不得的接过碗,将他扶回榻上,"上次用得这么灵验,想来这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别人是求都求不到,你却......"
季怀措的声音渐小,圆睁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君房。只见他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血从他紧咬地齿缝间溢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君房?!"
41.
暖阁内,漫溢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就算金蟾啮锁熏香袅袅,却依然闻得真切。
榻上的人静静地躺着,清眉紧锁,面色如死,唯一的那点血色,是方才呕血后来不及擦去,此刻洇在唇上的一点嫣红。
大夫诊完脉,捋着胡须一脸愁云地摇了摇头,"杨将军,季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出了暖阁,季怀措轻掩上门,转身,便听见大夫低叹了一声。季怀措和杨义互相看看,脸上不禁显出担忧之色,"不是说天山雪莲能肉白骨、活死人,而且上次也证实了其神效,为何这一次他反倒呕血不止......?"
大夫回他道,"张真人现在五内俱损,气血不顺,天山雪莲固然神效,只是以他现在的状况,连调理气血都不能,药重一分,伤重一分,故而会出现气血逆行呕血不止的情况。"
"大夫,那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老夫无能为力......"
心底一凉如同当头一捧冷水浇下来,季怀措身体不稳向后趔趄了一步,幸而被杨义一把扯住。抚了抚他的肩膀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我先送大夫出去,你陪着君房。"
季怀措有些茫然的点点头,看杨义和大夫在廊上走远,转身回到暖阁里。
那人还没醒过来,露了一只手在绸被外,手指自然蜷曲着,葱白纤长,腻玉雕琢一般。季怀措在榻边坐下,情不自禁地执起他的手,揉在手中只觉得冰一样的凉,便暗暗运力输了一道真气过去。
张君房并没有睡得很沉,意识朦胧间听到有人走进来,挨着床榻坐了下来,静了一阵自己的手被执了起来。那人的手掌很暖,然后有一股不大的真气顺着相握的手传过来。他动了动手指,将那股真气推了回去。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又一股真气输了过来,较之之前的力道稍稍大了些。张君房虽然阖着眼,意识却已清明了不少,运力又将那股真气推了回去。对方似乎并不肯罢休,任他如何推拒,仍是坚持不懈地将真气输过来,两人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下来,张君房便感气力明显不支,遂睁开眼,正对上季怀措有些懊恼的表情。
"季公子......这样只是白白浪费气力而已......"好言提醒他,顺便将他又输进他体内的那股真气推了回去。
隔着脸皮,对方咬牙切齿的动作看得分明,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他待他太好了,好得令他都有些不知所措,而那种好,和师父、师叔待他的又有些不同,但是究竟不同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这种关切包含着别个不同寻常的感情在里面,他辨不清,看不明,便有些想躲开。
正愣神着,蓦得床榻一震,紧接着身上一沉,魂游的神思被扯了回来,却发现季怀措翻身上了榻此刻正压在自己身上。张君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对方一脸愠色,热气喷在他脸上,语气恶狠狠的,"既然这么想死,直接掐死你算了!"静默了片刻,然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但我下不了手......"说着手探入绸被拽出他另一只手,两只手都被他握着然后牢牢控在他身体两侧。
这一次,是两道真气一同输进体内,经过之前那番纠缠,张君房早没了气力再将它们硬推还回去,便任凭这两股真气在身体里游走。许是季怀措多少会一些玄门正宗,真气在他体内运行并不怎么受阻,几个周天下来,张君房忍不住自己去引导这两股真气,顺了一圈又顺还到了季怀措身体里。
季怀措这下真真叫恨得牙痒,要是能把眼前这人抽筋扒骨吞下去,估计他早这么做了。磨了磨牙,想,你不让我这么做,我偏要逆着你的意思来,看谁狠过谁。
接连又输了几道真气过去,沿着经脉汇聚至丹田,又被张君房由丹田运出绕行一周后还给他,输多少还多少,一点也不含糊。一个时辰之后,两人皆都被汗水浸透,略略喘气,这搬物什也是要花力气的,更何况是将气血运来运去,若不是控制得当,估计早就走火入魔了。
季怀措有些挫败地爬下床榻,静气凝神将真气导回丹田,却听见身后细细索索布料摩擦的声响,回过身去,就见张君房竟然也下了榻来,便有些没好气道,"你下来作什么,还不躺回去?"
张君房看了他一眼,顾自取了外袍披在身上,"不知怎得,觉得有些饿了,想是没有用午膳的缘故。"
季怀措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你说什么?"未等他答了,便已箭步上去拽过他的手,手指搭在脉处。
病入膏肓者,垂死之际往往会显出回光返照之像。这些时日张君房除了汤药粒米未进,这会听到他说饿,季怀措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42.
只觉此刻手下脉象细数,却较之之前要平稳了一些,不禁有些疑惑,"君房,你运一口气试试?"
见他这么吩咐,张君房闭上眼自丹田运了口真气,淤塞的经脉不知何时被冲开了几道,连他自己也是惊讶不止。季怀措蹙眉想了想,然后问他,"方才输真气给你的时候,有何异状?"
张君房垂着眸子忖了下,而后道,"季公子的真气充沛浑厚,所行之处能引导君房的气血运行......"
季怀措似恍然大悟地捶了手掌,"我知道了!"随即有些兴奋地看向张君房,见他神色平静一脸愿闻其详,便继续往下道,"道家讲究炉鼎,你身体受损,炉鼎亦损,故而无力自行引导真气调动气血,方才真气在彼此体内循行回转,我无意中充当了你的炉鼎助你气血运行,所以才会有此效果。"
啪的一声,张君房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季怀措低下身去捡杯子的碎片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神色有变,笑着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如此一来就用这个法子替你疗伤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这么做!"张君房情绪有些激动,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摇了摇头连声否绝,"汲取他人元气、精血用以补益己身,此为采补之术,若是这样,君房和那些以精养气用以提高修为的妖邪还有什么分别?!"
听他这么说,季怀措只觉胸口一闷,手颤了下,竟让碎瓷片在指上划了道口子,立时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
都说十指连心,所以此刻才会觉得心痛万分?
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不禁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季怀措低头嘴角弧了一下,笑得甚为苦涩,然后起身,见他面色绯红扶着桌沿大口喘气,便知是急血攻心,遂沉了口气柔声道,"君房,我只是说助你导引真气、贯通经脉,并非让你汲取精元用以炼养......你这样激动,会加重伤势的。"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君房抿着嘴不响,良久才淡声道,"即便不是采补之术,但真气游走对季公子还是会有损害,君房伤得有多重自己心里明白,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转身望向窗外,梅香清幽循风而至,丝丝淡雅沁人心脾,不觉轻浅一笑,"与季公子相识时日虽不长久,然朝夕相处,嘻笑促狭,不胜欢愉。季公子对君房照顾备至,数次以性命相救,君房不甚感激,只是如今君房命如残烛,不值得季公子如此牺牲。"
室内霎时静了下来,熏香缭绕,淡淡幽馥。张君房一席话轻轻悠悠,宛若汩汩细流,撞进季怀措心里。尝闻人世间,生死别离最是难耐。他活了千年之久,看尽沧桑,身边同族生老病死,来了又去,不过就当它们重入轮回,阴曹地府走一遭,也许来世里还能碰到,生死于他轻如鸿毛,低如尘埃。只是直至此时,他才开始体会到"不舍"之意,也开始明白为何世人会道情爱,直教生死相许......
若是现在有一株锁魂草,或许我也会将你魂魄锁住,即便永世不落轮回,也甘愿,也无悔。
手指,攀上他的肩膀,隔着布料亦能感觉到他的削瘦。他回过头来,墨亮的发丝水转一般流泄肩头。
"君房,我知道你心如止水、身如明镜,斋戒禁欲、窥避俗世,不会明白,我也不奢求你能明白,但是我要你知道......若是为了你,要我以性命相交我都愿意。"季怀措轻声说道,然后伸出胳膊将他揽进怀里,"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君房,这就是情......
我知你不会懂......
对方的体温隔着布料传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如此亲密的举止,任由他抱着,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躁动都为之静止,心里蓦然安心。
昔日种种浮现于脑海,便想起京城郊外的初识,想起去往北疆官道上按辔徐行一笑悠然,想起辽军阵前、八卦阵中他几次三番舍身相救,只觉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宛如熙阳和风,清冽酥柔,然淡淡开口。
"君房的生死......就交给季公子了。"
43.
三月桃花香,四月枇杷黄,五月石榴红似锦,六月荷花水如云。
张君房掐着指头算了算,若是在南方,这会早该枇杷黄了,再过不久就是石榴花开艳红如火,不禁感叹这日子真是飞快,不知不觉在这里又待了一月。想到这里,复又掂起桌上的信笺,师父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云州郡守府,信上只有两字--
速 回
毋需多言,他明白师父的意思,五月石榴红,也正意味着......离天劫之日所剩时日无多了。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张君房手指一捻,那封信在指间化为灰烬,悄无声息。转身,正对上对方低眉浅笑,一脸温柔,便问道,"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笑得这般高兴。"
季怀措上前执起他的手,搭住脉门诊了下脉象,回道,"见你一日日恢复,怎能不高兴?每天都犯愁着该换什么花样让你把药喝下去,这下郡守府的膳房终于能轻松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