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蝶看了她不语,皇后笑了一下:"今年都城始迁,需要大量锦缎制品,可不能短了供应,我看三皇子你平日里也是个爱美之人,必定精于此道,广安现缺个织造,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啊?"
没想到绛蝶断然拒绝:"我不去。"
皇后一愣:"你不是一直想离开临安吗?广安之地民风淳朴,又较为富庶,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绛蝶低了头:"我不去。"
皇后脸色大变,怒道:"那你想干什么?一直吃闲饭,在后宫混一辈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实话告诉你,这回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绛蝶坦然道:"我无所谓,去也无妨。不然皇后娘娘可以问问太子殿下,他若让我去,我收拾东西便走。"
皇后听绛蝶说得奇怪,连他言语中的不恭敬也忘了计较。只把眼睛死死盯了他,几乎喷出火来,半晌方说道:"原来如此。是不是因为皇上不宠你,你便又攀上太子了?你到底是如何迷惑太子的,又安得什么心?"
绛蝶仰起头:"回皇后娘娘,太子自然知道我安得什么心。"
皇后没想到他胆敢如此放诞无礼,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叫人把他拖出去打死。然而想想又的确不能,指着他抖了半日,终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好,你等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绛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停了一会,方猛然起身欲走。
偏偏此时奉茶的宫女刚端了一盏茶汤过来,绛蝶这一起身,恰好撞翻了茶盏,热气腾腾的茶汤全扣在了他身上。奉茶的宫女个子高挑,低着头看不清脸面,此时见洒到绛蝶身上,也不诚恐诚惶,也不跪下请罪,只是慌忙拿手帕去擦。
绛蝶前胸湿了一片,好在衣服穿得厚,一时也没有觉得如何。他自己去抖扯衣襟,手便与宫女的手碰在一起,一碰之下,两人同时收手回来。绛蝶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宫女手上,那真是一双极度漂亮的手,足可令人过目不忘。手指白嫩如笋,奇细奇长,然而与曲线完美的手背相配,丝毫不显突兀,只是说不出的动人。最难得的是那手指的柔软和开度,看上去柔若无骨,竟有水波流动之感,实在让人很想握在手心体验一下。
此刻,绛蝶脑中浮现出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形象。那是自己曾经的琵琶师傅,一个虚幻的不象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他曾经满怀遐想地说过,就是这样子的手最适合弹琵琶。原来,他的虚幻不无道理,世上竟真有这种美妙而奇异的手啊。绛蝶呆望着那纤纤玉指,竟神游开了。
宫女又开始抬手给他擦拭,绛蝶没再动弹,由得她去弄。这时,门口脚步声轻响,是黄义跨了进来。
黄义见此情景吃了一惊,随即一步上前,提起绛蝶衣衫,边抹边道:"是茶汤洒了吗?三皇子殿下,有没有烫着?"
绛蝶的思绪被他打断,看见是黄义,方哦了一声。黄义见衣服厚厚地湿到里层,摸上去仍然颇为热烫,又责备那宫女道:"玉梳,你是怎么搞得,如何也这般毛糙起来。"
未料到那宫女听了这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恨恨盯着二人,突然一扭身跑了。
绛蝶心中略觉奇怪,黄义却丝毫没有在意,继续关切地询问他:"三皇子,烫伤了吗?疼不疼?"
绛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慢慢道:"我听说你救过我。"黄义心中一热,喉头却干涩起来:"那......那是属下碰巧......"绛蝶嫣然一笑:"谢谢你。"
黄义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怎生是好了。绛蝶幽深的黑眸直视着他,七尺高的汉子竟被看得一点点矮了下去。
好一阵子,黄义回过神来,又问:"三皇子,您没事吧?"绛蝶听得他提醒,这才觉得胳膊上有些辣辣的疼痛,便撸起袖子察看。
大臂之上,果然红通通一片,被衣袖一蹭,更增痛感,绛蝶不禁轻吸一口气。黄义见状大急,一手抓住绛蝶手腕,另一只手抚摸上去:"三皇子,快去跟我处理一下吧。"
绛蝶没有挣他,但脚步也没有移动。黄义见他不走,又想打开他的衣领查看:"这里呢?这里烫得严重吗?"绛蝶压下他的手:"行了,不碍事的。"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二人转过头,看见太子冷冷地站在门口。
黄义不知为何红了脸,赶紧屈膝半跪:"属下参见太子。"
棋子
太子听闻皇后叫了绛蝶过来,登时就坐不住了。他深恐母后会做出伤害绛蝶的事,丢了手里的事便跑了过来,却不料正见到二人拉拉扯扯的形容。此时绛蝶衣衫不整,黄义偏偏又一副心中有鬼的慌张模样,不由得太子心里不犯嘀咕。他眼中露出寒光:"我问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黄义支吾道:"是......是三皇子被茶汤烫了,属下帮他看看。"
太子打量绛蝶,身上果然有茶汤的痕迹,但他脸上表情并未缓和:"那别的宫女呢?都死到哪里去了?"他不等绛蝶和黄义回话,就一把抓住绛蝶的胳膊:"你跟我回去!"
绛蝶一路被他拽的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好容易回到东宫,太子把绛蝶往床上一摔:"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绛蝶坐起身来望着他,没有说话,慢慢整理被他扯得零乱的衣服。太子妒火中烧,抓起绛蝶衣领:"你怎么不说话?我不是跟你说过离黄义远一点吗?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绛蝶抓住他的手:"我不认识他,今天是巧了。"
太子不信:"巧?为什么总是那么巧,为什么每次巧不巧的都被我看见!"
绛蝶把他拉的坐过来,眼波流转,双手去抚太子脸颊:"你不信我么?你在嫉妒?真的就是这两次巧合而已呀。"
不料太子疑心未去,这番示好动作有点适得其反。太子抬手打开绛蝶的双手:"少跟我来这套!你这套招式哪来的?我也奇怪了,怎么你总能勾三搭四的,老实说,你用在我身上的这些招数是不是都是过去在妓馆里惯用的?"
绛蝶脸变得煞白,看了他一眼,站起来便走。太子一把把他扯回来,按坐在床上。绛蝶站起来又走,又被太子拉了回来。重复了几次,太子终于恼了,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上。
看着绛蝶在地上挣了几下,太子心里一沉,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扶起他。绛蝶却自己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迅速走了出去。
这些天绛蝶一直在自己和自己下棋,还玩得不亦乐乎。棋盘靠窗而设,绛蝶坐在一边,对面放了一支玉簪,他下一粒黑子,再替玉簪下一粒白子,每次还都深思熟虑,不偏不倚。有时白子布的顺当,绛蝶脸上带了笑意,竟像个初学下棋得了意的孩子。
报春端着雪梨羹进来的时候,绛蝶正手持一粒黑子,迎着阳光微眯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黑子发亮,手指透明,阳光穿过窗棱斑斑驳驳地照在他身上,实在令人心思恍惚,不知是幻是真。
上次的事情之后,绛蝶没再提起,报春对绛蝶也是一如既往,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此时报春端过羹盅:"三皇子,吃点雪梨羹吧。"
绛蝶接过来,正要把汤匙往口中送,手忽然停住了,窗户外头,露出亮宗的半张脸来。眼神慌乱扑朔,哪有半点皇帝的威严在里面!
亮宗看绛蝶已发现自己,忙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绛蝶,父皇有事找你。"绛蝶隔着窗户道:"那就请父皇进来说罢。"亮宗如获大赦一般:"好好好。"
亮宗进得屋来,瞅瞅羹盅,没话找话地说:"雪梨羹啊,好好,秋燥天干,吃点对身子大有好处。"他又望见窗边的棋局,走上前去:"你在和谁下棋?......黑子是你吗?嗯,白子虽然招数凌厉,可黑子七零八碎的,却是路不该绝,我看这局你赢定了。"
云朵遮了太阳,在绛蝶脸上投了一片阴影,他皱皱眉头:"父皇找我何事?"亮宗一直对绛蝶很是心虚,想得厉害却是没勇气面对,这次终于绞尽脑汁找了个理由才敢过来:"绛蝶,这个......玉壶园的菊花开得都快败了,你还没看过吧。仲秋之时教事耽误了,大家都没能好好聚聚,这回朕宣了几个爱看花的王爷老臣,明个去玉壶园赏菊,你可一定要去啊。"
绛蝶搅搅雪梨羹:"那就去呗,叫我做什么。"
亮宗道:"就是赏赏花,没别的意思,你去散散心不好吗?自你进宫以来,一直......这个......事务不断,从来没能出去好好玩玩,再说朕答应过带你去赏花,朕金口玉言,岂能失信?"
绛蝶讥讽地看他:"父皇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亮宗语塞,额上冒出汗来,看看四周无人,一下捏住绛蝶的手:"绛蝶,我知道你怨恨父皇。父皇那天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不知中了什么邪!......你就看在朕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给朕一个机会,原谅朕,行吗?"
绛蝶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其实父皇心里也认为我很贱吧,始终想着我是那里出来的人对不对?"
"不不不。朕没有,朕绝对没有。"亮宗矢口否认。他看着绛蝶说这话时眼中的冰冷自伤,感到又怜又爱,一时感情冲动,将他搂进怀中。
绛蝶被亮宗搂得铁紧,耳边是他热乎乎的鼻息。熟悉的感觉笼罩下来,身体便抵触地打了个冷战,努力挣扎了几下,却被亮宗死抱着不放。
绛蝶只得停止了动作,微侧过脸去,冷冷道:"父皇还想再强逼我一次?其实你只要颁下旨意,又有谁敢违抗?若嫌我挣扎得不合你意,就再用点迷药好了。"
亮宗一听这话脸上泛红,只好松开了手,不敢再动:"绛蝶,朕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什么非得这么说呢?好了,朕向你保证朕只是一时糊涂,实在......实在是因为你长得太像燕妃了。"
他见绛蝶不语,又劝道:"绛蝶,你明天就去吧,没有别人,只是几个素来和善的王公旧臣而已。你母亲生前最爱菊花,玉壶园汇集了众多菊中名品,想必她也在那里等着你我......"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眼里竟浮出泪光。
绛蝶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残局,想了一会儿道:"好吧。"
香尘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亮宗的人候在文绮殿外等着三皇子了。于是,匆匆用罢了御赐早膳,绛蝶便搭乘圣辇,随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着城东玉壶园驶去。
旭日东升,秋高气爽,是个出游的好天气。虽然空气里由于冬日的渐近夹带了几分寒冷萧瑟,但坐在宽阔温暖的圣辇里却是丝毫没有感觉。
穿过阜盛热闹的人群,晃动的风景开始变得静谧而平和。这是入宫以后的第一次外出,原来外面的世界还是可以如此清爽美好的。其实在入宫之前,也从未以这样轻松的角色欣赏过这样的风景吧。绛蝶的一绺头发被风吹了下来,头发在脸上轻轻拂动,痒痒的但很舒服,心里便有了一丝宁静和留恋。
亮宗看着绛蝶靠在窗边发呆的细瘦身影,脸上忽阴忽晴,也似痴了一般。及至圣辇落下,队伍停住在玉壶园的时候,二人楞是都没发觉。
玉壶园以花多花奇著称,偌大一个园子里满布了姹紫嫣红的花卉,竟没有一片是重样的。看到这争奇斗艳的鲜花锦簇,让人不仅怀疑起现在是否为深秋了。
当然,今日亮宗等人将赏之地更是园中的极盛处。那是一所园中之苑,由于苑中全是菊花,顾名思义地唤作菊苑。
亮宗和绛蝶到得菊苑的时候,日头已升到正中。被邀前来的王公旧臣都已抵达,看见亮宗驾到,纷纷起身恭迎。
其实对于这次召见来赏菊的人选,亮宗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赏菊之会既要热热闹闹,不至冷场,又要高洁雅致,和乐融融。因此,他邀人不多,除了两个关系很好的王爷,剩下的全是远离朝中纷争,多数已经隐退了的风雅老臣。这些人都素爱闲务,于庙堂权势之事兴趣不大,或以文名著称于世,或谦谦然有君子之风,颇合亮宗的脾胃。最重要的是,他们大多不在朝中,对三皇子之事知之甚少,有的根本就全然不知,这对于维护整个赏菊会的和谐气氛,是非常有益的。
事实果然也不出亮宗所料,这些文人雅士们兴兴头头地对圣上表示了诚挚而热情的欢迎,并对亮宗身后玉树临风的三皇子给予了真诚友善的高度赞誉,那气氛,真算得上是盛世太平,一派翕然。
绛蝶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可面色看着也松弛了不少,亮宗心里高兴,对各位王公大臣更加客气,语气也轻快地不像个君王:"诸位都到齐了?怎么没见老六?"这时有人上前回禀:"回皇上,六王爷昨夜没宿在王府,所以今儿个要晚点才能过来。"亮宗也不以为意,笑骂一句:"这小子,不知又去哪里风流了!"
一时之间大家就座,数样花瓣等物做成的精致茶点奉了上来,众人举箸品尝,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菊苑的菊花纷然成宥,连绵似海,颜色各异,形状不一,大者如碗口,小者若指盖,极尽奇特,美不胜收。阳光明媚,照得花圃里金光闪闪,光华灼灼,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正当此时,有下人回禀说六王爷到了。话音还没落下,就看见六王爷挽着一个年轻男孩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他看见亮宗,就好像吃奶的孩子见了娘一样直扑过过去:"皇兄啊,可想死我了。"亮宗知道他向来夸张不羁,因笑道:"少跟朕花言巧语了,既然想朕,为什么现在才过来?"
六王爷指天誓地:"皇兄旨意下得那么晚,我还以为皇兄把我给忘了呢。一接到皇兄的圣旨,我就激动地坐立不安,夜不能寐,竟然起晚了,该死该死。"
六王爷人长得还不错,只是略显矮胖,加上言语夸张,动作激烈,看上去有些滑稽。不过绛蝶并没注意这些,他的目光落在和六王爷一同前来的那个年轻男孩身上。那个男孩,竟是红翠楼的香尘!
香尘是翠楼排名第二的相公,虽不如绛蝶绝色倾国,也是艳极一时,声名在外。两人交往不多,却是相互认识。此时他也看见了绛蝶,愣了一愣,随即低下头去。
六王爷与亮宗贫了几句,一抬眼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绛蝶,眼里登时放出光来,连口水都要流将下来:"皇兄,这个是......"
亮宗道:"这是三皇子成秀,也叫绛蝶,是燕妃给朕所生。......哎,你嘴张那么大做什么?"
六王爷这才收回心神,道:"哦,早听说三皇侄找了回来,愚叔我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呢,若知道是这般神仙似的人物,早把皇宫的门槛踩平了。"
亮宗笑道:"胡说什么,快点上来坐吧,就等你了。"
六王爷却不过去,原地转了几个圈,一拍大腿:"可了不得了,这还来得及么!"亮宗奇道:"什么来得及么?"
六王爷道:"我现在赶回去,叫王妃抓紧给我生个女儿,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三皇侄大婚啊?"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位王爷素好龙阳,王妃搁在府里不过是个摆设,此时听他这么说,都笑了起来。
六王爷又抓过身后跪着的香尘,叫道:"香儿,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皇族也有这等人物,把你也给比下去了!"香尘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忙颔首回道:"王爷可是糊涂了,怎么能拿奴家跟三皇子相提并论呢?这不是拿乌鸦比凤凰,没得玷污了三皇子吗。"六王爷却不在乎:"那有什么,我看你们是差不多的人品呢,能叫我看上的人,哪有差的!"
其实两人都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些言语在绛蝶听来却句句充满了讽刺,不仅咬了下唇,低头不语。
亮宗也不知情,只道香尘又是六王爷不知哪里弄来的个男宠,便道:"得了得了,少在在那里絮叨了,上来挨着朕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