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真是好兴致呢!这是在练习潜水吗?"
忽然,一阵吹哨声响起,然后是熟悉的痞痞的声音。来人只是胡乱地披了件长外衫,月光投射在他如玉雕砌的脸上,点亮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眸,伴着说不出的风情--赫然是滕逸阳。
湖里的人置若罔闻,一个吸气又潜了进去,漂浮四散的透着银白光泽的发丝也随之下沉,消失在水面之上。
"既然分明放他不下,又何必要佯装什么洒脱呢?"滕逸阳倚了棵粗壮的树干靠上,双手环胸,一副冷眼旁观状,但却分明透着友人的关切。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什么害羞嘛!人家要走你就跟着,人家不理你就追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和他去磨。装什么大姑娘家,还和棵树过不去?"滕逸阳的手抚上白天被祁轩一顿狠捶的树干,在月下还能隐隐看到一片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水里的人终于停下了他千篇一律的"潜水"动作,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微仰起下巴,眼中盈满了不可一世的坚毅。一头银丝随水四散开去,给枯槁的白色镀上了一层水润的色泽。
与人对视片刻,滕逸阳哑然失笑。
"呐,祁,这回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啊!"滕逸阳从怀里扯出一段红绳--线那头悬着的赫然是那块让人以为被抛入湖中的玉佩。
玉在,莫相离的誓言,仍在!
祁轩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跃身腾出水面,足下几个轻点来到滕逸阳的面前。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只是将视线死死地锁在那抹碧绿之上,一双手迟疑着要接不接。
"好了好了,自己好好收着吧!下次再丢了可就没这么容易找回来了!"一把将玉塞进祁轩手里,滕逸阳显得欢快非常,"记得要请我和卓吃饭啊!"临走时还不忘记盯着人讨赏,一点也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也不想想使谁作势把那玉佩扔进湖中,方才生出了这些个事端。
趁着某人还在发愣,滕逸阳赶紧笑嘻嘻地转身离开:开玩笑,站在这边等那"木头二号"清醒过来走上自己一顿不成?卓又不在,一对一......很累人的啊......
想起卓熙,滕逸阳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嘴角拉成大弧状:呵呵,宝贝,我来啦!下午的软筋散还真是好使呢!嗯,要乘胜追击阿!......
那厢卓熙正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只在重点部位随意地覆上了薄被的一角,还是方才某人出门时"好心"地替他盖上的。汗湿的长发粘腻地贴在小麦色的肌肤上,透着一股异常少见的脆弱与魅惑。
"滕、逸、阳!你居然敢给我下药?!有种就别回来,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来,这两只的良辰美景夜正要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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儇华看了眼已睡得死沉的蔚叶尘,披上外衫走出房门外,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今晚的月色,可真是不错呢!"
转而又朗声道:"放心,祁祁今日不睡足六个时辰是不会醒的。"唇畔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容,竟是翩翩然踏月离去。
暗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却正是祁轩。
他尚未换去湿透的衣衫,任发丝一径滴着水搭在肩头,显得好不落魄,但眼中泛起的神采却是毋庸置疑的。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儇华离去的方向,他闪身进入房内。
床上的人儿安逸地躺着,嘴角微弯,许是好梦正酣。熟悉的容颜就这么毫不设防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尘儿......"低低的呼唤,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深入骨髓的思念。
祁轩刚要上前,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
只见几缕轻白的烟丝从他周身徐徐升起,不消片刻,竟是运气将衣衫、发丝都蒸干了。他没有忘记:现在的尘儿受不得丝毫的寒气。
几步上前,跪在蔚叶尘的床前,他执起那微凉的手,放到唇边一遍遍的亲吻,以手颤颤地抚上那叫自己思念了千遍万遍的容颜,仔细描摹着熟悉的五官轮廓:舒展的眉,紧闭的眼,微微颤动的长睫,挺俏的鼻,朱红的唇......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在那柔软的唇瓣上流连不去,一时间,往事如潮水般倾泻涌出,悉数侵上心头。一直一直不曾忘记的往事,却不曾想到如同刻在心间,如同只是发生在昨天。
那样的牵绊与缠绵,那样的柔情与坚毅,那样耗尽一切许下的誓言......怎能放弃?怎甘心放弃?
从此陌路?不!那真比一刀杀了他更叫他难受上千万倍!
"尘儿,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是不接受退货的呢!"祁轩自言自语般地笑笑,在怀中摸索片刻,取出那块失而复得的玉佩,放在唇边温柔亲吻,仿佛此刻吻着的是驻守心头的爱人一般温情而虔诚。
"记得收好了,否则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貌若轻快的语气终是难以维持的表象,望着眼前如偶人一般躺着的蔚叶尘,祁轩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揪紧煎熬的疼痛,泪水如决堤般倾泻而出。
温热的水珠一串串掉落,渗入被衾中。他一手捂住嘴巴,在这静寂的深夜嘶哑地痛哭失声,如同两年间的许多个夜里:他的尘儿,如今碎布娃娃一般躺着的人儿......他再不能追逐着自己轻灵跳跃,再不会一见到自己便展现灿若星辰的笑颜,再无法......忆起他们的曾经......更甚至......再不会记住自己......
形如陌路......
报应么?这些都是报应么?是自己当初不知珍惜的......报应啊......
莫说什么悔不当初,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后悔药"。但他不会放弃的!那人的过去,他放不开,那人的将来,他也要定了!
挣扎与盘桓,苦痛与思念,纠结得发狂的情绪逐渐被清明所替代。祁轩缓缓地把唇印上那冰凉清甜一如往昔的唇瓣,郑重地样子如同是在许下亘古不变的誓言:再不会!再不会失约了!
"尘儿,我知道你不想听什么‘对不起'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直想听的是什么......"
"......我爱你!我爱你,尘儿!......你是不是嫌它来得太迟了?没关系,我知道我的尘儿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呢!气过了就好了对不对?......尘儿,不闹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几近耍赖地将沉睡的无语当作了默认,祁轩兀自絮语着。
"要不尘儿罚我......罚我把欠尘儿的这三个字说上一千遍,一天一千遍,说足一千天!可好?呐,我可当你答应了,不能反悔哦!尘儿向来比师父守约的,对不对?"
将蔚叶尘的手贴向自己的心房处,似是要让沉睡中的人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般。
"就这么说定了!一千天后......尘儿要记得我哦!"
"那么,开始了,尘儿要听清楚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每一次心脏的搏动,每一声我爱你的道出,全都只为你!
东方渐白。
"他快醒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儇华直到天蒙蒙亮方才回屋,他站在已然化作石雕一般的祁轩身后,微扬起唇角,轻声提醒道。
祁轩仍是一瞬不瞬地凝着床上的人儿,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祁祁他......他醒来的样子,你最好不要看......"
话未及说完,床上那人嘤咛两声,显然是要转醒的样子。
儇华的话虽让祁轩听得疑惑,但他此刻满心满眼全挂在蔚叶尘身上,哪还顾得了其他?虽是如此,倒也没有忘记抽回摩挲着那嫩白脸颊的手掌:不能......千万不能再惊吓着了他......
蔚叶尘轻轻睁开了双眼,却定定地不知望向何方。
若说曾经十年里的蔚叶尘眼中满是灵动与俏皮,后两年的蔚叶尘眼中渐渐染上沉郁的伤痛, 化名为"祁祁"的蔚叶尘混杂着娇憨与戒备,那么此刻的蔚叶尘,却是什么都没有......
茫然,空洞,虚无,好像下一刻便会化作飞灰随风散了......
如同灵魂被抽离了躯壳,什么......都没有......
没有一丝裂痕的完美表情,却分明能让人听到压抑在深处的哭泣。祁轩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他想仅仅拥住那人,揉进骨血里再不分开,却......怎么也不敢伸出手去。
苍白而精致的脸上忽然划下两行泪来,晶莹剔透,像初春方及消融的冰雪。
他就这么睁着眼,直直地躺着。
"祁祁醒了么?早饭喝瘦肉粥好不好?"儇华扶起蔚叶尘,拧了条毛巾替他净脸。
"今天天气很不错呢,我替你在院里备了张躺椅,呆会带你过去看看喜不喜欢好不好?"洗漱完毕,儇华又给他套上红艳的外衫,仔细梳理起那一头黑亮的青丝来。
"嘻嘻,喜欢,一定喜欢!华最好了!"蔚叶尘撒娇地蹭蹭,转瞬间竟已全然不复方才叫人心碎的模样。
祁轩敛起心神,极不是滋味地看着儇华一连串熟捻的动作。
许久,蔚叶尘方才注意到立在一旁的那人,年轻的面孔,灰白的头发。
心头微微抽痛:是谁?......
"他是祁祁的朋友哦,祁祁和我要在他府上叨唠些时日了呢!"儇华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七伤复 命悬一线
古槐青翠,碧水依依。
红衣的男子斜斜倚靠在树干上,依稀仍带着些许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凝神倾听着身边白发男子状似絮叨的话语。
温柔而又耐心的声音,毫不掩饰的眷宠与爱怜,日复一日,如同不变的永劫轮回。
一个听,一个讲,每一天,每一天,却永远都是相同的故事......
"然后呢?他死了么?那个叫蔚叶尘的?"
"啊,他啊,他应该......还活着吧。当然!"祁轩看向突然发问的红衣人,扬起笑容,暖然得如同融尽了所有冰覆的沧桑。
祁祁怔了怔,为他的笑容,也为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强烈爱意。
"他很幸福。"不是疑问,却是断言。
祁轩一时间有些木然。
"蔚叶尘很幸福,因为有人如此爱他。"乌发如霜,或许也是因为他吧?这样的爱情,祁祁觉得羡慕,那是没有记忆的自己所永远无法体会到的东西。
"你真的......觉得他幸福吗?"问得小心翼翼。
"嗯!"用力地点头,大大笑开。
"......哎哎!哎,你......你怎么哭了?......"下一刻,笑得灿烂的人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那样一个温文却掩不住一股傲气的英伟男子,竟落下两行泪来?!
"别哭啊你!......我是说他幸福!幸福啊!你哭什么哭?......呐,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犹豫半晌,伸出的手终于还是抚上了那人的脸颊,轻轻拭去眼角让自己看了郁结的泪珠,一副训诫的口吻。
颊上传来的触感让祁轩不禁瞪大了眼睛,他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呼出来便会吓散了自己奢想已久的温柔:那人微倾身子,和自己靠得那么近,近到......一低头就可以看到长睫轻闪,近到裸露的皮肤可以感受到那人绵薄的呼吸。祁轩甚至觉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一声一声,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或许只是一瞬,短暂得来不及让自己记清那失而复得的温度,又或许是过了许久,久到沧海桑田,几乎让人忘记了怎么呼吸,那只游移在自己脸上的手终是离开,留下些许怅惘,但更多的是欣喜。
祁轩是高兴的。
自儇华答应住下至今已有月余,祁轩并不奢望蔚叶尘可以回复到往昔,无论是身亦或是心,但至少,祁轩希望他的尘儿可以记住自己,希望自己在他的心中不再只是个陌生人,希望不用再每天微笑但是心痛地告诉他:"你好,我是祁轩,你的......朋友。"
感谢上苍,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这些"希望"。
"起风了。祁祁,我们回去吧。"祁轩试探性地伸出手来。
偏头打量片刻,祁祁微笑着点头。
轻轻碰触,仍旧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丝僵硬,转瞬即逝。祁轩放心地小小舒了口气,将人轻轻抱起,安置到一旁的轮椅上,覆好薄毯。一连串的动作小心谨慎到仿佛是在对待一尊极易破碎的琉璃娃娃,却是温柔得叫人心醉。
有现在这样的结果,祁轩很高兴,那代表着离实现自己的"希望"更近了一步。
祁祁厌恶恐惧外人的碰触,尤其是突然性地碰触,但对于某些近乎诱导式的亲密却还是可以忍受的。这也是为什么祁轩能够经常独自带他出府--当然,前提是在祁祁征得了儇华的同意之下。某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确让他很是郁闷。
轻轻推动轮椅,极力避开街上来往的人群,那人的体贴祁祁都看在眼里,他突然觉得很抱歉,自己居然忘记了这样一个朋友。莫名,心里难受得发疼,这样一个人,那个蔚叶尘怎么竟舍得丢下他一去不回?是死是生,两个人痛苦相陪......或许也好过两个人各自痛苦又寂寞呢!怎么竟就舍得......留他一人独自地老天荒?
眼眶微涩,如鲠在喉,心绪翻腾之下引来了一连串急促的咳嗽。
"怎么了?怎么无缘无故咳得那么厉害?别是受凉了......"祁轩有些慌了手脚,想顺顺那人的背却又不敢伸手,只得除下了自己的外衫,小心地给人罩上。
"没事,不小心呛着了。没受凉真没有受凉。你看,灵活着呢,一点都不痛!"翻转手腕,抬起头来,盈盈笑意却立时凝结:那人,为何又露出如此悲怆的神情?
手腕白皙优美,隐隐可以看到皮下交错流动的血管,纤细得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一样。除了细瘦和正常人无异的一双手,看不见曾经碎裂的骨,但光是想想就几乎能让祁轩心碎。不禁再次庆幸:幸亏忘记了!这样的痛苦,不记得......也罢......
"不痛就好。"俊逸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家了。"
祁轩推着轮椅,继续前行--他们,回家!
府里的路,修得宽阔平整,甚至连一些上往高处的石踏都被铸成了平滑的缓坡,用以方便轮椅车的出入。只是不知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某种小小私心,有些门房外的高槛儿仍旧没有去掉--比如:前院的厅堂。
轮椅车停在高槛儿前。照例是征得了同意,照例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祁轩分外珍惜,也分外享受这一刻的软玉在怀。
厅里站着的一抹素色背影很是眼熟,而旁边端茶递水笑得一脸殷勤的人却分明是远游在外已半年有余的萧然。正在祁轩犹疑着要进不进的当口,萧然欣喜的叫唤已是出口。那抹素色背影随着缓缓转过身来--正是素槿。
岁月并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依旧妍丽的容颜,依旧绰约的风姿,眉眼里闪动的幸福更给这风华绝代镀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光芒。
或许这就是苍天的公平吧?前半生的幸福,与一个儿子......
"娘,您回来了?"这声"娘",祁轩已叫了两年,但此刻却不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时机......不对。
素槿见他煞是珍重地抱着一个身着红衣的人,眼底的柔情隐隐流动,一面想起了自己可怜的儿子,一面却也不禁替他感到高兴:逝者已矣,痛苦了那么久,也该够了。她,和他,是尘儿最希望能够获得幸福的两人啊!
素槿上前两步,想看清他抱着的那人,却不想祁轩竟躲避似的连连退后了两步。正当素槿疑惑之时,却见他怀里的那人轻轻转首,探出头来:"尘儿?!......"那眉眼,分明是她家的尘儿!不,不不,尘儿已经死了,死在那叫什么"七伤"的毒下!那这孩子......这世上......难道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相像之人?......糊涂!祁家的傻孩子真真是糊涂!
一时间,由喜转惊,从惊到叹,心内千头万绪,百般表情在素槿脸上闪过,更多的却是心痛,心痛那个把自己困死在回忆里走不出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