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此举非但没有引来上官明德的猜忌悔婚,反而让他以保护之名将未婚妻子柳回枫名正言顺地接进上官府邸照顾。婚后两人伉俪情深,很快地有了一子名「耀」。后说,这东方漓盛怒之下,孤身来到柳家庄杀尽柳家上下四十馀口,犯下惊天血案,引来武林盟主的追杀令。但东方漓武功之高,从容脱身。与正道人士结下大仇后行为仍不知收敛,简直可用招摇过市形容,摆明了就是挑衅上官盟主的威严。正邪双方争斗二十年有馀,谁也讨不到好,直至七年前,各派同心协力围剿灭教。
听百晓生把这段历史说完,天色早已昏暗下来。他收起折扇,来到沉尘衣身边坐下。
「那东方祑是?」沉尘衣问。
「二十五年前,行踪不明了一年的东方漓抱了一出生未久的婴孩出现在繁若宫中,当众宣布他是繁若宫的少主,名叫祑,东方祑。」
「那是他的亲生子?」莫少生不知何时也来到他们二人跟前。
「想来应该八九不离十。」百晓生肯定地说,「当初我在天山繁若宫悬崖之上见过东方祑,此人眸色同其父,也是棕闪儿。」
「哼!少见多怪!」忽一女子冷哼了句,从大门走进,赫然就是碧音,「眸色呈棕就是东方漓的亲子,那我和我们家公子,还有公子的师父不也得赶快去认个亲戚?」
「这位姑娘是?」百晓生奇道。
碧音身后忽然响起了悦耳的铃铛声。不用问,来的这位正是碧音口中的公子偃殇。
「碧音休要胡闹。」明明是责怪的语意,可那声调偏偏任谁听来都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开开玩笑又何妨?江湖儿女嘛!自然不拘小节。」
人还没见,但粗犷的笑声就早早地传进客栈大厅。因为有碧音的地方自然会有燕桓楚。
就这样,一行三人踏进了这间飞雁客栈。
碧音回头白了狂刀两眼,继续说道:「百晓生,你且仔细看来,我的眸色可为棕?我家公子是否相同?」
经碧音这么一说,众人皆把目光移到了这主仆二人身上。果不其然,真是浅棕。
「你自认见识广阔,千千红尘,有的是灰、蓝、红、绿,棕等眸色,怎就不知这不过是族群之分?怎么可妄自以此给予定论?」碧音咄咄逼人,「或是说,堂堂百晓生不过虚有其表名不副实?如此还请趁早承认,我也不会取笑于你。」
「这......这......」一向能言善辩的百晓生竟也被说得无法反驳。
沉尘衣放下茶,开口道:「好利的一张嘴。」
「抬......」
「碧音。」偃殇制止了又欲开口的碧音,悠悠地说,「家婢不知轻重,是在下管教不严,还望百先生多多海涵。」
说完,微微作了一揖,腰间的铃铛发出了清脆响声。而风又于此适时地吹过,轻轻地拂起了偃殇的白衣及那头飘逸的黑发,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了一怔。那界于少年刚蜕化成青年的清逸身姿在众人的脑中留了个深刻的印象。
「百先生?」青年不见百晓生回应,又唤了一声,「百先生可还是在生碧音的气?」
百晓生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忖,自己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一面?此人既不是女子,有柳回枫的惊艳妩媚,又非如东方漓父子那样的男子俊俏迷人,更何况此人一看就知长年为病魔折磨,面容消瘦,因何只是微微的一个动作,一种无法言喻的气质就能牵动在场人的心神?
「无妨无妨!」百晓生哈哈一笑,「是百某见识浅薄,若有空闲,定要向姑娘讨教一二。」
碧音无声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径自走向掌柜那要下两个房间后,就拖着偃殇往楼上走去。而燕桓楚则坐也不是走也是地愣在原地。
「堂堂一名男子,竟然随身带着个铃铛,还有熏香,真是娘娘腔。」莫少生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没想到话音刚落,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时,就有一物从上方破风射下,死死地钉在张狂少年面前的桌上。心惊过后,他定睛一看,竟是一支发簪,突觉背脊一阵恶寒。
「嘴中既无象牙,以后还是缝紧点的好。」
「碧音,人人都缝,就你一支发簪兴许不够。」
「没关系,我这有一筒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不做暗器,当当本姑娘的绣花针,相信也是够用的。」
「不过用针既慢似乎又疼得紧,还是唐门的『鸦雀无声』来得快又见效。」
虽然碧音笑得妩媚妖艳。
虽然偃殇笑得牲畜无害。
却让在场的人无一不寒毛竖起,直打冷颤。
少年本想发作,却被经验老道的沉尘衣拉住衣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心道,乖乖,一个婢女的武功就如此了得,那么她的主人不知会是何方神圣。这主仆俩到底什么来头?一切未明前,还是动不得手。
于是,喝酒的照喝酒,饮茶的照饮茶,只是其中少了种闲雅的气氛,多了股沉默的尴尬。
此时,二楼某间上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了开来,疾风剑秦夜自里走了出来,迎面碰上站在走廊的青年及其家婢。
秦夜神色一慌,看似很吃惊,欲言又止:「你......」
「我?」青年饶有兴趣地顺着他的语调问。
秦夜很快地收回自己呆愣的表情,微一揖:「抱歉,是在下认错了人。惊扰了公子,请见谅。」
「哦?」青年眉上一挑,更来了兴致,「不知阁下将我错认为谁?」
「单是你现在的表情,我就可以肯定你绝不是他。他清傲却冷淡,要他摆出这样的表情,等上八百年怕也能得上一见。」秦夜苦笑道,接着仔细地端详起了他,「面容上也无一丝一毫的相像,他美得超然,而你......」
「很是普通,还一副病容。」青年微笑,平静地替他接下去。
秦夜很坦诚地点点头:「不过......」
「不过?」
「感觉相似,尤其是神韵......」秦夜凝视着他的棕色双眸,竟有了一丝的醉意。
「人有相似,有道是环境造人。只要一刻身处此凡尘之间,云云三千众生中,境遇雷同者比比皆是,怎愁找不到神似之人?」青年淡淡地说,犹如经过沧桑,看破红尘的老者一般。
「你不是他......却又似他......」秦夜遗憾道,「真是可惜!可惜了这份神韵,可惜了这份气质。」
青年不怒反笑:「我可否把这理解为阁下对我的称赞?」
「哈哈哈!」秦夜爽朗地笑了开来,「很好!很好!你是我第三个想要结交的人,在下秦夜。」
好大的面子!众人心里暗想。
能和疾风剑秦夜结交的人,江湖上不多,第一个是上官煜,第二个是东方祑,而第三个则是面前的这位看似病怏怏却身藏不露来历不明的公子哥。
「原来是疾风剑秦夜。」青年故作恍然大悟状,却又一正色:「可惜在下不过是一介平民,与『江湖』二字扯不上一点关系,亦不想与之相关。」
摆明了的意思便是不想与之结交,看这位秦大侠怎么下台?
语毕,青年抱着看戏的心情瞧着秦夜,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碧音也在一旁掩嘴而笑,数不尽的风情。
秦夜面色如常,更长笑一声,道:「交友走遍天下,为的自不是恩怨情仇。把酒月下,畅谈长夜,岂不快哉?公子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好家伙,竟然用恩怨情仇来逼他?说得好似不交他这朋友,就是贪生怕死,明哲保身。
青年转而一笑:「也罢,若是我此时仍作姿态,怕你要说我妄自托大。」他微一作揖,「在下姓偃名殇,这是碧音。」
「见过秦公子。」碧音略一颔首。
秦夜爽气地拍下青年的肩头:「叫你偃兄让人觉得见外,况且看偃殇这样子,大概还小上我几岁,要不我直接叫你小殇,你叫我声大哥,如何?」
小殇?还大伤呢!
青年眉头蹙起,略显不悦道:「怎知我会比你小?」
「瞧小殇也不过十七八九,顶多不会超过二十,可别告诉为兄你已年满三十,那为兄也只好自称秦小弟了。」秦夜苦着个脸,手自然地搭上了偃殇的肩说,「哟!瞧瞧,多难听啊!小殇不会真那么狠心吧!」
青年还未发话,一旁的碧音已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就一声大哥嘛?瞧把秦大侠苦的。真没想到堂堂一大侠也会如此小气。」
「小气的对象当然是要看人咯!」秦夜一改苦脸,笑着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要是楼下的那位多生少爷,我可不敢造次。」
听罢,碧音又是一阵莞尔:「好好一个名字却给秦大侠叫成这样,敢情秦大侠也会记仇呢!」
碧音指的是莫少生那次在酒楼对东方祑的出言不逊。
「怎敢啊!」秦夜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委屈,「我可没有暴雨梨花针。」
秦夜说的是方才碧音以簪威吓莫少生对偃殇的中伤。
「秦夜讨打!」
碧音作势便要往他头上敲去,他一个闪身,避了开去。
「小殇救命!」秦夜哇哇大叫,「姐姐手下留情啊!」
「拐着弯说我老!更该打!」碧音说着又一作势。
秦夜连忙双手护向头顶,闭上眼睛,活像受父母责备的孩童。久不见碧音动作后,他才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叫妹妹好了,碧音妹妹。」
「别妹妹、妹妹地叫得那么亲热,非亲非顾的。」碧音还没开口反驳,就被身后的狂刀抢先了一步。
「这不是燕兄嘛?好久不见。」
燕桓楚没好气地说:「哼!都道秦夜是位磊落的大侠,怎奈竟也是如此厚颜无耻!」
「护花使者人人做得,没规定一定非燕兄莫属吧?」
「你!」燕桓楚现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拨刀时......
「姓燕的!这里有你什么事?你我又是哪门子的亲与顾?」碧音娇喝。
狂刀老脸一红:「碧音,我......」
「我什么我啊!说话都不会好好说,整个一呆子!」
狂刀闻言,反倒傻笑了起来:「是,碧音说的是。」
「傻子!」碧音佯怒,转而对秦夜说,「秦公子,我们的细软还未收拾,这先告辞了。」
窗外一片夜色深沉,皎洁明月映衬的暗墨天空中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颗星儿。夏日微风穿透客栈周围的树丛轻轻拂面而来,携着丝丝醉人花香。楼下大厅的嘈杂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灯火也逐一熄灭,惟独剩下他的这间卧室仍是通明。
披了件外衣,他坐靠在窗框,享受着清风。偶尔轻咳两声,说明他身体仍有不适。
倘若碧音此刻在他身边,想必不会让他这么为所欲为吧?他想,若不是这副缠病的身躯,他现在该是多么的自由潇洒,悠闲自在?可惜,如今的他只能哀叹上天的不公与自身命运的坎坷。
偃家并不是一个富贵大家,不过小有财富不愁吃穿。
偃家并不属于江湖,不过家藏几套防身武学与医书。
他是偃家的二子,上头还有长兄与长姐。但长兄因故早夭,所以到这一代只有姐姐与他两个传人。但上天并不眷顾偃家,作为未来继承人的他从小便是体弱多病,别说是习武,就连外出走上一走也是三步一咳五步一喘,于是一家的重担便落在了长姐身上。而他,就这身顽疾,原活不过十五。庆幸的是,五年前在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外出中,救下了一个受重伤的人。而这人为了报恩,收了他做弟子,用尽心思地为他续命。后来,病虽然好了,但也不免落下病根,少不了灵丹妙药的依赖,也多不得风吹日晒的苦恼。不过至少,命是保住了。
当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多少为姐姐分担忧愁之际,却时逢家变。不知何时何地惹来的江湖仇怨,导致了偃家最终的家破人亡。讽刺的是,自己却在师父的及时赶到下幸免一死,成为偃家唯一的幸存者。
碧音并非偃家的婢女,而是师父的随身丫鬟。几乎所有人见过碧音的武功后都不敢对他造次,怕的大概是他身为主人的这座山外山吧?不过,他只空有一身据说是得自师父却不知何踪的内力,所以师父每每外出前才将她留在他的身边保他安全。
说起自己的师父,他有种莫明的亲切感。当日救下他时,也完全是出于一种冲动。一片死气沉沉的枯枝烂叶中,露出的几缕白丝显得醒目十分。忍不住好奇心的自己慢慢地靠上前去,入眼的是一个双目紧闭,隐忍呻吟,混身染血,身着白衣,满头白发的男人。尽管如此,他全身仍散发着不被污染的纯白气息,就似误坠凡间的仙人,和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所以,他救了他,也救了他自己。
离尘居是师父隐居的地方,就建在离天山不远的地方。顾名而知其意:远离尘嚣。
家破后的他一直与师父居住于此。那段时间他清楚地感觉出师父心中隐藏着许许多多的事。
如自师父苏醒的那天起,便再也不曾穿起白色的衣裳。觉得可惜的他曾问过师父原因,但是师父给他的回答只是一句话:「情尽身死,难忘欲忘。」。当他想继续追问下去时,师父只是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地遥望天际,负手而立于水畔边,说不尽的孤独寂寞,忧郁黯淡。
又如师父偶尔会失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收拢,叹声连连,淡淡道上一句:「与子偕老。」,却从不闻上文。
再如师父心情稍好时,会很难得地听见天籁般的抚琴之声,可往往听到情动之处,琴音忽止,再望师父,已是弃琴抚心,眸色黯然。
「无情本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即使不懂情爱的他也知道这是「相思」,只是又有些许的不同。没有触足感情的忧愁,更不用谈两情相悦的甜蜜。要说是单相思却又不是,言语中带着那么点绝望,神情里掺着些凄凉。意识到那更似遭人感情背叛模样后的他每每见到师父皆是欲言又止,谈不上几句就为师父的情绪所影响,悲从中来。
其实直至今日,他仍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姓甚名谁。既然师父不想说,他也就不想问。因为,他认为有一天,师父会亲口告诉他。不过经清净客栈那次后,他隐约地察觉出了什么,师父的身份在心里呼之欲出,但是他却不想承认,即使时间上是那么的吻合,可怎么说他也不相信那个与世无争的师父竟然会是......
师父......
想到这里,他竟然有股奔回到师父身边冲动。他想当面问清楚,他想师父亲口告诉他一切,而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不过想归想,他嘴角还是泛出一丝自讽意味的浅笑。
「殇儿,我要你起誓,无论如何都不再踏足那个尘世,永远不要离开这间离尘居。」
当时的师父是语重心长,而当时的自己却是一脸疑惑。
最后,背弃誓言带着碧音私自离开离尘居的是他自己,现在又有何面目回去见师父?
他轻叹了口气,略感寒意,随手往上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
目光移动中,忽然两个在远处树林里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身形却极为熟悉,婀娜的是碧音,欣长的便是黄昏时分遇见的那个厚颜剑秦夜。只见秦夜挡着碧音的去路,怎么都不让她离开,似在不停地追问着什么,而碧音却是一脸严肃地摇头,偶尔开口说上几句,就急着离去。他当然不会傻傻地真的以为他们两个情投意合在那儿幽会,也不会认为是秦夜喜欢上了碧音而对其纠缠不休,只是觉得这个组合也太过奇怪,便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一进一退间,忽然一言不合,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虽然明知道秦夜不会真为难到碧音,以她的武功,即使碰上他的师父也有一拼之力,但是他仍忍不住担心的情绪,毕竟碧音对他而言更多的成分是姐姐。
刚想起身下楼时,突然而来的一声刺耳尖叫让他心下一惊,自然而然地往声音的来源处寻去。声音来自二楼的某个房间,尚未走到时,便听见沉尘衣略显焦急的声音自房间内传出。
「百兄?百兄,你可醒醒。」
百晓生出事了?青年眉头一皱。在这节骨眼上,若是真出点什么事,自己难逃被人怀疑之日。
来到门口时,那早已围了一群人,重重迭迭遮住了视线,让人无法窥探其中。
「公子!」
「小殇!」
碧音与秦夜的声音同时在他身后响起,看他们的样子显然也是被刚才的声音惊动,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