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众人皆知夏无疾多惹女性爱慕,又道他铺子上东西虽然货好,的确价高,可见贪财本性。这么分析来分析去倒觉得确乎就是他谋财害命,一时间众说纷纭,没想到此人正是传说中的衣冠禽兽,如此心狠手辣。加之夏无疾虽与人无争,却也少有深交的朋友,除了邓小雩、仵作等几个公门里的朋友之外,竟也没有肯出头替他鸣冤的,愈发让邓小雩觉得人心不古,阵阵心寒。他料想夏无疾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种违法之事,一次次去牢里套他口风,夏无疾却只是无所谓地笑,咬紧牙不肯吐露半句。
这日又与仵作大叔带了点酒菜来看他。虽说看守等人对夏无疾多多少少都有些照顾,牢里毕竟不比家里,眼见得他瘦了许多,面色颓败,心下不觉一阵酸楚。
仵作大叔一边端出酒菜来一边不无黯然地劝诱道,"无疾,这好饭好菜是吃一顿少一顿了...唉,没想到大叔竟然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边叹着一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惆怅一会儿一口干了下去,咂咂嘴又叹一声,"无疾,大叔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干不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这孩子就是喜欢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让人想帮也帮不上忙。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以至于让你拔刀杀人呢?"
夏无疾倒是坦荡荡,颇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答道,"人都杀了,罪也订了,还管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大叔,以后无疾不能陪您老人家喝酒谈天了,这里先敬您一杯赔个不是。不过无疾有幸早走一步,在黄泉路上探好了店,等百年之后大叔来找我,我再与大叔尝尝阴间的酒可比咱们的怎么样~"见邓小雩一声不吭地呆在旁边,向他笑了笑,举杯道"邓小雩,你也来,咱们爷孙三人到时好好喝个痛快!"
邓小雩愈发看不得他那笑,勉强扬起一点嘴角向他扬了扬杯叹道,"你喝了孟婆汤,倒不知百年之后还记不记得我们。"
夏无疾盯准了他的双眼,一直望到他心里去,笑容渐渐淡了,变得郑重起来。"那我就拼着不过桥,不喝那孟婆汤,在忘川上等你,就算忘了自己来生要投在哪一家也会记得。这辈子咱们兄弟缘分浅,下辈子我跟着你投在同一家,再做好兄弟。"
邓小雩被他说得一怔,含糊道,"你这人这么不仗义,非要舍下大家走了,谁还要跟你做兄弟..."一面赶忙低头喝酒。
夏无疾不以为忤,看他有些尴尬,故意半带调笑地答道,"你既然嫌弃不肯做兄弟,那只好求判官让你投成女身,下辈子我娶了你,再好好报答。"唬得邓小雩一口酒全呛了出来,仵作大叔在一旁抚掌大笑。
笑了一会儿,仵作大叔惋惜道,"可惜,以后不能再听你说欺负小雩的笑话了..."一边又给自己斟上一杯一口干掉。
夏无疾道,"大叔既然说我藏了很多心事,就该了解我背负这么多心事的辛苦。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其间又从阎王那儿逃了几次,已经累了倦了...再逃下去,我怕阎王嫌我不够诚信仗义..."说着又瞥了邓小雩一眼,哈哈大笑。
"无疾,我听小雩说了何离的事...既然你们与恭王扯上关系,莫说是杀了几名守兵,就算连同这个莫须有的阮家案子,只要他们肯出面,也定能保得你周全..."
"你们好糊涂。"夏无疾听说至此不觉冷笑,"恭王府是什么手段?他们既然想的出先栽赃再洗清的办法强破我们帮他察阮家的案子,里里外外不知布了多少眼线。现在棋子被困,又被安上杀人罪名,他们若要保卒,没道理到现在都不现身。"
"那阮家的事......"
夏无疾冷哼一声,"阮家的事自然已经解决了--或者他们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本来想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价值了。既然问题没了,棋子怎样,他们当然不会顾及。"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何离已经保不了我,他们是不是出面干涉此案,我也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被正法,死得痛快些..."语调降下来,像被抽走了生气一般,仿佛已然感到绝望。
"夏无疾,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邓小雩隐约觉察到一丝努力的方向,赶忙追问。
夏无疾颓然地抬头看了看他,面色比刚才见到的更加苍白,缓缓地道,"小雩,你这么问,还不如立刻就杀了我...那些事情,我全都忘了...不记得了..."
再问下去,他也始终不肯说话,只是闷着头扒饭,倒显得发问的人十分残忍。
仵作大叔安慰他两句,提了食盒跟邓小雩一起出来,两人细细商议。
"总算是问出点东西...看来要挽回无疾,先得找到那个何离。"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夏无疾曾说何离要他三月初八去泗同袁家,我也已经去找过,却不曾找到这样一个人。"
"会不会改换了名姓,所以你找不到?"
"不会。那个何离是到袁家做上门女婿的,人倒是有,却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个人。我们要找的何离假阮府丫头之手向夏无疾栽赃的时候我曾见过,断不会认错了他。"
"他既然是要查阮家的案子,又要借你和无疾之力,而且曾经到过镇上,说不定他们真正的据点不在泗同而在这里。或许你找不到何离,尝试找找看恭王府的其他线索?说不定他们的人能找得到他?"
邓小雩为了夏无疾的事想昏了头,却忘记了这么一桩关系,此刻被一语惊醒,欢呼一声"是了!最初恭王府找上我们,见到的并不是何离,而是那个女人!大叔,我立刻去关外一趟,这里就交给您老了!"没等仵作大叔答应,已经一阵风地向衙门后面马厩奔去。
第五夜(下)
邓小雩快马加鞭出了锁雁关,却发现他所找的院落已被移为平地,其中一块土色稍有不同,想来是那片荷塘。一时间心中的凄凉绝望,即使是关外风卷黄沙的萧索景象也不足以映衬,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想到此不觉自己心中好笑,毕竟学会自嘲了。
上次虽是与夏无疾同来这里,却也是自己回去的...一边任自己的思绪洋洋洒洒地遨游,一边扬鞭策马。入了彭家集,不知不觉走到"杏花村"。
邓小雩心里正烦闷得紧,来到这里自然下马多喝两杯。一边闷闷地从腰间掏出了那块红黑相间镂刻精美的漆牌来丢在桌子上,怒道"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也不知是说牌子还是说自己。
旁边忽然有人并过桌来,陪笑道"兄台好眼力,这块牌子当真精致,很值钱吧?"
邓小雩醉眼微醺地瞄了瞄他,哼出一声,"不过是块没用的烂牌子!"一面抓起牌子作势要往地上砸碎了它--却被那人拦下了。
"兄台既然不喜欢它,不妨卖给我,也好换个酒钱,何必糟蹋了。"
"卖给你?好,你说说,你给多少钱?够买命的吗?"
那人一惊,却又笑道,"买命?我怕是没有那么多钱。兄台真要靠它来买命的话,我倒可以帮忙介绍一位出得起价的买主。"
这回轮到邓小雩一惊,顷刻间酒意全醒了,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买主在哪里?即刻带我去见他!"
那人也不紧张,笑嘻嘻地松了邓小雩的手,在桌上留下一锭碎银付了酒钱,"兄台莫急,随我来。"
......
邓小雩牵马跟了那人走,最后来到彭家集上的那间大轮明王庙。绕到后门,那人抬脚往里走,邓小雩拉住他迟疑道,"我们刚喝过酒,又吃了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
那人像是笑他迂一般,扯了他往里走,"那位大买主捐的这间庙,有他在怕什么?何况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就是大轮明王现身也管不得我们!"言语颇为嚣张。
邓小雩虽不信神佛之说,却也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算是向大轮明王赔罪,这才跟在后面进了内院。
入了佛堂,那人将邓小雩留住,自己闪身几拐不见了。一会儿,从里间走出两个人,方才那人走在后面,前面一个,正是初见过的美妇人。
邓小雩眼睛亮了,心下激动,暗暗握紧了拳,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那美妇人抢先开口--
"这位先生,您出的价,我买不起。"
邓小雩几乎想要跳上前去揪住她,咬牙忍了半晌,终于只是冷笑道,"既然夫人不记得我,烦请何离出来相见。"
美妇像是微微有些吃惊,敲打着手中的牌子沉吟半晌道,"邓大人别来无恙。非是我不记得大人,只是世态如此...您的事我管不了...既然如此,彼此还是当作不认识的好。"
邓小雩冷道,"我们连姓名也未通过,本来也算不得认识。我只找何离一人说话,叫他出来!"
"邓大人少安毋躁。不是我不讲道义,实在这事为难得很,连小侯爷也已经撒手回京了--您这会儿让我请人,确实没有..."
任她百般托辞,邓小雩只认定了要见何离。一个坚持要人,一个坚持没有,正僵持不下,邓小雩闻到一股异香隐隐飘来,循着那味道去看,一位气宇轩昂的佳公子翩翩然从重幔中现出身来--正是何离。
何离仍是那日曾见的一副悠然自得倜傥非凡的样子,然而这次除了书生青衫,换上一身华服,俊秀中透出一股子霸气,霸气中透出一股子阴柔,阴柔中透出一股子残忍来。邓小雩暗道,是了,难怪是鹰犬之首。
两人对视良久,倒是何离轻笑一声先打破沉默。"你这么急着找我,见了面怎么反而没有话说?"
"你是何离?"
"是。"
"他们为何称你为小侯爷?"
何离听了哈哈一笑,早已有人端了椅子来给他坐下,"你还是别问这么多。"他一撩衣摆,随意不拘地歪在椅子里,接过漆牌拿在手里把玩,"我没那么好性跟人胡搅蛮缠。你还我一块牌子,我回答你三个问题,此后便毫不相干。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想好了再问,可别浪费了机会。"一边说,一边盯住邓小雩意味深长地浅笑。
"他们为何称你为小侯爷?"
"因为我本来就是小侯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得意,"不错,天下封侯之家虽然不多,却也不是只有邑阳程侯一家,不过我却偏偏就是那一家的小侯爷。你已问了一个问题,我也答了。你要是再问我怎么成了恭王的鹰爪,关于无疾的事,可就问不出什么了。"
邓小雩没理他的自作聪明,继续问道,"夏无疾犯了阮家的案子,再几日就要押送京部处以极刑,你倒是救也不救?"
何离歪着头看他,一脸看笑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摊手笑道,"你还真是抬举我。他自己惹上了要偿命的官司,倒要我怎么救他?"
邓小雩道,"夏无疾会不会杀人,你该比我更清楚。他既不曾杀人,阮家的案子自然跟他没有关系。脱了这一层,那几个守兵的事,小侯爷你动一动手指便能瞒下,何以自谦呢?"
何离冷笑一声,"你这么信他?无疾城府最深,心事向来不肯外露,有时还故意要做出些莫名的举动让人猜不着想不透;再说他事故得很,钱财是给多少要多少,要说他一时兴起杀人夺财,也是大有可能。"说着接过旁边捧来的茶,浅浅呷了一口,沉着应对,仿佛夏无疾的生死真的跟他毫无关系。
"夏无疾惹上官司,最初也是因为你找上门来要我们帮忙查案。现下案子没查清楚,咱们的账就有的算。况且小侯爷和夏无疾交情想来不浅,否则那一日你诓他说初八在泗同入赘袁家,怎么会惹得他深思苦想..."
"你说他为我入赘一说深思苦想?"
"他那副样子,分明是在深思苦想。"
"是了!不然也不会夜游出去杀人!哈哈,无疾,你嘴上说自己早把昔日抛掷脑后,却原来记得分明,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你说他有夜游...?"
"怎么?你们这么多年好兄弟作下来,他却连这个也没告诉过你么?"
邓小雩一时语塞。
"无妨,那我今儿个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夏无疾他有夜游的毛病,忌忧心多思。主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去诓他,趁他晚上神志恍惚,阮宣才好动手栽赃,我们也才好做成这笔买卖!"
"阮宣不是死了?!"
"哼!他死?他倒是真正该死。邓小雩,你既笨又蠢,除了一门痴心,还有什么好处!?真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中了你!?"何离莫名其妙发了一通火,甩袖砸了茶杯,一拍椅子扶手几乎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负手在空旷的佛堂里走来走去,踱了几遍,才又冷笑开口。"也罢,我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你,也让你死了救人的心!"
第六夜
"盛传八年前恭王府出了怪事,一夜间爆毙奴仆侍卫十几口,自此恭王府一蹶不振,失势于朝野,处处皆要受程侯一派的腌臜气。愚民们都道恭王一派定是多行不义,遭了天谴才当此劫--此话虽傻却也猜中了一半。人难免总有私心,恭王府虽是帮皇上做些暗事,却也仰仗圣恩偷偷经营了不少体己勾当。常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晚有人潜入王府盗取证物,并杀了奴仆侍卫十几口,从此恭王府受制于人,惶惶不可终日,势力也渐渐不如从前。"
"那盗证物之人自然是程侯所派?"
何离瞥了一眼邓小雩,冷哼道,"看来你也还不至于太蠢。偷盗之人后来虽投奔程侯,先时却是恭王府中的人--便是今日的阮宣阮大老板。他同当日恭王府中同是侍卫的许严两人监守自盗。后来许严被赶来的人刺中,却大难不死,被阮宣又从仵作手下要了回来,这些年来一直暗中追随阮宣谋事。"
"不过恭王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一方面对程侯一派唯唯诺诺商议说只要不揭出那些旧案,两府交好,恭王府愿永远低头于程侯门下;一方面却又使出手段联络外戚宦臣,暗中活动,这些年来颇有些收获..."
"两府渐渐明白,互相争斗永远都不能使自己的胃口得到满足,如若联手,却可各取所需不再受彼此制约。恭王府要的是权,程侯府要的是财,相互有那么些微忍让便不至于产生冲突。两边已经谈妥,程侯决定毁了当年盗取的证物以示诚意..."何离略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人证也是要毁的。所以阮宣之前虽然假死,最后还嫁祸无疾,这会儿却真的玩完了。"一边说,一边不以为意地微微冷笑。
"阮宣这厮虽然背信弃义,却也真有些手段。他错盗了恭王府的至密,无奈之下投奔程侯,要了一大笔赏钱退隐到这蛮荒之地来,倒让我们一路好找。初时发现他的踪迹,我派阿榕盯着他,搜搜他的底细,不想却被他发觉..."说到这里回头狠狠剜了那美妇一眼,唬得那美妇赶紧低头,他撇了撇嘴又道,"但是他却自作聪明,阿榕离开阮家之后他便趁势造出假死,并意图将此栽赃在阿榕头上,一方面又收买了上面几名官员隐瞒此案,却由于太过急功近利渐渐暴露了自己。"
"适逢两府谈拢,程侯自然不会吝惜这颗没用的棋。然而阮宣藏得深,我一时除不掉他,不想却意外寻着一位失散多年的故人..."何离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对邓小雩一笑。
邓小雩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夏无疾,并不答话,听他继续道,"无疾是顶聪明的一个人,况且你又是本镇铺头,全镇上下最是熟悉不过。若是借你们二人之力,小小阮宣当然不在话下;就算他不肯出来,我造出假象,拉无疾下水,他看到有人好栽赃,自然又会现身。这一招,也果然没有用错!"
听至此,邓小雩才彻底认清,原来他虽口口声声无疾长无疾短叫得亲切,也不过当夏无疾是可以随意弃置的走卒,忍不住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