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筋断了。"
"那怎么拉着我不让我叫大夫?谁干的,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那人跟我差不多高,面容俊秀,不到三十岁光景..."
"你放心,我总会抓到他给你报仇!"邓小雩皱眉,心下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揪出来千刀万剐了,忽然发现夏无疾盯住了他一直笑,愣了愣,不相信地问道,"你自己弄的?"
夏无疾却是不答,盯准了他,眉眼里俱是温柔的笑意,半晌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前每次去泗同办货,吃福家的冰糖肘子,一定要炖得酥糯软烂入口即化。嫌人家筋剃得不干净,硬是问厨子要来粗料自己料理,剃了那么多猪肘子,没想到轮到自己就没用了,一则下不了手,一则挖来挖去找不到腿筋--难道人猪终归殊途么?"说完自己先笑了,直伏到被子上去。
笑了半天不闻应和,抬头去看邓小雩,却是一脸吓人的严肃,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你还有心思说这些!"邓小雩一声怒喝,站起来朝凳子踢出一脚,砰的一声响,凳子滚倒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夏无疾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住了,侧头看那凳子骨碌碌的转,等到它停下来才忽然提高了嗓音同邓小雩吵起来,"我看你这么担心才说这些,你乱撒哪门子的气!?"
邓小雩急得又朝凳子踹了一脚,"我担哪门子的心!人家腿筋断了的人自己都不担心我担什么心!人家还他妈的在这里从从容容地说笑。"略顿一顿,息了息火气,沉了沉声音,"你醒了,有力气管好自己了,我该走了。"转身向门外走去。
夏无疾从鼻子里哧出一声冷笑,"你要走就走,又何必向我说?你是我什么人,难道还要我吃喝拉撒管着不成?"
邓小雩走到门口,听了这话脚步停下来,心下没来由地一沉,涩涩道,"我自然不是你什么人。"言罢反手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无疾看着他的背影走出门去,气得全身发抖,咬紧了嘴唇。忽然觉得腿上一阵钻心的疼,颓然地向后倒去,鼻子毫无道理地酸楚起来。
第三夜(下)
邓小雩离了夏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虽然生气,还是止不住要担心那个让人来火的家伙。虽说他已经可以说笑话了,毕竟滴米未进地睡了这么久...要不要回去呢?不成,明明是他错了,难道要自己低声下气地去赔礼道歉?虽说自己刚才的态度...
走着走着就到了镇头上的小酒家。
"呦,九公,您老来了?里间儿请~茴香豆一碟十年绍兴黄一壶嘞~"
刚在桌边坐定,酒菜就上来了。恰逢老板娘亲自巡店,见了邓小雩便过来招呼,见只有一个人,立刻奇道"咦?夏老板没来?"伸手碰了碰酒壶,瞪起一双凤眼向小二骂道,"怎么这么没眼色?这酒凉的,叫人大冬天里怎么喝?快给小雩兄弟换壶热的来!"看邓小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衙门里放假冷落了他,胡乱安慰了几句,又向别的桌子上招呼去了。
邓小雩别的话没听见,"夏老板"三个字却在耳中萦绕,想起方才他开玩笑说起泗同福家的冰糖肘子,一闪身出了小酒家。
小二烫了酒过来,却不见了人,连声道怪。
...
泗同县到十里亭比彭家集还要远上一半,邓小雩怕赶不及,牵了驿间最快的马,连连挥鞭,竟然在傍晚赶到了。怕那人嘴叼,叮嘱厨子,时间虽然赶,务必要把肘子炖得"酥糯软烂、入口即化",味道绝不能差,"这是县太爷点名要的,口感味道差了分毫当心你们的招牌!"掌柜的却奇怪怎么从未见过这位"新来的县太爷护卫"。
肘子做好,用荷叶和油纸层层包了递到邓小雩手上,还觉得烫人。邓小雩付了钱,掌柜的递上一把伞,"大人,外面下雨了,这伞您撑着。可别赶急了,当心路滑。"
邓小雩谢过掌柜,携伞出门,仰头见天上果然飘着雨。想了想,却不撑伞,解开外面衣裳把肘子包在怀里,这才上马扬鞭。"驾!"--飞驰而去。
这边厢,夏无疾靠在床上侧耳听着外面雨声正在出神,忽闻道上马蹄得得,转眼到了门口,暗自寻思普通不闻这样快的马,莫不是讨厌的人找来了?当下吹灭灯烛,一瞬不瞬地盯着门扉静待其变。
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下了,便有人翻身下马,衣衫悉悉索索发出声响,然后是轻快的脚步越走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间--
是他?
夏无疾摸到火折子一摇,重新点起灯,正巧邓小雩捅开了锁进来。
"你..."见邓小雩从头湿到脚,胳膊下面却夹着一把伞,不觉惊讶。
邓小雩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到他跟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层层剥开,渐渐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事物。"你快吃吃看,看凉了没有?我怕雨打湿了,一直揣在怀里的,应该还热的吧!"双眼炯炯都是惊喜。
夏无疾忽然哑了,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头到脚浇下来,遇到心底冰冷的水汽,凝成眼泪,就要从眼眶里跑出来,却是无比的幸福。
邓小雩看他只是发呆,有点着急,"你快吃吃看,凉了该不好吃了!"
夏无疾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在他的注视下仔细嚼了嚼,咽下去的一瞬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溢出,他慌忙丢下筷子用衣袖掩住脸,努力笑着回答道,"好吃!"声音里却有那么一丝哽咽。
邓小雩怔了怔,拉下他的手,有些结巴地道,"无疾...你别...我...我...今天白间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火...你伤得这么重...你...你...还疼吗?"
夏无疾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微笑,"不疼了,吃了你买回来的肘子,什么都好了!"
邓小雩莫名其妙地脸颊发热,料想自己被他说的脸红了,别过脸去,看见桌上摆的半锅米粥,忽然想起什么,忽地又把肘子抢回来了,"你睡了这么久,不能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只许吃那一点点!"
夏无疾上来了耍赖的性子,笑道,"你催促我吃的,这回儿又不给我吃了。若是吃坏了肠胃,就要赖你!"强调里虽是责怪,脸上却是笑得灿烂无比,愈发衬得他好看起来--只是失血之后面容依然苍白。
有那么片刻,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那么安静地互相看着,眼里含着笑,心里暗自溢出难以描述的情感。
"你身上湿的,去擦一擦。"夏无疾言语间尽是温柔。e
"嗯。我先去拴马。"邓小雩轻声应了,撑伞出去拴了马,果然去擦了擦,捡了夏无疾一身衣服换上。
"你很久没睡了,来这里靠一靠。"夏无疾向里侧移一移,让出一条空荡。
"嗯。"邓小雩轻声应了,果然躺在他旁边。
"睡吧。"
"嗯。"
"小雩,对不起..."
"你的腿...为什么?"
"等有机会,我自然会告诉你。"
"那就先别说了..."邓小雩心里却还带着夏无疾不曾觉察的惊悸--这次是一条腿,下次会是什么?你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没有机会告诉我?夏无疾啊夏无疾,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夏无疾却睡得格外安稳,唇角挂着一丝邓小雩不曾觉察的浅笑。
这个雨夜,有不曾言说的情感在慢慢成长,偷偷膨胀...
第四夜(上)
按夏无疾的说法,吃人家的嫖人家的--那都是咱们正直不阿的邓小雩邓大捕头干的,跟他没有关系;他既没有接人家的牌子又没有受人家的恩惠,第三么他不入公门,第四么他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也没有什么见义勇为之心--所以"管它什么软家的硬家的案子,跟我统统没有关系!""况且以我一个残疾之身,难道还能指望我帮上什么?..."
夏无疾不动,邓小雩也只是懒散地应付一下。间或有人前来打探,他只是木然地答说"公门自有公门的程序,急不得。"
后来几天竟然就没人来催问了。
这天天气好,夏无疾开了铺面,让人帮他在院子里置了摇椅,歪在上面晒太阳。
没想到自己断了一条腿,还这么有人气!--想到此,夏无疾的眼角唇角都弯了起来,笑眯眯地仰起头眯眼看太阳,心里面默默数着今天赚到的钱。
太阳真好,又大又圆,像一块金灿灿的桂花糕...呵呵呵...十二两七钱...呵呵呵,都是银子...
太阳晒得暖暖的,身上又干燥又舒适,夏无疾眯着眼睛看街上人来人往,留意听他们的谈话,心里面默默数着房前屋后盯梢的人...竟然有四个!何离啊何离,你也太抬举我了!
"夏先生!"
阳光有些晃眼,夏无疾仔细看了看,认得是阮府上的一个看门小丫头,笑着向她招呼,"呦,六儿来了~"
"先生真是好记性,还认得我!"六儿一身蓝布褂子,头上梳了两个髻,脸上两团红晕,朴实甜美。
"六儿今天还是替阮夫人来要一剂宁神香?"
"不是不是..."说到此,小丫头连连摇头,有些尴尬,"夏先生,我已经不在阮府上做事了。"
"咦?"
"老爷过世以后,阮家外面的生意减了好多。加上侧夫人又不知去向,府上只剩下夫人一个,用不了这些人伺候,故此把众人遣散了,只留下老总管和几个常使唤的...不过夫人心肠很好,给了我们一笔钱,还帮我找了好人家去做工!"她怕别人误会她说前一家的坏话,赶快替人辩解。"现下我在泗同袁府上做事,小姐要出阁,置办妆奁。新姑爷说当地的香不好,还是夏先生铺子里的东西精致,听说我是这里过去的,打发人带我来买香回去。"
"哦?我的铺子倒香飘四邻嘛,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等识货之人?"夏无疾微笑着温和问道,"你家新姑爷说要你买些什么香回去?"
"我也曾这么问他,夏先生铺子上香很多,问要的是哪一种。他说,你只管去,将婚事对他说了,他自然给你好的,无论多少银子只管给他。"她很是机灵乖巧,将那些话学来,虽是嫩嫩的童音却也惟妙惟肖。
夏无疾不觉抚掌大笑,架起拐向铺子深处走,一边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好的去。"不一会儿夹了个长方漂亮盒子出来,递给六儿道,"这香叫百年好合,配料并不名贵,妙在方子,倒也不值什么钱。既然你家新姑爷如此识货,我也乐得卖个人情,给二十两吧。"
二十两...!?六儿心里暗叫一声。卖个人情还要二十两!?不过既然上面领了指示说要多少给多少,那就尽管给他。于是爽快地接过香,递上一袋银子,谢了夏无疾,转身向大路上等她的人过去。
夏无疾心满意足地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六儿问道"你家那位识货的新姑爷叫什么?"
"新姑爷姓何,单讳一个离字。"
夏无疾心中一禀,继续问道"可是黎明的黎吗?"
六儿远远地笑道,"什么黎明的黎、离别的离,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识字的。先生若要找我家新姑爷细问,这个月初八请去家里喝一杯喜酒,自然就知道了。"言罢笑吟吟地一低头钻进车里去,走了。
夏无疾还站在那里想着到底是哪个"离"字,怪道他怎么会忽然跑到泗同这么个小地方当了谁家的女婿,嘟囔着"不会的,肯定不是他,呵呵呵呵..."忽然气急败坏地一拍脑门叫道"糟糕!",这丫头既然不识字又哪里会知道"黎明的黎、离别的离"!定然是有人教了她这么说的!
莫要说马车已经去得远了,就是不远,以他现在拖着一条残腿也决追不上。夏无疾拄着拐,却是连顿足都做不到,默默站了半晌,长出一口气,收起银子歪回摇椅上。
看来他们是不肯罢休,这下真要好好想一想对策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算是给大家放假,衙门里总不能空了没人。邓小雩整理了库房,带上刀正准备去巡街,迎面差点被一个小丫头撞上。
他伸手扶住小丫头的肩膀推开一点,想都没想脱口严肃道"我不通吃..."
"哈?"小丫头呼呼喷着热气,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邓小雩一时恨不得转身回去库房里把自己反锁起来自此终老一生再也不敢见人...
幸好这朵桃花连花苞都还算不上,完全没有明白,倒是仍然一脸严肃地对他道"九公大人,我有要紧事举报!"
邓小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大相信地问道,"你说。"
"九公大人,我本是阮府上一名看门丫头,因了主人过世家道中落被谴出来。今日替新主人去夏家的焚香铺置办妆奁,却认得包裹锦盒的衣料竟是旧时阮府上侧夫人最喜欢的!"
"你难道说夏家的焚香铺跟阮府那件案子有牵连?"
"正是这样..."
"胡说!"邓小雩厉声喝止她的胡言乱语,"你不过是看门的丫头,怎么会认得主母的衣物。况且衣料各处都买得,难道只许你家有就不许别人去买了么!?"
那小丫头被他这么一吓,果然愣住了不能说话,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邓小雩倒慌了手脚。
衙门口本就是个是非之地,忽然有个小丫头吵吵闹闹地哭起来登时引来乡邻围观,叽叽喳喳议论不停。邓小雩脸越来越黑,还要耐着性子哄那丫头,"喂,你别哭了,有什么事情进去细细地说。"正要把她强拖进去,忽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倜傥非凡的青年,正色斥道"你身为镇上的捕快,怎可欺负一个小姑娘?!"邓小雩将他打量一番,觉得这人面生得很,看来不是本地人。
"怎么回事?"正纠缠着,知县从衙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大人,这丫头吵吵闹闹诬告夏无疾与阮府一案有关。"
"胡闹,阮府一案已移交上面处理,你怎么还来纠缠此事!"邓小雩只得低头称是。
"大人,"那青年忽然移上一步拱手行了一礼,"此案虽已移交,但有人证站出来,大人就该向上汇报,难道让线索断在这里?"
知县顿了一顿,皱眉打量这人,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学生何离。"
知县扫了一眼众人,向邓小雩道"把这两人带进来。"
"是。"
入内,知县坐堂,邓小雩站立一边,此外再无别人。那小丫头老老实实跪于堂中,叫何离的青年却是神情自若地立在旁边。
知县一拍惊堂木,道,"你为何不跪?"
何离拱手言道,"有功名在身,故可不跪。"
知县问道,"可有证物?"
何离从袖中掏出一帖,递给邓小雩,再由邓小雩呈了上去。
邓小雩站在近旁细看知县面上表情变化,只见其面色凝重,却观察不出什么波澜。
看完之后,知县又将帖子还给何离,转向堂下丫头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提起阮家一案?"
那丫头答道,"小的六儿,本是阮府看门丫头,因为主人过世,家道渐渐不济,被遣散出来,现在泗同袁家做事。此次返回这里,缘是袁家小姐将要出阁,言道夏家焚香铺东西精致,特来办理妆奁。没想夏家铺子所给的装香的锦盒竟同当日里阮家侧夫人最钟爱的衣料如此相同,不禁怀念旧主,便去拜访了当日里同在阮府做事的姐姐。那位姐姐名唤翠儿,本来是阮家侧夫人的贴身丫环,因为夫人杳无音信也被遣了出来的。她见那锦盒也颇觉惊讶,细细辨认,竟认定了是侧夫人的衣物改制所成。我两人觉得蹊跷,遂前来投案,请大人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