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我那个‘大笑姑婆'的花名可是三少爷你叫开的,你说你怎么补偿我?" 阿嬅却答非所问,但这点巧妙地俏皮恰恰掩去了阿祖的尴尬,让他轻松下来,仿似回到了头几年,他们一帮朋友青梅竹马,下学便约在一块儿打闹玩乐的时光。
那时他们还小,被学校里西方的新潮思想鼓动着,不大自矜自己是少爷小姐,结帮结伙骑着自行车冲来冲去,想着长大后总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没有现在这般被规划地分明的交际圈、家业负累,更没有那些以后谁与谁要配成一对、男欢女爱的纠葛。
"谢谢你。"这句谢阿祖道地是诚心诚意,可话出口又觉得诚意地简直做作了,赶忙补上句,"改天请你去吃饭跳舞。"
"改天?改天你早忘到爪哇国去了,"阿嬅扑哧一笑,扮作吩咐下人的语气道,"赶早不赶晚,就明天吧......我......"顿了顿,"我这边叫上子维一起,你只同阿姨讲我约你出去,咱们直接餐厅见,地方我定了再打电话给你--中环九龙那几家我可是决计不去了。"
阿祖听完笑着打趣道,"平日傻傻的,这时又充精明。"
阿嬅却又突地正经起来,声音细细地讲了句,"......阿祖,你这样信任我,又怎知我没有私心......"
"............"
"............"
于是一切又便忽然回来了,还是一九三九年的香港正夏,阿祖房里的阳台外头,栖息在樟树上的蝉对着上午明晃晃的天光扯命地鼓噪着,房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沉默地沉默地,谁都不肯先挂上电话,却也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周全,才应了这心事纷扰、繁华浮躁的孤岛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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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们便一起去吃饭,挑了小馆子,吃鱼蛋粉,拿大杯冻鸳鸯用力碰杯,不知是兴奋个什么劲。吃完饭又吃锉冰,直冰地讲不出话。
冷饮摊子摆在夜市里,串灯泡连成排,虽有些黯淡地碎了地,但这般一家店一家店地蔓延开去,也好看热闹地仿似这喧嚣永不低落,这夜永不结束,聚在这灯火长龙间世俗地快活着的人们也便都永不离散。
"不尽兴!"阿嬅一口饮尽酸梅汤,拍着桌子大大咧咧地嚷了句。
"去跳舞去跳舞,阿祖你可答应过的!"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又一手拉一个扯上阿祖和子维。
"瞧,这才是杨家二小姐的本性,我刚认识她时她可就是这副德性。"子维大笑地同阿祖挤眼。
阿祖一副"我早怕了她"的神情,又揶揄道,"这下你又不怕招摇了?"
"有本小姐作陪,你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就是要招摇给他们看,省得有些小人捕风捉影地讲得难听!"阿嬅一脸孩子气地不屑,"还偏就去那家丽华,从第一支跳到最后一支!"
到了丽华里面,经理认得阿嬅,特地给他们匀了舞池边的沙发座。舞池里人已不少,放着热烈地恰恰,有跳地好的,也有挨挨撞撞却自顾自乐在其中的。
阿嬅一挑眉,望向子维,怎么看怎么有些挑衅的味道。子维凑近阿祖笑道,"我们就是在这里跳恰恰认识的,她还踩了我的脚,却又赌气不肯认,听说后来闷在家里苦练了一阵。"
阿祖笑着推了把子维的腰,"去吧,看看杨家二小姐那‘苦练'的舞技如何。"
子维便同阿嬅下到舞池里,正挑了最中间的位置。子维是跳的还好,阿嬅却不见如何进步,但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头也令旁边几对都让开来笑笑地看他们,零星有些掌声。
阿嬅倒懂得见好就收,一曲终了拉着子维走回来,却不坐下,扯着阿祖的胳膊道,"换人。"
人换了,曲子却也凑趣地跟着变了。他们走进舞池时灯便暗下来,前头的舞台上多了位女歌手。
前奏显是慢歌,阿祖扶着阿嬅跳了两步,却见她精神有八分不在舞步上,似是分神去听那首歌。
"怎么?"阿祖出声问道。
"这首歌......"阿嬅回神道,"是胡小姐那时候的成名曲。"
阿祖一愣,也觉出些熟悉的旋律,影影绰绰地从少时的记忆中浮出来。他不自禁地越过阿嬅的肩,越过双双对对起舞的人,向着子维坐的地方望过去。
他对上他的眼。
"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
歌声幽幽地,舞厅的灯光也昏暗地辨不清神色。但阿祖偏就知道子维是望着自己的,他翘着腿,整个人靠进沙发里,微侧了头望着他。
"忘记他,等于忘掉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同苦痛一起。"
阿祖脚下慢慢挪着舞步,眼却盯牢了子维。他有些仿似忆起他们的初次相见,嘈杂的派对外头,彩灯缤纷的周家小公馆的花园。同歌声的回忆一般影影绰绰,却分明又没有那么久。
对了,还有琼。坏脾气的琼,会低沉地呜呜叫,摆出同子维一般的不耐烦神色的琼。
"从来只有他,可以令我欣赏自己。更能让我去用爱,将一切平凡事,变得美丽。"
阿嬅似是没留意到阿祖的心不在焉,只攀着他的肩,边跳边合着女歌手的调子轻轻哼。
阿嬅唱起歌来声音有些沙,不似台上女歌手那般地惆怅甜美,到似香港夏天常有的夜雨。
淅淅沥沥地,夜半无人时悄悄落下,一会儿便止住,天亮了只剩些微弱地湿漉,太阳晒上半刻便不见了踪影。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九
多年后如能借着旁人的眼往回看,那又是段多么美的时光。
那剩下的一个月,有时他们三人结伴上山下海,踏遍港岛。但大半时候,阿嬅便只识趣地陪阿祖同吴太做戏--早晨特意去吴家寻阿祖出门,又或晚上从子维手里接过班,陪阿祖回家吃个晚饭--偶尔白天接到吴太有意无意的查问电话,便鼓着嘴同佣人无声道,"说-我-不-在-家",唬地佣人不晓得自家小姐又是在同吴少赌哪门子气。
慢慢吴太也放下了心,她因着出身书香门第,绝不肯背后讲人闲话,再听得那些改弦更张把阿嬅也编派进去的新传闻,也只淡淡嘱咐了阿祖一句,"你交朋友我们也不应该多干涉,只是别玩太疯,差不多便收收心,这也又要回去念书了。"
但是如何收的回来--阿祖的心仍放风筝一般轻飘飘地荡在半空,同子维那只风筝一起,你追我赶,来往嬉戏。
全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正当年华。
全是索性放纵开去的隐秘快意。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有时阿祖觉得子维同自己像是香港这个小的死水潭子里更小的两只孑孓。他们脚并脚地四下游着,向南是喜向北是乐向东是情向西是欲。
他也从子聪那儿听来了子维同罗生决裂的传闻,却未向子维提过只言片语。那些本应紧要的事似无法再让阿祖感到在意,什么是"紧要"?再紧要也紧要不过"当下"二字。紧要不过他们隐于夜幕下僻静处的吻,浅水湾畔公园里的低声絮语,车厢或小旅馆中汗水交织的情爱。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 霉菌给他蒸出云霞"
子维那头,胡小姐对他们的关系也不是一无所知。一日难得同子维一起在家吃晚饭,给子维挟了一筷子青笋,嘱咐他,"多吃点菜。"又道,"哪天把朋友带来家里吃饭?听说你和吴家少爷处地很好。"
子维心里打了个突,却仍答道,"好。"又问道,"妈你最近心口还痛不痛?"
"少得多了,只是夏天总还是有点憋闷。"
"恩。"b
这么静默地又吃了几口,胡小姐兀地说了句,"你也这么大了,这两年我实在是管你管的少......"
"妈......"子维最不愿同她说起这个话题,不是怕她责备他什么,真要那样倒好了。往往她只是一副怅然自疚的神色,让他闷闷地,找不到出口般地压抑。
"听我讲完,"胡小姐却不似平时那样打住话头,竟笑了笑,直说下去,"我晓得你自己心里有计较,这两年我身子不好,也想开了许多。开不开心总是一辈子,所以还是开心的好--便开心一阵子也好。"
"......好好地又说些有的没的。"子维起身帮她盛汤,"半碗?"
"再少点,"胡小姐接过汤,"那你说后天晚上好不好?我同你们蒸鱼吃。"
"可以吧。"子维也不再多说,胡乱应了声便埋头喝汤。
本以为这事便算完了,可及到睡前,子维刚躺下来又听见叩门。
胡小姐敲了两下便推开门,却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头倚着门框,望着子维从床上坐起身。
她已换上了鹅黄绸子的睡袍,烫着大波浪的头发披下来,松松蓬着,虽卸了妆也不显得怎么老,侧着头反到有些稚气。
子维等她说话,等了半晌才见她轻轻叹了一声,低道,"子维,无论如何,妈见你开心也总是开心的。"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鱼是顶新鲜的河鱼,天不亮就从岸那头运过来,没有海鱼那股子死腥气。
阿祖本似赴场鸿门宴般忐忑,但抵不过胡小姐交际手腕实在高明,谈笑自若地几句话便把气氛炒地热络。
吃过饭胡小姐陪周生有个舞会,剩下阿祖同子维两个从桌边挪到沙发里,吹着电扇,慢慢啜着方才吃饭时开的那小瓶子桂花黄酒。
留声机里放着唱片,只点了沙发边的落地灯,纵是千杯不醉,此情此景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吃了这顿饭,阿祖也揣摩出胡小姐并没有认真反对他们的意思,一下子又轻松许多,甚至觉着往后再没什么需要提心的,连那回美国的船票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张破纸,不去想它,便是个顺畅圆满。
他望着几呎外子维半眯的眼,薄抿的唇,只望着身子就热起来。明明还隔着那么段距离,舌尖似已能感受到子维的滑润,那是醇厚胜过酒精千倍万倍的麻醉。
子维像是猜透了他在想什么,渐渐靠过来,含了口酒嘴对嘴喂他,又把他压倒在沙发里,长而深地吻。
他们纠缠着从沙发滚到地毯上,衣服扣子解开了几粒,却也未脱掉。这么头对脚、脚对头地躺着,含着对方的阳具舔吮,衣物却还齐整,感觉分外淫靡。
许是太松弛舒服,两人都没坚持多久便差不多一起泄出来。脑子空茫茫地,没想什么便糊里糊涂地咽下彼此的精液,又再接吻,舔干净对方嘴角的残迹。
整理了一下衣物,也都懒洋洋地再不想多做什么,只头靠着头窝在沙发里听着曲子,重斟满酒,不时轻轻地、没有理由地碰个杯。
"祖啊......"半晌子维低声地喃喃,还故意啾起嘴巴,直念地好像"猪啊"一样逗趣。
"恩?"阿祖笑着再凑近了些,同他脸贴脸。
"随便叫叫咯。"
"子维......"阿祖闭上眼,也低低唤他,"子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有些好似站在一条午后映着暖阳的河边。
河是浅的,窄的,却又曲折悠长。
弯腰掬起捧水,看那水再一点点从手缝间落回河里,银白的粼粼波光,悠悠荡荡地通向望不穿的远方。
阿祖回过神,撒在身上的却不是水而是沙。正是浅水湾的下午,他左边躺着子维,右边阿嬅又攥了把沙越过阿祖撒到子维身上,"醒醒醒醒,太阳这么大你们到也睡的着。"
"你到又不怕太阳大了。"阿祖坐起来,笑着抬手摘下阿嬅的太阳镜,"仔细晒出印子,又哭哭啼啼不肯出门。"
"我哪儿有过哭哭啼啼!" 阿嬅得意道,"小时不知是谁打不过我,哭着回家同阿姨告状。"
子维听得这话,也坐起身闷笑了声。阿嬅得寸进尺探头对他道,"你都不晓得,他小时可没用呢,个子又矮,还不是后来突然窜高的,哼,真不公平。"
阿祖待要回嘴,却听身后有个女声唤了句,"千嬅?"
三个人一起回头,见一个长发梳了高马尾,身材苗条惹眼的女生插腰立在那儿,指着阿嬅开心道,"果然没看错。"
"唉呦,莫大小姐......" 阿嬅跳起来,拍拍手上的沙,去揪那个莫姓女孩的马尾巴,"那么久不见,又忙到哪里去了?"
"清理门户。"这头答的轻松,却让阿祖和子维齐齐瞪大了眼看她。
阿嬅笑地弯了腰,同他们介绍,"这位是莫小姐,"又低声补了句"是‘那个莫老爷子'的独生女。"
这么一说便明白了,连阿祖这个两年没回港的,都知道如今香港龙头帮会便是姓莫,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知该同她挥手说句"哈罗",还是抱拳说句"久仰"。
阿嬅接着介绍阿祖和子维同她认识,又似熟门熟路地四下望了望,露出个调皮的笑,捅捅她道,"你这门户清理了半天......他怎么还在?"
"......偏就你这死丫头嘴上不饶人!"莫小姐边骂了阿嬅句边回了下头,阿祖和子维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头望,果见一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同阿嬅略扬了扬手打招呼,笑笑地往这边走了几步,被莫小姐一瞪,又钉在原地不敢动。笑到是还挂着,非常讨喜地两个深酒窝。
"好久不见,陪我去吃杯冷饮?"这位莫小姐显是与阿嬅一般脾气,笑着同阿祖和子维点点头,便拖着阿嬅往不远处的冷饮摊子走过去。而那边那个男生,则跟被条瞧不见的绳子拴着似地,马上转身跟近--又不敢跟得太近--着实委屈得很。
阿祖和子维有趣地看了两眼,笑着转回头继续谈天。
莫小姐为自己和阿嬅都买了冻柠檬茶,喝了两口,还是没忍住,招手叫了那男生过来,把自己的杯子塞给他,粗声粗气地道,"那么晒还穿黑色,热不死你!"
"......那你不生气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烦人?"
"可我还不是怕你出事......"
"本来没事,被你烦的也有事了!"
"你怎么不反省自己前些日子做的太招摇?"
"你以为谁都跟你那么畏手畏脚?"
阿嬅听着这边二位拌嘴,笑了笑,望向阿祖子维那头。本是想招呼他们也过来喝点东西,却见阿祖又懒懒地躺了下去。而子维坐在他身边,先是低头凑过去说了句什么,又笑着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阿祖的头发。
那样温馨的小动作,阿嬅狠狠地想,那样一个动作......便在这熙熙攘攘的海滩上单开出了一个空间,那空间里只有天和海,和沙滩,和天海沙滩中间的他们,再容不下旁的人。
"怎样?哪个才是正主?"莫小姐同男友斗完嘴,跟着阿嬅一起望过去。她是置身局外的不相干的人,自然不会觉着他们有什么温情脉脉,只打趣阿嬅道,"不过都好靓仔!"
"......哪个都不是,你别瞎猜。" 阿嬅转头饮柠檬茶,又甜又凉落进肚里,消了这炎夏的暑气,连带着心口也丝丝阴凉。好啊,她想,左边这是对欢喜冤家,那边那对......可惜他们自己不能灵魂脱壳站出来旁观看看,看不到她眼见到的那些柔情蜜意......
大家各有各的快活,她也该去寻些开心才是应景。就在这逼仄的港岛,蒙着眼睛、傻里傻气地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