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祁轩呐呐开口,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娘知道,娘知道的,我的尘儿已经死了。可是轩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尘儿他已经死了啊!这孩子,他长得再像尘儿,终究也不是啊!你这样是要让尘儿不得安生吗?"
"不是的,您听我......"
"娘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娘也总想着有一天你能自己看开了......尘儿是我的亲生儿子啊!难道娘的痛苦会比你少吗?但是轩儿,你听娘一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我们毕竟还活着,还要继续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萧然慌慌忙地掏出巾帕给素槿擦拭满脸的泪痕,安慰性地搂住自己求之不易的娘子,脸上尽是浓浓的心疼。
"你说的‘尘儿'是‘蔚叶尘'吗?我长得......和他很像吗?"犹犹豫豫的询问,打破了一时间的诡异静默。
不止是长相,竟连那清清越越的声音都和尘儿的声音一模一样。素槿不免有些恍惚了。
"我和他,那个叫蔚叶尘的,长得很像吗?"不见有人回答,祁祁又问了一遍。
"不,不像!一点都不像!他是他,祁祁是祁祁!"温厚的声音,让祁祁打从心底里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华。"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仿佛那人的怀抱才是他的归宿。
"我给你准备了红豆蒸糕哦,凉了就不好吃了。"儇华从祁轩手中接过了那个单薄的身子,没有看其他任何人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但是......"
"祁祁就是祁祁!"坚定地重复,似是说给祁祁听的,又似是想说与其他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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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爱情啊,大概是像小偷一样的吧?一点点、一点点地透进骨髓里,等到发觉时已经被团团网住,抛不开,也舍不掉。见不到时会牵牵惦惦,即使就在面前也难免患得患失。痴心,挂心,开心,伤心......刻骨铭心......"
"那是痛苦多一点,还是快乐多一点呢?"
"今日你与他甜甜蜜蜜,自是快快乐乐;明日他若负你,便只有哀哀凄凄了。"
"可是既然相爱,又怎么会相负呢?"
"因为,这才是人生啊!"
"人生......啊......那么,没有记忆的人生,是不是注定就没有爱情呢?"
"傻瓜,你应该高兴每一天都是场崭新的爱情才对。"
"......华,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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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既然相爱,却终不能相守呢?为什么?为什么啊?"苍茫大地,满眼都是空洞的白色,如虚无一般的颜色。这是在说与谁听?天听到,地听到,还有谁能听到这声声凄苦愤懑?没有人!没有人会听到!天听到了又如何?地听到了又如何?
不甘心!不甘心!终究是不甘心!
挥剑斩去,舍不得斩断情丝,却也冲不破这命运,素白的雪,殷红的血......血,这是谁的血?止也止不住的血......四肢百骸的剧痛,挣扎不能的无奈,不愿意妥协,不甘心妥协,却不能不......妥协......游走在全身的触感,恶心到了极致,污言秽语,伴随着七叶莲织罗成的网沉沉压来,反抗不能......啊,这个就是命运么?
连死亡都不能保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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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轩慌了手脚。
本该是安睡着的蔚叶尘突然压抑着哭了起来,似是被噩梦魇到了,"呜呜"地呢喃低诉,却是什么都听不真切。紧闭着的双眼轻轻颤动,眼角处却是泪水成串滚落,转眼便沾湿了枕巾。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攒起,紧紧拧绞着被衾,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尘儿?尘儿?尘儿你怎么了?哪里痛?是哪里痛么?......尘儿?尘儿你别吓我啊!哪里痛?告诉我哪里痛啊?尘儿?......"祁轩抱住蔚叶尘,轻轻摇晃。难以抑制的寒意袭上心头,双手竟止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诚惶诚恐的守候,怎堪经受再一次的失去?不!他不敢想象!
许久,蔚叶尘竟缓缓睁开眼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噩梦,惊醒,不到六个时辰的睡眠......
祁轩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他在游移自己是否需要放开手去,但是游移便是不舍得。实在是不舍得呵!
于是就这么,深深地,对上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仿佛初生婴孩一般纯净,仿佛沉淀了一生般沧桑,又仿佛......注入了所有爱恋缠绵般的温柔......静静地,痴痴地,似乎可以凝望到地老天荒。
"......师......师父?......"
祁轩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甚至连同双唇一并哆嗦了起来,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才会开始做起了梦,还是个美妙到让他连妄想都不敢的梦。他提起一口气,喉头却哽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颤抖着,定睛看着。
"师父啊!......"蔚叶尘笑了,如同少年时候纯净无垢的笑容,那个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少年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少年,喜欢穿白衣,喜欢蜷在他腿上午睡,喜欢替他作画为他唱曲,喜欢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说"我爱你"......
突然,祁轩双目圆瞠,如同浑身被瞬间定住了一般:"尘......儿?......"声调都变得扭曲而又惊恐。
血,墨黑色的血从蔚叶尘的眼、耳、鼻、口中流出。那人却还在笑,好似无知无觉的喜悦。
祁轩抬手去擦,擦得满袖尽湿都止不住那血迹。如果说当年痛失蔚叶尘时让他尝到了毁灭性的绝望,那么现在,此刻,却是一分一分地,将他拖向崩溃。
"不......不!尘儿!你怎么了尘儿?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不会的......你不会再离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那么残忍的对不对?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你看,你看你上次把师父的头发都吓白了......师父可再也禁不起你吓了啊!......不要闭眼!不许闭啊!......尘儿!!!......"
祁轩恸哭着伏在蔚叶尘身上,那人的气息正在......一点一滴地微弱下去......而自己却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他感到自己僵住了,或者说,他感到自己也在随着......慢慢死去......
直到有人一把拂开他,他慌乱地一掌挥去:要死......他也要同那人死在一起!
是谁?是谁格开了他的掌力?是谁将银针封入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是谁......将他的尘儿拥入怀中?......
半晌,祁轩的狂乱终于渐渐平复,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原来还会呼吸。抬眼,对上儇华的一脸凝重:
"他的七伤,又发作了。"
那一刻,祁轩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留云巅 莲华重绽
夜未央。
大门口悬着两盏大灯笼,泛着晕黄的光。
停在蔚府门口的马车很是朴素,但是绝对宽敞舒适,车厢里垫着异域商人贩来的要价昂贵的长毛毡垫,柔软而又厚实。
昏睡着的红衣男子被抱了出来,苍白的脸,纤细的骨,仿佛随时都可能就这么消散到风里去了,没有一丝生气。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那男子的头顶竟插着几根粗长的银针,很是惊人。
儇华坐进车厢,将蔚叶尘小心地枕在自己的腿上。安置妥当,抬头轻点,示意祁轩可以上路。祁轩深深地看了蔚叶尘一眼,挥手扬鞭。
"七伤复发",祁轩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七伤开七叶,七日之后,凡尘不留。两年,已是天赐的万幸!儇华用银针封了蔚叶尘的几大穴道,让人陷入了沉睡之中,将时间锁定在第七日,醒来即是死亡--他们,已别无他法!
"与阎王抢命,我们不可以,但或许......有人能够做到......"儇华似是说得颇为艰难。
祁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鬼医,鬼医司莲。虽说世人皆知"七伤"无解,但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无解之毒?一物克一物,有毒自当有解。
儇华的银针拖不得太久,久了恐怕会使人一世昏睡,但前去留云山的时间,儇华自信还是能与天争得的。祁轩留下了书信,虽是潦潦草草,却也算是道尽了始末。
刻不容缓,两人当即出发。
马儿撒蹄奔去,扬起微尘阵阵。
这路,仿佛延伸到天边,一条上天,一条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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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留云山的影子,山颠处云雾缭绕,越往高处便越是险峻,但只有去过的人方知道:顶峰上是怎样一片美轮美奂的奇妙雪莲花海。
越靠近却越是觉得惶恐。祁轩哂笑:自己平生自负,从未服过软,如今只是一座山方显端倪,竟已让他觉到莫可名状的惶恐。
啊,怕什么呢?上天入地,他都......陪那人去定了!这两年于他,如同重新活过一世,所以,上一世的誓言......便做不得数了吧?上碧落,下黄泉,他再不要独自一人思念!
儇华掀开车帘的一角,极目远眺,仿佛能将远处云雾都看穿的目光里,好似沉淀了千百种的情绪。
"你......"祁轩开口,却是半晌无语:鬼医司莲......他想起那个总显得有些落寞的人,脑海里隐隐觉得似乎闪过些什么......
"‘莲华'?我是鬼医,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改名字了。"
"你可以叫我‘鬼医',或是‘司莲'。只有‘莲'......"
再看儇华,已是放下车帘坐回了马车内。
祁轩微微一笑:旁人的事情,旁人自会解决。
策马扬鞭。
留云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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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人影模糊,竟是有间小屋,祁轩不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有看到过。
"哒哒哒--"马蹄声声。
随性蹲坐在屋前的人长身立起,渐进了才看到那人脸上似乎划过一抹不可思议,与......失望。湛蓝的眼眸,优美中透着坚毅的脸庞,鬼医......司莲?
勒马停住,祁轩跳下马车,什么都没有说,却是朝着司莲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没有抬头。
"这样的自信,这样的爱意,也会有今日啊!"这样尖酸的话语,司莲自是没有说出口去的,但只是心中想想,却也不免酸涩难当。
厚重的帘布掀开。
祁轩微微抬了下手,却终究放下,没有去阻挡那个看似总是随和淡定却有些寂寥的青年。他只是将马车稍稍往边上赶了赶,避免车里的人受到无辜波及。
凌厉的掌风迎面袭来,儇华却只是笑笑,闭起眼,撤下所有防备。司莲没有心软,蕴了七八分内力的一掌挥去,竟生生将人扇到丈许开外。他上前,揪住那人的衣襟,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儇华忍不住轻咳,血丝从唇角渗出来,顺着下巴蜿蜒而下。面前是那人蔚蓝色的眼睛,深邃得好像能将人的魂魄一并吸去。两人贴得那样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喷薄而出的急促的呼吸。
司莲再度扬起手,却是撤了内力,"啪啪啪"几个巴掌甩去,震得连自己掌心都微微发麻的力道:"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回来?......"
"对不起。"
"对不起?呵呵,对不起?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妨碍了你的随心所欲!!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因为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湛蓝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睁大,疑惑、迷惘、诧异、喜悦、激动......司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就像浑身踩在轻软的棉花堆中,不着天不着地地飘着。
"对不起,莲,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不告而别;因为爱你,所以流浪不归;因为爱你,所以,我回来了!"儇华轻浅浅地笑着,握住脸颊边正颤抖不休的手,放到唇边,印上一个又一个细密的吻。
"啪--"反手又是一巴掌。儇华苦笑:依照脸上发麻的程度来看,眼前这人显然是气得不轻啊。这人其实向来是骄傲任性的脾气,在山上呆久了,才逐渐被磨去了棱角锋芒,慢慢地竟被自己同化出了一副淡定的模样。
司莲闭了闭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捧着儇华的脸颊,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我原谅你,因为,我也爱你!"
鼻尖对鼻尖,缓缓地靠近。只是简单的唇齿相依,缠绵但不浓烈,营造出的却是让人迷恋流连的氛围。幸福原本就没有那么复杂--你,和我,被撕裂的两个灵魂轻轻碰撞,融在一起。
再多的伤害、再多的怨愤又如何?无需赘言,因为,我们一起,便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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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轩早就钻进了马车里。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马车里的这人更重要?财富、权势、名誉、尊严,甚至是猜忌、仇恨......什么都比不上这人的一个笑容更来得珍贵!后知后觉么?真是可笑啊!
眼前那人静静地躺着,苍白如纸。
祁轩突然觉得有些惊惶,颤颤地伸手抚去:一下,一下,还好,掌心下传来的搏动虽然微弱,但是确确实实可以感受得到。俯身,将耳朵贴到那人的心房处,他从来不知道心跳的声音是如此的美妙,静静地数着,马车里安谧地似乎只剩下两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尘儿!我也......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啊......你可还愿意听我说吗?不是说给睡梦中的你听。睁开眼睛,然后好好地,听我对你说好不好?"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们要一起,白首莫相离!再不相负相伤!"
"一尘一叶一世界,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世界。傻尘儿,你也是......我的世界啊!"
雨晴风正暖,春色微醺。两处销魂心意同,并化作情丝千缕,衷情低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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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当年要他试的药,并非是‘七伤'。试药试药,自然是新药,方有试的必要。"
"我一直坚持‘七伤'无解,伤了心失了心,又何必去挽留一个活死人般的躯壳呢?但是,有毒又怎么会没有解呢?天下万物,本就应当是相生相克的。"
"没错,他的确服下了‘七伤',但还有另一味药,是解药也是毒药,我叫它--‘无痕'。它是‘七伤'的解药,却是记忆的毒药。"
"将所有的记忆清零,永远空白的记忆。但是我给你们机会了不是吗?‘无痕'发作过后,他可以记得最初的那个人。我以为......即便到那个时候,那个人......也应当是你,没想到......"
"是啊,我又怎能料得到这世间许许多多的‘没想到'呢?因果循环,本该如是啊!"
"本来这‘无痕'是能保他一世懵懂无忧的,‘七伤'会复发,真不知该说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幸得他待你一往情深、执着不悔,不幸......"
"不不不,不要做出这样一副吃人表情,我制的毒,我自然有法可解。只是......我无法保证能还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爱人,无论是残缺的记忆,还是这破损的身体。我保他不死,但其他的,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或许他还是无法记得你,或许他永远没有办法站起来,或许你一世都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不用谢我,就当......是还你们的恩情吧!把他......带回了我身边......"
司莲当真说到做到。他花费九日研制出了解药,又一个九日根除了蔚叶尘身上的余毒,并且替他重续了断筋碎骨。
他没有说谎,再次醒来的蔚叶尘甚至连"儇祁"都不是了,真真正正的重生,将所有都抛却得干干净净。祁轩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突然重新忆起那两段记忆,属于自己的尘儿,属于儇华的祁祁。但是祁轩心底是庆幸的:可以记住了!从头开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