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无比幸福,望着车窗玻璃上升腾幻灭的色彩,仿佛孩童一样瞪大了眼睛痴痴地凝望。想被这种色彩充满,想让这种愉快的记忆永恒。
焰火终于寥落出视线之外,连电台里的歌声都在丝丝缕缕几声振颤之后哑然,寂寞的空间里只剩下"滋滋"的声音,车灯孤独地探寻着前方的道路。
续转回身,看着驾车的一贵,忍不住靠过去亲吻,后者慌张地踩了刹车。"笨蛋,会出车祸的......"他无力地咕哝。
夜的黑暗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可以让人的想象变得敏感,看到在白日中无法感知的东西。
续站在迎风的山岩上,出神地望着对面黑黝黝的山岬。潮湿的风带着泪水般的咸味,却又温柔得仿佛仿佛要轻柔地将人托起,让他能乘着翅膀飞翔。
他的脚下就是垂直的山崖,能听到卷起的巨浪扑打在山崖上,那是夜海暴躁的孩子,即使在一片沉静的安息中也不愿停歇。海浪巨大的威力仿佛能撼动他站着的山崖,但是即使是他们的咆哮声,听上去也充满了诱惑。
海上,一片黑暗,却又是一片澄澈地温柔。
一贵停好车子,从后面走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不冷吗?"
续摇摇头。不冷是假的,风吹得他的头发直贴在脸上,扯都扯不下来。一贵不由分说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要往他脖子上套,结果被续接过来围在了两个人的脖子上。
"这样会不会一不小心同时把两个人勒死?"两个人打着趣,因为围巾的牵引不得不头靠着头,一起往前面走。
悬崖的尽头是一架铁制的围栏,脚下就是汹涌澎湃的大海。续伸出手摸到了栏杆,冰冷湿润,已经被人摸得非常光滑。
"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过这里。"他把手环过续的腰间,这样可以贴得更紧一点,不是那么寒冷。"他说这片海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是什么?"
"情人的眼泪。"一贵把头靠过来一点,说话的温热气息游荡在附近的空气里。"海是情人眼泪汇成,又苦又咸又涩,碧绿蔚蓝蕴满深情。"
"有什么故事吗?"续问。
"故事啊......"一贵突然低沉了声音,"就是情人经常殉情的地方。"他话音未落,突然把环在续腰间的手一抬,借着杠杆的作用,竟然把续半个身子送出了铁栏杆之外,压住了。
"啊!"续下意识地惊呼出来,手忙脚乱地抓住一贵的前襟。他头重脚轻地悬在半空中,海潮的轰鸣声充塞了他的耳朵。
"你......吓死我了!"他恼怒地斥责道,看不清一贵的脸,心里又慌又怕。
"续,你不相信我?"
"这已经不是相信的问题了,快把我拉上去!"
一贵却突然放轻了语调:"看天上,续,看天空。"
"什......"他恼怒地望天上一瞥--满天繁星,如同水银落了一地,闪耀出流光眩目的色泽。
续觉得呼吸都要被抽空,面对浩渺的星河,下一秒钟只剩下无尽的畏惧和向往。以他现在这个倒仰的姿势,加上风的吹拂,仿佛天地间都布满了星辰,而他就在这片星光形成的海洋中飞翔一般。不由得放松了心情,如痴如醉地漂浮在其中。
一贵的嘴角扬起,也和他一起静静地看着这片天空,然后附下身来吻他。海潮的轰鸣变成一片温柔的韵律,在黑暗里和风一起调剂成嘴里一片深情地味道。
这个男人,总是展示给他奇迹般的天地。
"呀!"续一声惊呼。一贵的围巾掉了下来,因为他倒挂的姿势和凌厉的风势,不可避免地迅速脱离出他们的手臂能够到的范围,隐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两个人继续吊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然后开始低低笑起来。一贵把他拉上来,没有了围巾,两个人缩着脖子,往回走,却还是头靠着头。
走到车里,没有热饮,只有啤酒和食物。寒冷催化出食欲,在没来由的好心情中,食物被迅速解决掉。看着啤酒想了半天,两个人决定还是喝,喝得瑟瑟发抖,最后互相抱在一起取暖。一贵翻出了车上的毯子,把两个人围起来,头对着头,不免得又要笑。然后在抖嗦和不停的笑场中,一次又一次地接吻。
"听,"一贵突然小声耳语,"钟声。"
真的是钟声,新年的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幽远而绵长。
他们屏息数着,"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贵数得很认真。续仔细看着他的脸。
"没了?才一百零七啊?!"一贵又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续开心地笑了,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一百零八下钟声,赶跑噩运,赶走噩梦,带来新年的祈福。
如今能和这个人一起这样做坐在这里,好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将来的路似乎也在眼前慢慢铺开。不管怎样,现在的他足够满足,满足到可以不去想将来的路怎么样,就自信地觉得一定可以将这种幸福延续下去。像那条奔腾的河流,闪着幸福的光芒。
在肩膀靠着肩膀的依偎中,他们迎来了黎明。
从那隐隐的光蕴亮了天空开始,两个人就一言不发地看着。看着那新生的希望,带着无限稚嫩的遐想,慢慢跳出海平面,变得温暖而成熟。
海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冬日的海一片苍蓝,粼粼的金光都像是银色的。日出的潮湿空气中,续站了起来,朝着坐在地上的一贵伸出了手:"回去吧。"
太阳变成了白日的时候,一贵驾驶的车子已经接近了市区。新年的早上似乎没有很多人早起,街道一片空旷。
"一贵,停一下,我要下车。"在轻轨口的红绿灯,续突然说道。他转向一贵:"我去......看一下小司。"
"为什么?"一贵不安地看着他。
没有什么为什么,他说不出理由。只是看着一贵。最后一贵伸出手来,帮他把衣领拉到最高:"别着凉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续站在红绿灯下看着一贵的车子,一贵似乎也在车里看着他等他先走。于是续转身走了。
他走出好远看到一贵的车子还停在那里。默默地回身把衣领又往上拉了拉。
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给了他什么。
他给了他希望。他现在有足够的希望可以支撑起自己回到那个家。他获得了力量,有了力量和希望的人,第一次考虑到可以原谅别人,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和希望分享给别人。这是只有内心坚强的人才可以做出的行为。
所以他完全不必要担心他是不是还会害怕,现在的他已经足够坚强到抗拒自己的懦弱和恐惧了。
尾声(二)
藤堂家的庭院前,自从砍掉了蔷薇之后,多少显得有些荒凉,在冬季尤其显得如此。从外观看根本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主人的样子。
续在门口踌躇了一下。那天从饭店跑走的时候,他除了一身西装别的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家门钥匙都没带。
他试着推了一下庭院的门,居然轻易地就推开了。这使得续的心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这意味着什么呢?小司在还是不在?
走过长长的甬道,他停在大门口。大门倒是锁上的。不知怎么着这倒使续松了一口气。他于是四下张望着。多么熟悉的木头纹理,他甚至记得门上那个坑是当年启拿着父亲的高尔夫球杆,一不小心砸在门上磕出来的。
信箱的信件都已经满溢,也许司真的没有在这里住。他把信箱里的报纸拿出来,看上面的日期,居然有三个月前的。再次把手伸进去的时候,他呆住了。信箱底部有一把钥匙,他用手摩挲了一下发亮的匙轮,这是大门的钥匙。
这算是小司猜到他某一天会回来,而故意留下的?
续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门。
所有的事物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仿佛都显得沉默和寂静,茶几上甚至已经积起了薄薄的灰。果然是没有人住在这里了。他走遍了客厅、厨房、司和启的卧室,都没有居住的痕迹。他自己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叠放得整整齐齐,熟悉而又生疏得无法辨认。
不知道司是住到哪里去了。续对着窗外的月桂,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要从房间里退出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出玻璃瓶倒地的声音。只是零落的一声,续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悄悄绕到窗帘背后,才看清楚那后面真的有个人。
浅灰色的西装被蹂躏得皱巴巴的,紧紧地贴裹在身上,那个一向整齐利落的藤堂司,就这样和衣倒在沙发上,修长的四肢随意地搭垂在地上,不舒适地蜷缩着。从他脚边躺满的瓶子,以及手边上倾斜得几乎就要漫溢出来的瓶子来看,他应该就是这样对着种着月桂的窗子,整整坐了一晚上,在无数酒精的麻醉下不知不觉地倒下了。
几乎不敢相信呈现出这样一幅颓靡的样子的,是那个精力充沛意气非凡的哥哥。
续走到沙发前面,静静地蹲下身,从近处看着司因为早上投射进来的清冷光线,而显得发白的疲倦的睡脸。
不是在厨房,不是在客厅,不是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我的房间。你是在等我吗小司?以为我会在新年的最后一天回来?
他把脸贴在司面前的沙发上,感受到哥哥深沉的呼吸和坚实有力的心跳传来,脸上慢慢浮现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是温柔还是感慨,已经混杂在一起说也说不清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摸司的面颊,没有错,真的是在发烧,低低地烧着,不免又有点愕然。重来发烧吃药的都是他,从他有印象以来,就不记得司或者启发过烧。
"哥哥,起来......这么睡会着凉。"续把手环过他的身下,想送他到床上去,但是司实在比他高大太多,半天都使不上劲。毫无办法的续只好把他放下,把手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个时候司突然"唔......"了一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续吓得心突突直跳,停下了动作看着哥哥,半是尴尬,半是不知所措。但是司只是睁着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他一般,半皱着眉依然是一副倦怠的表情。几秒钟之后他闭上眼睛,再次呈现出睡容。
续呼出一口气,放下司,从床上抱来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然后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不能就这么走,总是有强烈的感觉告诉他需要做点什么。他转身走出大门,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材料,然后折回厨房,开始做饭。
做完之后设定成保温的模式就可以吧?四个小时?五个小时?不知道司什么时候会醒。续低头计算着加热的时间,没有注意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等他注意到时,吓得差点拿刀切到自己的手。
他又低估了哥哥。不是四个小时或五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前还意识不清的藤堂司现在已经站在他身后,尽管他疲惫地依靠着门框,脸上却是百分之一百的清醒。
续一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兄弟沉默地对峙着,只有续身后的蒸锅冒着白汽,"扑扑"地响着。
"我以为我在做梦,原来不是......"司用手心揉揉额头,脸上露出暧昧不清的神情。然后他抬起头来:"现在也不是在做梦?"
续尴尬地看着他的手伸过来,好像要确认一下似的,但是却在半空中停住了。"焦掉了。"他突然说。
"啊!"续转回头去关掉炉子上的火。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司已经不在后面了。
这下好了,不用设定保温的时间了,他叹口气。
续从厨房把食物端出来的时候,听到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嗯,今天没有空。明天吧,明天早上八点,到原来的住处接我。......对,原来的房子。"他强调道。
他关上电话,转过头来,已经换上了宽松的衣服。从客厅到餐厅的暖气都开得很足,续抹去了桌子上的浮灰,放上洁白的餐具。他注意到门口的报纸都已经被取进来放在一边,突然想起很久以来家里订阅的报纸都是司在取,因为读报是他每天早上必然的习惯。父亲去世之后有好几年,司在早上都是坐在那个属于一家之主的位置,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快速地把一沓厚厚的报纸翻阅完毕。那个时候的司只有十九还是二十岁吧......但是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是架势十足。
从没见过他犹疑或者畏惧的样子。续一直坚信着司是不会有任何弱点的。又或者,那只是让弟弟安心的作态?
续在餐桌旁坐下,看着坐在对面的哥哥。今天的司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报纸的头版,就扔到了一边,转过身来认真吃着早餐。
热气腾腾的咖啡茶氤氲在空气里的白雾,使得这个刚才还冰冷空旷的空间一下子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柔软的感觉。
一家人围聚在餐桌边吃早饭,这是长久以来他就向往的家庭的感觉。母亲生前很讲究营养和规律进食,所以早餐都是讲究地铺好白色餐布当成一天中一件重要的事来做的。直到父母去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餐桌是混乱的。后来司的工作变得更加繁忙,而启很快上了大学,三个人一天在餐桌上相聚都变得很难得。
他想起有些时候启会突然从大学宿舍跑回来,即使是一大清早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逼迫他做煎蛋吐司。一开始续总是把蛋煎得像块黑炭,启就一边怨恨地吃着一边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续几乎不可抑制地被这些细小的回忆所缠绕,盯着咖啡上细小的泡沫出神。直到司说道:"你为什么回来?"
续抬头,看到司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眼神逼视他。
他似乎真的很疲倦,闭着眼睛,一只手扶着额头揉着。
那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等我?续很想问出口。这是两个同样的问题,有着心照不宣无法言表的答案。
"再加一碗吧。"续拿过司面前已经空了的碗。他再次回到餐桌时,司已经抬起了头。
"说些什么吧,这一年来的生活,你都是怎么度过的。"
续点点头,开始讲学校,打工的事,讲昌行和阿文,然后讲到有马一家。司一直以同一个表情,低垂着头用勺子在粥里划着圈圈,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顿了一下。
"你知道是吗?以藤堂家的能力来调查的话一定会比我们发现得更早。"续盯着他问。
司丢了勺子,把长长的手臂往椅子背后一甩,看着别处:"我不知道,我不想调查。"然后他伸手去拿烟,刚点着,就被续一把抢过:"你在发烧,应该去休息。"
"没关系,我不需要。"司恼怒地回答。
"我在那里面放了药。"续指指粥。
那是很小的时候,藤堂夫人对付生病不愿吃药的孩子的常用手法。"你去睡一觉比较好。"续倔强地回视他。
司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动容。"你这个小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坚持不要他扶,自己走上了楼梯。
续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司还在咕哝:"居然要你来照顾我......"一边懊丧地皱眉。续笑了。
床上的人盯着这样笑着的续,然后拉近了他的额发:"你真的......已经不是我的东西了。"
他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用近乎耳语的低沉声音说道:"快走吧,等我有了力气,你就别想这么轻松走出这个大门了。"
他的声音是近乎梦呓的喃喃。
在一瞬间有什么酸楚的东西从从喉头直冲上来,快要破口而出化成一声呜咽。在那样近的环境里,那声呜咽转化成一阵冲动,他低头吻上了那个人的唇。
曾经是强取和掠夺的代表,现在他却带着对彼此的怜悯,仿佛回到母亲怀抱一样的吮吸着。躺在下面的司感到有一滴温凉的东西,掉在他的脸颊上。在稍稍一阵惊疑之后,他将大手抚过他的脑后,更深地容纳了那送上来的嘴唇。
十七年相伴走过的两个没有关系的人,到底是什么横亘在中间?是障碍还是牵绊?好像都不是很重要了......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一无所有。这种想法让人安心得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