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缓缓走向蔚叶尘,曳地的纱裙,掩不去的绰约风姿,但眉眼处仍依稀透出了几许人事沧桑的刻痕。
"娘。"蔚叶尘仰头冲她甜甜一笑,却笑得素槿几欲落泪。
"傻孩子,地上多凉,怎么不进屋里去呢?"素槿说归说,自己倒也是拂了拂门槛上的积灰,挨着儿子坐了下来,却只是陪他一道静静地看着远方。
蔚叶尘沉默了半晌,忽道:"娘,对不起,蔚府和他......,尘儿只能选择一样!"
"娘知道。其实啊,这人生短短数十载光景,顺着自己的心意便好。"素槿的笑,柔和温暖。
蔚叶尘靠入她的怀中,喃喃道:"娘,我好爱他,这件事没有错的对不对?可他好恨蔚家人,这件事也没有错的对不对?爱和恨,怎么才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呢?这蔚府虽也是我憎恶的,可我毕竟还是爹的儿子啊!--我最爱的人所最恨的人......娘,顺着自己的心意真的好难呢......"
"傻孩子,这又有何难的?今日你爱他,你便去爱;明日你若厌他,你尽可离开。娘算是明白了,这做人是一定要自私一点的!"素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婉与悲戚,"当日娘若自私到不顾一切,或许娘和......阿宝就不会是今天这般田地了呢!......阿宝可曾怨娘这般懦弱?这般下作?守着间牢笼过了一生?"
"不!怎么会?!娘永远是阿宝心中最最漂亮最最温柔最最好的娘!"
素槿笑了:"孩子,记着:要把娘的幸福一齐牢牢地握住,攒在手心里!你只需看到幸福便好,其他一切,莫去多想!"
"娘......"
蔚叶尘正欲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依稀听到传来的脚步声,其中的一个轻浅有力的步伐......每一步好似都踏在自己的心头......梦里也忘不了的声音......
抬眼望去,极目范围之内出现了三个人,走在前头的正是祁轩,而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人,则赫然是玄月与玄星!
玄月玄星的神态是出乎意料的恭敬,完全不复平日里没大没小的嬉笑怒骂。
蔚叶尘忽然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唇角,只好僵硬地道:"啊,回来啦!进屋坐吧!......哎呀,瞧我,把门口都堵上了......"杂乱无章的言语,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想说些什么。
"......尘儿,你和你娘从今日起就在这院里住下,至于其他,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再谈。"祁轩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平静得宛如面对一个陌路人。
"呵呵,师父,你忘了这本就是我的院子了么?不住这里我又盖住哪里呢?"
"......景蓝、沁水,你们好生照看着。"
"是。"陌生的名字,熟识的人,"玄月"、"玄星"竟齐声答应。
"啊,好可怕呢!竟是那么早之前就开始了的吗?"
蔚叶尘痴痴地看向祁轩,终于扯起一抹笑容:"师父,不管怎样,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绝不会是虚假;信你对我的爱,绝不会是我的误解。
祁轩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好待着,......别乱跑。"说罢旋身离去。
"娘,我们变成金丝雀儿了呢!只是这笼子,似乎不怎么漂亮啊!好歹也改用主屋装嘛!"蔚叶尘笑得天真,笑得酸楚,笑得......坚持。
"......少爷,进屋去吧。""玄月"垂首在一旁道,恭顺地看不出一丝原来的痕迹。
"‘景蓝'......吗?"
"......是。"
"嗯,好名字,......比‘玄月'好听多了!你也这么觉得吧?‘沁水'?"
"......"
我的玄月玄星,回不来了么?啊,真是......有点寂寞了呢!师父,在你转身的刹那,尘儿已经开始想你了呢!没关系,尘儿会乖乖等你的,尘儿知道,你会回来的!一定会!......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十一天,......
日复一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惊人相似的单调,蔚叶尘实在不知道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到底是一种折磨,抑或是变相的解脱?被放逐的心甚至没空伤怀,没空思量,填得满满的全是思念与泛滥不休的回忆。
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任凭身心被思念磨到麻痹。
娘说的对:其他一切,莫去多想!
"金丝鸟儿"的日子数着数着就过到了第十九天。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暑天,空中碧蓝碧蓝,瞧不见一丝云彩。沉闷而躁热的天气,尚有气力聒噪不止的似乎只剩下院里老槐树上的金蝉了。
素槿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窗边太阳晒得厉害,还是回里间休息去吧。"蔚叶尘一脸的懒散。
"尘儿,这天可真漂亮呢!娘从十六岁开始似乎就没有再这么好好地看过它了......"素槿出神道。
蔚叶尘一阵沉默: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可娘的十六岁,却是她的梦靥。送往迎来的承欢几何,所有的梦想全都消逝在重重叠叠的欢场帘幕后头。
"我那时候拼命地积攒银两,我告诉自己,我会赎给自己自由,然后去寻找我的幸福......你爹,他是个好人,当时我是真的喜欢他的,但更多的,只是感恩,与随水长流的习惯......他一直说要娶我进门,同家里争了好多年,争到我的尘儿都会说话会认字了,争到我存的银两都够我安老了......我终究是不忍心叫他失望......我不知道到底自己有没有做错,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这就算寻到了‘幸福'......但我知道:我失了一世的自由。"
烟花地到蔚府的深宅大院,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进了另一间囚室,无甚区别。
蔚叶尘一阵心酸:娘想要的,他一直都知道。可是爹的恩情,她抛不掉,无法爱上他已经成了一辈子的负疚......
"一步错,步步错,纵是悔不当初,今生已然成空。尘儿,娘这一生大概便是这般了吧?......他若死了,我便只好替他守在这曾经的家宅吧......也算是还去这一份恩情了......"素槿轻叹,缠绵的目光在碧空尽头流连不去。
"娘说的:人生短短数十载光景,何不顺心就好?"
"这世事,向来皆是道来容易为时难。娘知道自己不是这般性子,做不来这凡事顺心。"素槿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纤白修长的十指,忽而将双手一翻,掌心向上,似要将那零乱复杂的掌纹看得灼出两个洞来。
"可娘却又叫尘儿凡事顺心而为......娘可又觉得孩子冷情不孝?为了......他,竟连爹都不顾?"蔚叶尘也低了头去,却是望向青石地面。
"傻孩子,这是你爹自己造的业,他自己也当是明白须得偿了这果的。与你何干?"
蔚叶尘低头不语,似是在思量些什么。
"娘,若是......若是今次爹得以无事,你可会......放自己‘顺心'半生?"
素槿一怔,竟是半晌无言。
久到蔚叶尘以为她放弃作答之时,终究幽幽一叹:"他其实是个耿直之人,这罪业怕已是他多年来的梦靥了,莫说祁轩自是不会放过他,就是他自己也不会再饶恕自己,苟且偷生的了......毕竟夫妻一场,到最后竟是这般田地,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他的尸首,妥善地葬了......"
蔚叶尘鼻尖一酸:"当年的事,竟是如此严重么?爹他......怎么......"
"三百多条人命,偌大一个家族,放着谁不会恨之入骨呢?你爹也是一时迷了心眼......唉,这事儿娘也不甚清楚,即使是知道于今又有何益呢?都过去了......"
蔚叶尘望着素槿柔和而坚韧的目光,自是明白娘亲的良苦用心的,便敛下眼睫,不再多问,但心底里却生成一股子倔犟:定是要寻个机会向爹问个明白的!正所谓"对症下药",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傻傻干等着的,半个多月的思念就已经泛滥成灾,再这么无休止下去可就真会有灭顶之危了呢!
蔚叶尘想着祁轩必定是把蔚浩他们关在了府中某处,他平日里看上去是个温文之人,可一旦恨极气极却是极尽残酷的性子,又怎可能会给人个痛快?
而举凡大宅,免不了会有一些避难的暗道,思过的密室,甚至是刑囚的牢房,"蔚府"自然也不会例外。自己幼时顽劣,拜师后更是以"练习轻功"为名逛遍蔚府各个大小角落,倒也曾在误打误撞间不小心在爹书房边的古槐树洞中"摸"出过一个梨木匣子来,匣中装的竟然就是蔚府的地形图!当时也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又放了回去,如今想来竟是派上大用场了。
蔚叶尘向来是个说风是雨的标准行动派,仅仅依着图中的标识翻找三夜过后,便在假山从下寻得一间极似囚房的石室。
月朗星疏的夜晚,凉风旋在假山的大小洞窟中不去,发出如呜咽一般的声音。
蔚叶尘点起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踏入,却只看到地上几滩怵目惊心的血污。
血迹未干,该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空无一人的洞室,难道说竟还是来晚了一步?蔚叶尘烦躁地咬了咬下唇。
一阵风从洞口灌涌了进来,吹得火苗颤了几颤,将熄未熄。
记忆中,地形图上似乎在这间石室之后还有标注,莫不是还有房中房?
蔚叶尘不死心地在岩壁上摸索敲打起来。
中空的声音!
蔚叶尘当下一喜,运力按下掌下大石,石壁轰然转动,竟当真是别有洞天!
"啪啪啪--"突然从背后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我的尘儿果然是好生的厉害,连我都不曾发现这密室之中竟是还有如此玄机。"
蔚叶尘心下一悸,猛然回头。
幽幽的月光倾泻笼下,蕴成一片沉静漂亮的白银色泽。
背光立着的身影,衣袂翩然,虽五官模模糊糊叫人看不真切,但不是祁轩还能有谁?
不知为何,蔚叶尘竟升起一股负疚与惊惶,下意识地想后退几步,背脊处却传来岩壁的沁凉。
"夜深了睡不着么?还是尘儿原来有‘夜游'的习惯?师父居然都不知道呢!"祁轩问得慢条斯理,顺手将石壁上的灯盏一个个点亮,然后吹灭了手中摇曳的烛火。
"师父,我......"蔚叶尘原有满腹的话语,待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后却尽数化作相思入骨,可偏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瞪大了双眼背贴着墙壁定定地立着。
朦胧明灭的灯火,丝毫未将石室的幽暗卸去几分,却是凭添些许森凉。
祁轩的一身玄衣在暗色中却是恰到好处的妥贴,夜一般的颜色。
蔚叶尘竟是看得痴了,良久方才微微抬脚,似是想向心头的牵挂走去。
一步未及迈出,只见祁轩身形一晃已站在了蔚叶尘的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大片的暗影在蔚叶尘身上,祁轩又是轻轻一笑,那笑容竟是说不出的诡谲。
"师父......我爹他们......"蔚叶尘顿了又顿,终是不曾将一句话吐了个完整。
晶亮的眼珠中映着四周石壁上的灯火,昏黄却明亮的光束流转不止,醉人的璀璨。
祁轩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抬起蔚叶尘的下颔,带着薄茧的指头缓缓摩挲着那红艳的唇瓣,引来蔚叶尘一阵颤栗:"尘儿原来是在找他么?这么些个日子,难道尘儿都不想师父么?师父可真是伤心呢!"
鼻尖相贴,亲昵的磨蹭,温热的呼吸一阵阵喷薄在蔚叶尘的脸上,两人紧密地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祁轩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蔚叶尘裸露在外的白皙颈项,轻轻压住颈侧动脉,感受着一阵阵血脉的博动。
蔚叶尘的双手扣上背后石壁,额上已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现在的祁轩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从来不曾料想到的远甚于任何一次的危险。
是......出了什么事吗?石室中应该有人的吧?那......人呢?难道......
"尘儿那么关心你爹他们吗?你是想来救他们的吗?现在这会儿想起来要当孝子了?......"两人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祁轩每说一个字,他的唇几乎都会轻轻刷过蔚叶尘的唇。
"尘儿不是说‘有仇报仇本就是地义天经'的么?尘儿不是说只要是我所作的一切,哪怕背尽世人,你也决计不会说一句错的么?现在想通了?......到底是骨肉连心啊!所以宁愿背叛我么?!"
蔚叶尘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与几分困惑,一番挣动却只是换来被钳制得生疼的下颔与牢牢的禁锢。
"哦,是师父说错了,尘儿应该是来‘验收成果'的吧?......放心!他们都平安地逍遥去了!"
蔚叶尘完全听不明白祁轩在说些什么,他想摇头,唇上却是一阵吃痛,竟是让祁轩狠狠咬了一口。
"我都不知道尘儿原来竟会如此在乎他们呢!不惜......与我作对吗?"祁轩的神情变得阴鸷骇人,眼中满是滔天的怒火,"你居然敢背着我同那蔚雪岚通气?!"
至此,蔚叶尘已经是完全反映不过来了:什么"验收成果"?什么同大姐......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师父在说些什么?他指的究竟是什么?......师父,尘儿好笨的,尘儿不知道啊!......
"尘儿只要乖乖在小院陪你娘亲呆着就好,为什么要插手?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啊?说啊!"祁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生气,究竟是气复仇计划的被干涉,抑或是气那个疼宠了十余年的人儿的背叛?他只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背叛自己,可为什么连尘儿都要背叛自己?他可以怨自己,恨自己,却怎么能选择背叛?
无法言语当知晓石室被劫时的震撼。
追击到并杀死的几个黑衣人,肩胛处都纹有一个"御"字,那是全天下只有皇的"御卫"才会有的记号:皇宫大内,他知道必然不是皇,那便只有--蔚家长女,如今的岚妃蔚雪岚!可深宫里的雀鸟如何有羽翼飞翔?所有的人都被自己囚禁了起来,只除了他--蔚叶尘!
是了,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何前几日,自己总会在入夜之后感觉到有身影闪过府中院落,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何今夜尘儿会突兀得出现在这石室并如此熟门熟路!
以为十年相处该是了解了所有,至少那口口声声的爱恋该是当真,却不想一环又一环,早已是模糊了曾经......
他还能......相信谁?......
蔚叶尘虽仍时云里雾里,但也大致知晓祁轩定然是误会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应当解释,但他应当解释些什么?解释自己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这假山丛中寻找密室?解释自己想寻得爹只是为了问清所有?解释......
解释什么?从何解释?......
他还会......信我么?......
"为什么不说话?觉得负疚了?"
"师父还信尘儿么?"蔚叶尘轻轻一笑:若你还信我,若你还怜我,你当知道我决计不会背叛你!哪怕是为了我的亲生父亲!
那笑容如俏皮的打着旋儿的清风,柔婉而又坚韧,四处缭绕,不离不弃,一如往昔。
祁轩微微觉得有些炫目:"你叫我......如何信你......"
"啊,这样吗?"蔚叶尘的眼中酸酸涩涩,终究只是低低附和了那么一声。
又是久久无语。
"啊,这样吗?"难道就只是如此吗?难道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吗?那些曾经,都......不再稀罕了吗?
祁轩双目赤红,显得有些狰狞:"多说......无益,尘儿可是如此觉得?"
蔚叶尘鼓起腮帮,显出孩子气似的气恼:"分明是......"
剩余的话语被尽数吞没。
狂暴的吻粗野地落在蔚叶尘的唇上,唇舌纠结,丝毫不复往日里的甜蜜,倒隐隐透着些吞噬所有的疯狂。
不是!这不是师父!不是!......如此陌生而又强悍的祁轩让蔚叶尘的惊惶一阵高过一阵,他暗暗提气,欲挣脱那窒息般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