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尉低头听着报道,眉眼间一片沉静。在旁边擦着桌子的跑堂小妹偷偷瞟了林尉两眼,微微有些脸红。
「......被害时与任年祥在一起的是本市某集团董事,死者当时乘坐该董事的私家车回家,在路上遭到袭击。尽管该董事一再表示与死者只是普通的聚餐交往,然而昨天下午最高法院开庭审理某集团重大偷税漏税一案,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市检察院的公诉,主审法官正是任年祥,其中可能的内幕引发社会各界多方议论......」
粘腻的油烟飘在空中,有些呛鼻。小妹一直磨磨蹭蹭地擦着林尉所在的那张桌子,一些吃着早饭准备开工的工人在旁边就这件新闻讨论起来,本就噪杂的小店更加熙熙攘攘。林尉坐在一边不为所动地继续喝着难喝的啤酒,等着他的炒粉。
「......市领导对此案极度重视,警方表示,凶手极有可能为职业杀手,就目击证人的证词和现场勘探的迹象来看,凶手作案手法与五年多前狙杀前市警局局长一案极为相似,怀疑为同一人所为。至此案件有待进一步的调查......」
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炒粉装在泡沫饭盒里递到林尉面前,一张苹果脸同时出现在后面。林尉三两口将剩下的啤酒喝完,捏扁了啤酒罐,不发一语地接过饭盒。
昨天的case和五年前的那次狙杀的确都是林尉做的。
说来也真是讽刺,本市警界和司法界最位高权重的两位高官都死在林尉手下--这个他们昔日最优秀的属下。
有人说过,大凡成为杀手的人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林尉也不例外。
22岁警校毕业,披上警服的那一天,他和许多同样怀着热血和激情的少年一样,曾宣下终身为正义而战的庄重誓言。三年特种部队血与火的磨炼,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流血负伤与死神擦肩而过,却也始终没有消退过分毫内心深处的激情。他坚定地要用行动实践自己在军旗下许下的诺言。
过人的能力,沉着冷静的性格,还有对正义坚定的信念,让林尉很快地被调到了市警局中,破格晋升为最年轻的特警队长。尽管这样的职业意味着太多的责任和牺牲,注定了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有的巨大危险,然而上司的赞扬,同僚的敬佩,社会的肯定,还有父母嘴角的欣慰,妹妹的敬爱和支持,一度让林尉以为自己会投身这为正义和公正奋战的事业中一辈子,无怨无悔。
可惜所有的一切,却灰飞烟灭于那一次与金三角地区警方联手缉查国际大型毒品走私案件的行动中。
踏出小店,林尉摸出烟来点燃,对面左扭右摆地走来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看见林尉后愣了一下,然后抛来一个媚眼:"帅哥......"
林尉视若无睹地走过去,那个女人犹不死心地想攀上他的手臂:"一起玩玩嘛帅哥......"
却被林尉一个眼神冻结在原地。
真是麻烦。林尉叼着烟往回走,大概是因为头发剪短了的缘故,最近碰见的花痴还真是多。然而作为一个杀手,尽管身边有凤凰那样的人存在,林尉也从来不认为有着一张会引人注意的脸是什么好事。
这一次搬家好像什么都很不顺利的样子。林尉吐出一口烟,一边走一边考虑起再搬一次的事情。
直到看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小角落,林尉才发现自己在转弯的时候竟然不自觉地拐进了那个小市场。
他皱起了眉。
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那个蹲在角落里很认真地任顾客挑着青菜的人。
细得像柴棒一样,布满了青紫和红药水痕迹的手臂从宽大得可笑的男装袖子里伸出来,脸颊和嘴角的伤因为涂上了红药水而让本来就小的脸显得更加凄惨,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一贯的平和,抿紧的小小嘴唇甚至微微地勾起,带了些稚气的腼腆。
现在他正安安静静地看著顾客挑拣著青菜,手里拿著根绳子估计是等下要把挑好的菜扎起来。也不过是简单的事情,他却异常地专注和认真,像是在对待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林尉微微有些发愣。
10
前天夜里才被打得那样厉害,今天已经要出来继续卖菜了么?不可否认,林尉方才还冰结的怜悯之心动荡了一下。
由于贫民区里的妇女大多也要像男人一样早起工作,所以往往都赶在早上开工前将一天的菜买到,因而卖菜的人通常在清早就要开市做生意。尽管现在才七点不到,小市场外面那条小巷子里已经摆满小贩摊子,人来人往了。
隔着人群,林尉望向前面的那个小角落,让他有点意外的是,那个小角落里的生意竟然不错。他随着吵杂的人流慢慢地向前移动,眼看就要走过那个角落,大概是因为那个孩子身上的伤太显眼......而他看不到任何怨厌憎恨,带点微微自得的表情又实在太刺眼的缘故吧,林尉偏了偏身,闪到了一个比较靠近又不让那孩子看到的隐蔽处,靠在了斑驳的墙边。
反正过两天也就要搬走了,无聊一下又何妨。
这样解释着,林尉抽着烟,在暗处沉默地看着那个小角落。
不少妇女经过都会买上一把蔬菜,而对于孩子满身的伤,她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看来可能是见惯了,只是在买好菜之后叹口气摇摇头离开。偶尔有人问上一问的,小孩也不说话,垂著头静静理著小箩筐里的青菜,旁边有人代着答上两句,然后又是相同的叹息和摇头。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每一个人都在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
可就算是有不少人来光顾,林尉还是留意到小孩其实没卖出多少东西,原因是他卖的东西实在太少而且品种太单一了。
一个小箩筐,一种青菜,价格还比别人的要低上不少,总量也不多,估计是像他这样小的孩子能拿回来的也就只有这么些吧。林尉真不知道这样卖一个早上能不能赚够自己手中的这盒炒粉的钱。
他还注意到的小孩其实是会说话的,有人过来买东西的时候,他都会小声地说出单价和斤两,很快地算出应付的价钱,即使是比较复杂的乘数林尉也没见他要思考一下,眼也不眨地说出答案来。若是旁边的摊子有生意,要计算的时候,不管是谁都会大声地喊上一声"天天",然后小孩就会帮忙算出价钱,报出的数目谁都没有异议,可见都是已经很习惯和很相信小孩这个人体计算机了。
小孩只有在那个时候会说话,脸上也会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而其他时候,他都只是安静地坐著,乖巧地双手抱著膝盖,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那样调皮好动,若不是林尉知道他有个怎样的老爸,他会怀疑这个小孩是什么好家庭里出来的有教养的孩子。
渐渐的人少了,巷子里开始清静下来。小孩收拾著箩筐里被人翻乱的青菜,准备著可能会有的生意。周围的人也逐渐歇下来,附近几个中年妇女开始聊起了东家长西家短。林尉抽完一根烟,正准备走的时候,不知是谁开的头,大家聊起了小孩的家里。
11
"可怜哇......"
每个人都这样开头,伴随著几声悲悯同情的叹息。
小孩叫天天,姓夏,之所以大家都记得他的姓氏,是因为几年前在这个市场里卖菜的天天的母亲,第一次在这里摆摊的时候,微笑地牵著年幼害羞,躲著她身後的天天向大家自我介绍说"我先生姓夏"。
那个温婉和善,站在小市场里完全格格不入,就算是穿著最普通的廉价衣服也宛如一块蒙尘美玉般的美丽女人,坚强又勇敢地挑起了家庭生计的担子,抛头露面做起了这种繁重卑微的生意。尽管相当的艰难辛苦,她却始终没有过怨言,总是微笑以对。虽然後来她突然之间从这里消失而且再也没有露面过,但这个娇弱又倔强,美丽得让路人一步三回头的女子,这个待人和颜悦色从来不与人争吵的好邻居,这个对丈夫和儿子体贴关怀无微不至的贤妻良母,很多的人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
据说小孩的父亲之前也是曾经飞黄腾达过的,後来不知是什麽原因败落到几乎一无所有,只能够搬到这边比较便宜的住屋里。当然之前那几年这里还不是什麽贫民窟的,顶多算是比较贫穷的住宅区而已,也还没有这麽多的混混和流氓在附近流窜。
当时小孩父亲事业失败後一蹶不振,贤惠的妻子一直鼓励他不妄自菲薄,支持他寻找机会东山重起。为了维持家用和丈夫在外奔走的用资,女人从外面买来了两个箩筐,毫无怨言地做起了卖菜的小本生意。
由於她为人和善又肯吃亏,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渐渐地就有了固定的顾客,生意慢慢地好起来。维持了生计不说,好像还存下了不小一笔钱,打算作为丈夫再创业的本钱。当时所有的街坊都众口赞叹,娶妻就应该娶这样的女人。
只可惜,世事往往不会这样顺如人意完满和美。小孩的父亲渐渐迷上了赌博,整天整夜地泡在地下赌场里,不思进取,输光了妻子的钱不说,还开始了酗酒。本就不容易的三口之家更是雪上加霜了。
记得他们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尽管没有钱,一家三口过得很拮据艰难,却也甜蜜温馨。邻居们从没见过天天父母争吵,连说话语气稍微重一点的也没有。天天父亲虽然因为事业受挫而整天一副颓废消沈的样子,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高大强壮相貌英俊的男人,对於妻子是怎样全心全意的心疼和关爱。天天的母亲也一样,再艰辛再苦她也始终微笑著拒绝其他人劝她离婚再嫁的建议,坚定地陪在不名一文的丈夫身边不离不弃。
但是,自从男人染上赌瘾後,那种和美的生活就渐渐地一去不返了。赌场上向来十赌九输,沈迷的赌徒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他们总是妄想在下一盘翻本,但最後却只能越陷越深,输的越来越多,最终无法自拔。
总是输钱让男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每次赌输了钱之後他又去酗酒,回家後就在屋里猛摔东西发泄。那段时间天天母亲每日都红肿著两只眼睛带著天天去市场卖菜,邻居也总能听见她细声细语地劝诫著丈夫戒赌,但是那个总是期望於下一次翻本的男人却终不悔改,每天一拿到妻子赚回来的钱後就立即摔门就走,徒留下身後抱著儿子默默落泪的妻子。
12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清晨,女人惯常地出门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有人说在街上看见她坐在一辆豪华得不得了的轿车里,又有人说看见她从市内的大酒店走出来,一身的珠光宝气,挽著个明星一样的英俊男人,还有人说她出国了,回来生了个黄头发的儿子......
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街坊邻里间流传。男人一开始像疯了一样寻找妻子,也不知道到底找到了没有,只知道他回来后锁在家里消沉失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是没钱得过不下去了,就在附近的工地里随便找了份体力活儿,自己一个人带著儿子在这里生活,再也提起过妻子。
男人彻底地戒了赌,但也彻底地失去了雄心。他不再到外面奔波,整天就只会喝酒。酒喝得越来越多,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戾无常。有时候喝得实在是过了,甚至还会失了心性,发疯了一样打人和摔东西,方圆几条街没有一个能够撂倒他的。这种时候小孩就会努力地将父亲拉回屋里,至少不伤及无辜。但他自己却每次都总是满身伤。
林尉沉默地听著,照他前天所见的来看,让那个男人迷失心性的,除了酒精,还有为数不少的致幻剂类软性毒品。他看著前面不远的那个小小身影,小孩正微微低著头,小心仔细地用手掬起清水洒在青翠的菜叶上。黑色的头发软软的垂在额头,还是那种安静不说话的样子,一点并没有因为周围人讲的话而露出些许委屈或是凄切,就仿佛是在说完全和他没有关系的事情一样。
"唉,就是苦了这个孩子,"有人低低地叹气,"母亲跑了,父亲又不管,还是个弱智......将来可怎么办呀......"
林尉手上的烟陡然一颤。
小孩仍是抿著嘴,欢快又忙碌地整理著箩筐里的青菜,似乎就只有这件事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林尉倚在墙上一动不动。
这时不知为什么,小孩像是感应到林尉的目光一样忽地抬起了头,望向他所在的地方。看见林尉后他好像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小小的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却只化作了嘴角边上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清亮的眼睛和无邪的笑容,一起扑向林尉。他放开手里已然被捏得变形了的烟,没有表情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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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公寓里,林尉将手里的炒粉放在木板桌上,抽出免洗筷来分开,变冷了的炒粉粘著油堆在一起,看起来让人有些反胃。林尉用筷子拨了两下,最后还是放下筷子,又习惯地去摸烟,却发现最后一根烟也已经抽完了。
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到墙角,林尉坐到床上,心情有些郁结。这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说是在敲门其实也不大准确,敲的人就好像是只用指头轻轻地点著门一样。敲了几下之后就顿了顿,看里面没有反应,又再敲几下。
林尉皱起眉头,会敲门的肯定不是仇家或是别的来杀他的杀手,更不可能是凤凰那家伙。
他打开门,一个小人站在门口。
林尉定了定神,门外的人是那个此刻应该还在市场里卖菜的小孩。
13
小孩仰起头看著林尉。还不到林尉肩膀高的他究竟有多大了?十二?十三?
尖削的小下巴两腮瘦得没有一点肉,看上去很久没有修理的头发乱糟糟毛茸茸的,但过长的额发遮盖下的眼睛却很清澈明亮,他看著林尉,完全没有怕生的样子。
他真的是弱智麽?林尉忽然想,他觉得难以置信,这个小孩不是会算数吗?一个弱智、白痴能够那麽快和准确地算出那些数来?
小孩还是没有说话,他把并拢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来,举高了递到林尉面前。摊开的小小手掌上是一只不大的苹果。
很明显,肯定是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才能让这只其实不怎麽新鲜的苹果看起来如此光洁。
小孩抿著嘴歪头看他,一如既往地一语不发,林尉却在一霎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越过小孩头顶看向对面的门,自从昨天整天都不见隔壁有什麽动静,他就已经知道那个男人应该没什麽事了。
而小孩──他大概是因为那件事来道谢之类的吧。
林尉简直要冷笑。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会多管闲事完全是因为心情极度不佳,和什麽帮忙或是救人之类的没有丝毫联系,而所谓的感激和道谢,更加不是他会想要的东西。
还有这个小孩不是弱智麽?他也懂得什麽感谢之类的吗?这些天来总是目不转睛地著自己,恐怕也仅仅是穷极无聊毫无意义的举动而已吧。
林尉忽地烦躁起来,小孩这时又把手往前递了一递,那只苹果就快要碰到自己的下巴,林尉毫不犹豫地一手挥开。苹果在飘著尘的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撞击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骨碌碌几下翻滚进了满是灰尘的墙角里,摔烂了。
小孩的视线随著被一手拍掉的苹果落到地上,就像是定住了一般,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低著没有再抬起来。但是刚刚的一刹那,林尉还是看见了那张原本带著雀跃的小脸瞬间的黯淡,黑黝黝的眼睛里装满了惊诧、不解和委屈,湿润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林尉冷冷地看著,他不需要什麽狗屁的邻里间关心互助和睦相处,更不想有什麽对於他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毫无留恋地生活,老死。不需要人记得,也不想记得什麽人。
他伸手关上门,绝情地将那个瘦小的身影狠狠地隔绝在门外。
直接躺上床,林尉胡乱地翻著床上凌乱的物事,终於找出一包烟来,点上。
其实他此刻并不怎麽想吸烟,只是不吸烟的话他不知道还能干些什麽。
果然还是应该再买一台电视的,一个月只出去一次,剩下来的日子确实不容易打发。之前他住的地方就有一台从修家电的人手里买来的二手货,可惜当时走得急不能带上,多少便宜了那个林尉不怎麽喜欢的胖女人房东。每次过来收房租都探头探脑的,不知是对林尉有兴趣还是疑心他那里窝藏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