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不是亭,是个镇子,位置在锁雁关内不足百里的地方。锁雁关也不是外关,而是很久以前的关防,自边疆拓展以来已经废弃了很久,对于十里亭的人们来说,不过是镇子外面不远的一处山谷。
邓九公是十里亭的捕头,也算是公门里的人物,手下十几个捕快。每日里收了工,他总会到镇头上的小酒家去坐上那么一会儿。酒家的小二就会一撂手巾招呼一声,"呦,九公,您老来了?里间儿请~茴香豆一碟十年绍兴黄一壶嘞~"
说不定也会碰上几个熟悉的婆婆公公亲切地招呼他,"呦,小雩来啦~"
不过最让他没面子的是这个家伙--
"邓--小--雩~"好像女人一样捏尖了嗓子老远就叫着他的名字,生怕这一路上的人会听不清楚一样。邓九公不用回头都知道这是那个欠扁的夏无疾故意找茬来了。
不错,邓小雩才是他的本名,而他总觉得"小雩"这样的名字实在是有损一个捕头的光辉形象,所以不知怎么就给自己找了"九公"两个字作别号,并从手下的那十几个捕头训练起要叫他"邓九公"。不过就算全镇子的人都叫他"邓九公"也好,总归会有个家伙不买他的账,这个人就是夏无疾,贯穿镇子东西两个门的大街上左起第十四间铺子的老板,卖香的。他那间铺子就叫做焚香铺。
对于夏无疾开邓小雩的玩笑这一点,镇子上的人是知道的,听到他故意怪叫邓小雩的名字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好像一个人吃馒头要就两口小菜一样--这有什么好奇怪?就连邓小雩也是习惯性地一回身,躲开了他待要雷上肩头的重重一拳,反手揪住了他辛辛苦苦留起来的寸长的胡子。
"唉,唉,疼的不是你,你也不能这么揪啊!小雩,你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夏无疾抢过胡子揉着下巴苦笑,嗓音清澈低柔很是动听,完全寻不着那古怪的尖细女声的影子。
"活该,谁让你作怪留什么胡子。"邓小雩白他一眼,自顾喝自己的酒。
"唉,我不是说了么,留着胡子看起来比较沉稳,看着实在才好做生意。"夏无疾伸手抢过几颗茴香豆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一会儿,又皱了皱眉,看店小二在一旁,点头笑了笑算是招呼,附在邓小雩耳边低声言道,"我说你怎么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去我店里我给你弄好吃的豆子佐酒去,没的白糟蹋钱吃这破玩意。"
"就你那豆子,一点滋味儿没有,整不好还掺几颗巴豆混在里边儿暗算我,还给我吃?请我去我都不去!"邓小雩下定了决心,对这种家伙就不能给他好脸色。
"唉,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夏无疾不觉失笑,"那不都是小时候闹着玩么。"竖起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夏老板~"酒家的老板娘见了熟人,走过来打招呼。
"呦,老板娘,今天您当垆啊?"
"哪里,今天当家的去外面收账,我来店里照看一下。上次您卖给我的香好用得很,什么时候有货再给我来两匣子?"
"得嘞,您要,我明天就请邓捕头收工帮您带这儿来,怎样?"
"那敢情好得很,辛苦邓捕头,我先谢过了;钱您今天就先带回去吧,省着我再忘了给。不过,您看看,这快一个月没见的功夫,您怎么胡子留起来了?"
"我觉得这样看起来稳重些。"夏无疾捋捋自己的胡子,自我感觉挺美。
"夏老板,您这可是大大地失策啊~您留了这胡子,去你铺子上买香的姑娘小姐怕是要少了好几成,这笔损失可是不小。这么英俊的一张脸,快把胡子剃了吧。"老板娘好心相劝。
邓小雩在旁边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岂止是笑,简直是乐不可支。夏无疾不失时机地白了他一眼。
老板娘倒是公平得很,冷水要浇便是两盆。"邓捕头您也是,年纪轻轻叫什么‘九公',会折爹娘的寿的。"脸上一副"啧,现在的年轻人......唉......"的可惜表情。
于是两个人都只有傻兮兮地在那里呆呆赔笑的份。
第一夜(上)
第二天一早邓小雩去衙门的时候,看到对面街焚香铺外面夏无疾正在架门板,身上是那套最常见不过的行头--青衫白裤外面罩了件褐色绉绸长衫,不过下巴上那缕碍眼的胡子已经不见了。照例是但凡走过的年轻女子都要俏生生地对他笑一笑招呼一声"夏老板今儿个真早~"夏无疾也自一一笑着招呼回去,一回身见到路对面的邓小雩,对他弯起一个微笑。邓小雩不觉耸了耸肩,咳两声清清嗓子,严肃地点点头,抱着刀走了。
这便如每个正常的清早一般,在街头巷尾渐渐清晰起来的吆喝声和刚揭开锅的馒头冒出的白色蒸汽中,生机勃勃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小的镇子,有的是祥和安定,捕头衙役都乐得清闲。正午过了不消三刻,大家正坐在厅中喝茶消食,却忽然来了事端,有人报说,阮家出事了。
平日里清闲规清闲,一来了事情,效率还是有的。邓小雩扔下茶碗,随手提了几案上的刀,一皱眉头,喊了声"走",便带了三个人迅速直奔阮家大院去了。
阮府,是镇上难得的大宅子。
不过这事情却不是出在本家的宅子,而是在本宅后面隔了条小巷子为侧夫人另置的别院。
邓小雩他们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好不容易挤进去,留下两个衙役在外面疏散街坊,自己带了另一个人随着管家进了院子。
虽然是别院,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地方,前厅后院一个不少,布置得也精细,七拐八折地好不容易进了正房,当中一个人伏在桌上,邓小雩认得,正是阮家当家的阮宣,越过他向后看去,床上揉得很乱。
"这里还有管事的人么?"邓小雩转身询问。
"差大人,小的阮诚,是两府里总管,其余没有管事的了。"应声的正是前面领他们进来的六十岁上下的忠厚老者,看来很面善,此刻眼中正带着惊慌,战战兢兢地作答。
"老爹您别怕,这事情我们一定查清楚。"邓小雩稍作安抚,"您家的主母呢?可曾知道家里出了变故?"
"回大人的话,前几天夫人身体不适,老爷亲自送她回娘家将养去了,说是今天回来,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该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人求大人您一件事,这事情请您千万别贸然对夫人提起。夫人心脉有痼疾,老爷当年多方寻访名医都不得而治,一向是件心事。就连这间别院,也是担心夫人经受不了侧夫人进门的刺激才专门瞒着建的,后来才渐渐隐约相告了。小人想,贸然向夫人说起老爷横遭变故,恐怕她会经受不起......"
邓小雩不觉暗暗好笑,既然这么在意,何必又要瞒着自己老婆在外面另建家事呢?脸上还是赔笑。"那你家侧夫人呢?也回娘家将养去了?"
阮诚何尝听不出其中的讽刺来,脸上一阵尴尬,"侧夫人她平日常居于此,最多也就是到府中去坐坐与夫人作个陪伴,鲜少外出的,只是今日却不知去了哪里。"
丈夫被杀,主母在外,侧室却不见了,这案子一眼便瞧得分明,再没有什么悬念。邓小雩不觉哼出一句笑,"二房多是不可靠的,果然。"
阮诚听了,竟然来了脾气,面上不觉生出一股严肃来,"小人多一句嘴,大人您查案子,家里的事不了解却不该随口乱说毁人清誉。侧夫人决不是大人所说的那种不正经的人。"
邓小雩看了看周围其他阮家的人,也是一脸严肃的神情,自悔失言,吐了吐舌头,赶忙拉下脸来赔个不是。"嗯,我只是猜测,言语中多有冒犯,还请府上不要怪罪。"
这边正在仔细察看,那边来报,阮夫人回府,轿子已经进了中厅,阮诚少不得要去打点,邓小雩虽在后面跟了过去。
厅内仆从穿梭,好不热闹,正中有人早铺好了软椅,搀扶着一位衣饰华丽的美妇人端端正正地坐下,吃了大约有半盏茶,见到老管家过来,那美妇笑吟吟地略欠了欠身,亲切地换了一声"诚伯伯",见后面还跟着一位不相识的官差,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邓小雩仔细去看,这位夫人按年纪总该也有三十多岁了,可是看起来却明媚鲜亮只似二十出头的少妇,面上还带着些微未褪去的娇俏稚气与一丝羞怯,体态细弱好似弱柳扶风,惹人怜惜--若要告诉她夫君的死讯,真还不知道她撑不撑得住,邓小雩甚至已经在考虑,这样一个纤弱可怜的人儿,失了夫家的照看,要怎样活下去呢。不过他很快就不去想了,因为作为一名合格的捕头来说是不应该在办案的时候做些奇怪的联想的;也因为这时候他闻到了一种香气,只是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香气--很可能是这厅中某个婢女或是这位阮夫人袖中拢的一缕香气。按道理说女人身上有些香气原是在正常不过了,然而这种香邓小雩却觉得太熟悉了,而且也不单单是水粉铺子里的香,也不是肉包子的香,熟到让邓小雩心里面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疑惑来。
邓小雩是不愿意把问题留过夜的人,勤学好问是他的一大优点,所以他决定一定要尽快把心中的疑惑解开来,所以他决定去问夏无疾,香铺老板,最让他不自在的好朋友。
虽然会不自在,不过一离开阮家,邓小雩就直奔香铺去了,他可不想再让夏无疾那家伙逮到机会在小酒馆里尖声细气地叫他的名字。下午才过了一半,这个时候夏无疾一定是百无聊赖地窝在店角眯着眼睛盯着大街上来来往往走过的人打瞌睡。邓小雩来的时候,看到夏无疾正一手支颐靠在桌子旁边盹着了。
一时兴起,凑近了他那张脸--弯得恰到好处的眉毛,轻轻合起的细长双眼,微微拱起的鼻梁,还有那用一切完美弧线勾勒出的好看的瘦瘦的下巴--真是美,邓小雩忍不住微笑起来,手指轻轻在他皮肤上划过,捏了捏脸颊,在夏无疾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他的下一个瞬间--两手齐施拧起了他的脸向两边用力扯开!
......
夏无疾揉着自己被拧得发红的脸颊,竟然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等着坐在对面的邓小雩问他问题,因为这位自作聪明的邓捕头正一边用块湿手巾裹了冰块敷在脑门的大青包上一边用另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黑乎乎的墨汁--夏老板醒来发现有人袭击他,很自然地随手抄起桌子上的砚台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邓捕头吃了哑巴亏,闷闷地开口"我说......"
"嗯,嗯,你慢慢说,没人跟你抢。"夏老板微笑
"今天阮家出了案子......"
"查完了?结案了?"夏老板笑眯眯抢着问。
"......"
"到底怎样啊?"
"姓夏的,你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邓捕头一怒,眼睛瞪大了三圈。
"哦,那你说。"
"我在阮府中闻到一种香气,熟悉得可疑,却又想不出是在哪里闻到过。"
"是在我的铺子里闻到过?"
"不是,那不会印象那么深。"
"什么样的味道?"
"......"
"猪脑。"夏无疾无奈地撑起额头,下了结论。邓小雩也只能安安静静地承认,辩无可辩--其实他还是想辩,只不过有求于人,而且气味方面,夏无疾又是行家,实在是辩无可辩。"那么我跟你去一趟阮府。"
"什么时候?"邓小雩见夏无疾已经起身,不会是现在吧?
"现在。"夏无疾已经开始拿锁准备锁门了。
"现在?"
"当然是现在,难道你不想早点知道么?"一击必中,夏无疾站在门口拉着门,"还不出来,把你锁里面了。"
邓小雩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跳出来跟在夏无疾后面。
再度跨进阮府的门,阮诚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看邓小雩,再看看他身后的夏无疾。"夏老板来得好巧,夫人正在里面等着。请。"向里一让,将二人请了进去--这下轮到邓小雩不明所以了。
阮夫人正由一两个随身丫环陪着在花园亭子里坐着,看一件绣样。见夏无疾来了,微笑着将花样夹进书里,招呼两人坐下。
"夫人这几日精神还好么?"夏无疾放低声音温柔地问。邓小雩眼睛又圆了--这两个人怎么好象这么熟了,难道......难道有奸情!?难道......难道奸夫淫妇不是侧室找的而是眼前这两个人?难道阮大当家的案子是他们做的?邓小雩盯紧了夏无疾的脸,从上大量到下,又从下大量到上,然后再把目光移到阮夫人身上。
周围人都发觉这怪异的目光,阮诚在旁边咳了两声,阮夫人下意识地垂下头;夏无疾心里暗暗骂一句"丢脸",大概猜到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云淡风清地将话题一转,"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镇子上的捕头邓小雩;小雩,这位是阮夫人,常常照顾我香铺生意的。"
"邓捕头有礼,我们下午见过了。"阮夫人抬目微笑,邓小雩尴尬地接道,"见过见过。"
"对了,夏某今天来,是想问问您用的那剂宁神香可还好,要不要再送来些?"宁神香邓小雩倒是知道,息心宁神用的,夏无疾自己常常头痛,也常用的。不过,下午闻到的却不是那个味道。
"那剂香的确好用,多谢夏老板费心,的确还要再添些。"
"夫人,其实夏某还有一事相告。"
"不知是什么事,夏老板但说无妨。"这位阮夫人倒是好像对夏无疾这家伙很是信任么,不过就是买卖关系么......哎,不对,这家伙该不会要说......
夏无疾瞥见旁边的邓小雩看着他张了张嘴,微微一笑,但还是接下去道,"其实,夫人不在这两天,家里出了点事情,您夫君,过世了。"
夏无疾还保持微笑,在场的也就只有他还保持微笑。"夫人!"阮诚抢上一步担心地唤着,两个丫环也围了上去。邓小雩吃惊地看着他,阮夫人既然问他买宁神香,素有痼疾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怎么贸贸然就把这么大的打击说了出去。
阮夫人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他......怎么会......"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倒下去,被旁边的丫环扶住了,强撑着支起来,微微苦笑,"夏老板,此事当真?"
"人命大事,夏某岂敢开玩笑。夫人不信,可以问邓捕头,诚老伯也是知道的。"
阮夫人的视线移到邓小雩身上,他只能不情愿地点点头。
两条泪无声地从阮夫人眼角滑落,落得很快。"怎么会......"她又重复着呢喃了一句,再抬眼期盼地望了望阮诚,阮诚也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垂下头,用衣袖去擦眼角的泪。
"他几时走的?"
"大约就是昨晚。"
"遗体呢?"
"在别院厅里。"
"诚伯伯,我想去守着他。"那声音,带着无数凄楚和绝望,听得人心里都是一酸。"二位,请恕我今日不能多陪了。"阮诚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夏无疾二人,目光中似有一声叹息,引路在前。另外有人领了他们出来。
再出阮府,仍然是下午过了一半的光景,太阳正渐渐虚有其表地炫耀着他的光芒,热度却渐渐散了。邓小雩心里有点闷闷的。"你就这么告诉她,不怕她撑不住?......她看起来,真得很可怜。"
"你们所有人都瞒着她,她最心爱的人死了却不让她知道,那不是更可怜?"夏无疾反问。"而且我并没有告诉她,她丈夫死得莫名其妙。"
邓小雩无法回答,因为夏无疾说的的确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