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下来,近在咫尺的林尉也只能勉强地听见只言片语。
"......看见妈妈......天天......要听话......对妈妈说......说......爸爸......"
一声若有若无的呢喃如同轻若羽毛的叹息声般弥散在空中,回荡流转,最终消失无痕。
徒留给活著的人无边无际的伤心、痛苦和怀念。
小孩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他揉著眼睛抽噎著,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蹲了这麽久,林尉浑身都开始酸痛,他紧了紧手臂,环住怀里此刻敏感惊惧得宛如惊弓之鸟的人,情不自禁地在那颗头发柔软的小脑袋上轻轻落下宠爱和怜惜的一个吻。
这样的决定和举动究竟代表了什麽和意味著多大的危险,林尉都来不及去想了。抱著怀里紧紧捉住他不放的小孩,他有种找到了自己此刻存在意义和责任的感觉。
就像是空虚了很久的世界,被一下子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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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留下来的东西不能不说让林尉十分吃惊。
办妥了火葬等手续,林尉挑了本市最好的天湖山的公墓作为小孩父亲最後的归宿。这个历经了各种人世沧桑的男人,大概也会喜欢这样山环水绕、明媚清新的宁静地方吧。因为这里是林尉曾经为自己设想过的最好的归途,他的父母和妹妹也都在那里。
自从男人去世当晚的愤怒宣泄之後,小孩沈静了很多,本就不说话了,现在更是见不到笑容,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平和。他平静地站在男人的木刻灵主牌前,轻轻地摩挲著父亲的面容。
林尉有些担心他会更加陷入自闭的状况,而除此之外,令他头疼的还有男人临终前所指的那个抽屉里的东西。
当时的桌上摆了一叠不薄不厚的钱,那天其实是男人领工资的日子,大概是因为露了财而招来了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氓混混的觊觎。那一张张浸透了汗水的纸币,显示出了小孩父亲是如何的挥汗如雨才换得这样为数不多的金钱。
23
抽屉里的东西一共有三样,一份严严实实的包裹,一本薄薄的存折,还有一份本市权威科研机构的智力证明加推甄表,其中的数学计算能力一栏上是一个惊人的高分。
林尉翻了翻日期,是几年前做的测试,後面的专家建议上写著一间学校的名字。
男人的意思是希望自己送小孩到那里去读书吧,留下来的那笔钱的意思也大概在此了。林尉想起那本存折上的数额,从几年前就一笔一笔按月存进去的积累,对於贫民区里的很多人家来说已经算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只不过这些钱若要供起一个孩子进入那间以高学费出名的学校,恐怕还远远不够。
不过,若是对於林尉来说,那不过只是他一次任务酬劳的零头而已。
他看向了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地站在父亲神主牌前的小孩,他知道怎样与别人相处,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被欺负吗?同龄的孩子会乐意和自闭的他好好相处吗?......
各种各样的担忧涌上心头来,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代入了小孩父亲的立场上去思考,林尉不禁摇摇头,笑自己的多虑。或许大集体的环境对他打开心防,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更有利一些呢。
还有......真的要留这个小孩在身边吗?
自己是一个杀手,本来就朝不保夕,随时随刻都有遭遇到危险的可能,真的还要拖累上一个这麽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无视墙上的禁烟标志,林尉走远了一些,抽出烟来点上。男人临终前的那样的话还有神情......林尉沈默地抽烟,若是之前的自己或许会冷眼旁观,毫无歉疚地抽身而退吧,但现在......
却是做不到了呢......
自嘲地冷冷勾起嘴角,一股辛辣辣的烟草味道随即在舌尖迅速蔓延开来,林尉一愣,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无意间把烟头咬碎了。他把烟丢开,衣角被一下一下地轻轻拉扯著,小孩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抬起了头来看著他。
究竟是什麽时候呢?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自己会不设防地开始和这个小孩靠得那麽近了?是昨天晚上?那次小孩挨打的时候?菜市场遇见时?......抑或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不到咫尺的距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孩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下面的眼睛就像是镶嵌在上好玉石上的墨色琉璃一样,因为昨晚的流泪哭泣还依旧红肿著,泛著潮湿莹润的水泽。没有些许惧怕不安或是一丝的犹疑,却有著害怕再被丢下的不确定和脆弱,他就那麽看著林尉,静静地等待著。
大概是一开始的心软就注定了林尉永远对那样清澈的眼神没有办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直视著小孩:
"以後......跟我一起住吧。"
小孩抿紧了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林尉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犹疑了一下,他伸出手来放到小孩面前。小孩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地把手放进了林尉的掌心。
24
两个人的同居生活,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过程。
先不提两个人天差地别的年龄差距和生活习惯,林尉更忧心的是小孩的精神状况。
从墓园回来之後,他考虑再三最後还是拿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对面门去。街坊邻居都没有说什麽闲话,毕竟小孩父亲的後事基本都由林尉一手包办了,有些人甚至把林尉当作了难得一见的好心人,每回见林尉出去买烟买饭的时候还会在後面念叨著什麽"好人有好报"之类的话。
林尉嗤之以鼻。
若好人真有好报的话,小孩的父亲会这样轻易就死掉?被那些只不过揍了几拳就嗷嗷喊救命的瘪三干掉?若好人有好报,小孩现在会整天蔫蔫地抱著腿坐在窗前发呆,一动不动?
小孩什麽都好,乖巧、听话、安静,就是太难沟通。
本来自闭症的孩子就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总是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小世界中,再加上母亲和父亲先後离开的巨大打击......
味同嚼蜡地吃过了打包买回来的晚饭,那颗没精打采地垂了一天的小脑袋始终没有抬起来。洗过澡後,小孩像是很习惯地坐到客厅的椅子上,拿著一本书认认真真地看著,偶尔抬头看看门口,侧起耳朵像是在听什麽,然後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林尉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然後他就懂了。
平时这个时候......小孩大概都是这样坐著等他爸爸回来吧......
再怎麽铁血无情也不禁胸口酸涩起来,林尉沈默地退後,走到了外面的小阳台上。
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再呼出。夜晚的风迎面吹来,拂动著头发,林尉闭上眼睛,深埋在记忆中的画面一幅一幅地闪过──
去警校报到时父母在学校忙前忙活铺床叠被的身影,定格在自己的毕业照里布满皱纹却欣慰无比的笑靥,还有每次办案晚归时家里不管多晚都会亮著的灯......那个时候母亲每晚总是开著小灯,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等,自己一进门就站起来殷切地问"要吃点什麽宵夜吗?"......
林尉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深夜露水的寒意渗进肌肤,才将空了的烟盒揉成一团抛开,转身回到屋里面去。
客厅里的灯还亮著,小孩趴在桌子上已经睡著了。
林尉想叫醒他,可是看到那满脸的泪水,终是不忍,最後唯有小心翼翼地把小孩给抱起来。没有几两肉的身体,瘦瘦的,隔著衣服都能摸得到骨头,小小的下巴更加尖了出来。若不是曾经听到过小孩的父亲说他已经十六岁了,林尉怎麽也不会相信这麽瘦小的一个孩子竟然已经是该上初三年级的学生了。
屋子虽然不大,但也有两间房。林尉把小孩抱进了他父母的卧室,虽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卧室,但并不邋遢凌乱,至少比林尉的好多了。他脱掉小孩套在脚上的大拖鞋,不甚熟练地尽量把人平稳地放到床上。累极了沈沈睡去的小孩翻了翻身,没有被惊动,他松了口气,拿过有些破烂的被子来盖好。他站了一会儿,关上门走到了小孩自己的房间去。
小孩的房间和这个简单的家一样,小但是整齐干净。床很简陋,对於林尉来说还很小,不过上面的枕头被子却明显比主卧室里的要好很多。没有办法,林尉只得再走一趟,把被子拿过去给小孩盖好。
一来一去这麽闹腾,终於能够躺下来的时候,以往每晚都早早入睡的林尉怎麽也睡不著了。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总似乎有很多很多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吵杂著,嗡嗡作响。林尉想起来自己好像搬来了这里之後就没睡过一次好觉,然後又想起他听见男人暴打小孩的那一天晚上,似乎耳边也还萦绕著那样压抑的悲切哽咽,死死地咬紧了嘴唇低低地哭泣著。
声音很轻很轻,却仿佛近在咫尺。
林尉心里一动。
他跳下床去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果然低到不能再低的呜咽抽泣从薄薄的门板底下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一声一声的,打在林尉的心上,击中了最柔软的那一点。
25
手放在了门把上很久,始终还是没有敲下去。
小孩总要自己越过这一道坎,没有谁能帮得了谁去面对和承受这样的痛苦。一如小孩的父亲,一如林尉自己。
他终是放下了手,靠著门边静静地听著里面细细的哭泣声。
又很想抽烟了,但是懒得再回去拿。他抱著手臂想起小孩终日平静又蔫蔫的样子,想起他默默流泪的模样,林尉闭上眼睛,将头抵靠在墙上,轻声地对著空无一人的屋里说:"我答应你。"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不算很亮。
林尉已经醒了,但没有马上睁开眼睛。空气中飘著淡淡的新鲜米粥香味,一丝丝地传入鼻子,很有家的感觉。他懒懒地蠕动了一下,难得地享受自成年以後就少有的赖床感觉。
有点可惜的是,地板太硬了,硌得人难受,还有些冷。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毯子,睁开眼看了看,屋里只有厨房开了一盏小灯,橙黄的灯光透过来,暖暖的。他又闭上了眼睛,没打算从地上起来。
昨晚他在门外不知坐了多久,小孩的哭声终於渐渐小下去,他也困乏了,又懒懒地不愿走回去,索性就在门口靠著闭眼歇一会儿。谁知一睡就一夜过去了,直到察觉到有人正在小心地靠近时,他本能地立即醒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正防备著,却不意落下来一张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身上。
是小孩。
林尉不知为何他当时没有睁开眼睛来告诉小孩自己已经醒了,而是不自然地装睡著,直到听到小孩蹑手蹑脚地往厨房那边移动去了,他才睁开眼看看那个小小的身影,又闭上。
看样子......他应该比昨天好多了吧......
等到小孩自己先吃过了早餐,按照平时的时间出门後,林尉才从地上起来。团挤了一整个晚上的骨头咯咯作响,没什麽特别酸痛的感觉,但也不怎麽舒服。
刚刚小孩要出门的时候,他觉得他好像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了看,林尉以为他要走过来的时候,他却关上门走了。林尉有些莫名其妙。
他走进不大的厨房去,收拾得挺干净的,揭开炉子上的锅,里面装著热气腾腾的白细米粥,橱柜里放著不算新鲜的面包,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吃完的生日蛋糕,林尉买的,原本很喜庆的样式和讨喜的奶油颜色,现在却分外黯淡。桌子上摆好的那一副碗筷,不知是给林尉的,还是习惯地为他爸爸准备的。
他重新盖好锅子,走出去回到小孩的房间,拿出那份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推荐表,视线锁定在了那一所学校的名字上。
中午小孩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自己拿钥匙开门,而是轻轻地敲著门,但看到林尉开门出来时却又像是很吃惊的样子,然後才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林尉都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又已经一溜烟地跑进厨房去,自己张罗起午饭来了──就好像林尉在跟不在没什麽两样似的,空气一般的存在。
林尉在後面关上门,他看见了,对面的门口地面上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其实早料到会如此了,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知道,或许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小孩那种傻傻的很纯很真的笑容了。
只是......
怎麽自己好像......有那麽一点......
怀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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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林尉带著小孩去了学校。
专家推荐的那间学校是一所公立的特殊学校,专门接收自闭症学生,在治疗自闭症儿童方面颇有成果,口碑不错。
早上的时候他已经自己一个人先去了解过了,学校很优美安静,环境也很不错,老师们都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因为里面的学生都是一样患有自闭症的,小孩在学校里也大概不会受到什麽歧视或者排斥。
这一点让林尉觉得可以放下不少心。
下午接待他们的是学校的校长,挺慈祥和善的一位老太太,但是当林尉听到她悲悯地看著小孩对他说"虽然这种病不好治,他的病情又比较严重,但是只要学校和家长双方高度配合,还是可以......",他不发一语,但皱起了眉头。
大概是因为小孩父亲说过的话的缘故吧,林尉也并不怎麽觉得自闭症就是什麽严重的病,小孩听得懂别人的话,明白身边发生的事情,他懂得体会别人的感受,更有著自己的感情,除了不讲话外,林尉觉得他和别的其他孩子其实也没有什麽太大的不同。
而这里,却把小孩当作了一个必须要尽快进行治疗的病人。林尉仔细看了他们的课程设置和作息安排,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学校,更不如说是一家医院。每个进来的人都被当作是不正常的人来看待,病情没有得到所谓的控制之前不能回家,只能每个月让家人来看望一次。
不过,或许这样真的就能够治好小孩的自闭症吧,可以让他从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里面走出来,愿意开口说话,愿意和别人交流,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活泼开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麽都自己收在心里默默独自承受,只有痛极了的时候才无声无息地流泪,让泪水静静地滑下脸颊,将那张最适合笑得纯真干净的脸割得支离破碎。
林尉实在是不想再看到那个画面了。但是,当真的要决定让小孩进去那所学校时,他又犹豫了。
自己一个住在学校,小孩会适应吗?那些老师会对他做些什麽林尉完全无法掌握,要是他在学校里真的被欺负了怎麽办?自己要常过来看他吗?来的话多久一次?一个月?一个星期?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林尉看向小孩,他挺直著腰板,抿紧嘴像个大人一脸认真地坐在待客的大皮椅上,从林尉这里看过去,他简直小得让人心疼。来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显然有些局促不安,但是他整张脸整个人都丝毫掩盖不住那种对上学的向往和渴望。
想起小孩没有多少玩具却有著不少数学方面书籍的小房间,还有小孩父亲的遗言......小孩的天赋......
林尉拉起小孩大步离开了那间专家推荐的自闭儿童学校。小孩不明所以地被他拉著往前走,却还是紧紧地跟著他,没有回头。不过林尉并不是要带他回去,而是打车去了本市最有名的私立三叶学园。
记得以前还在警队的时候他曾经听一位同僚提起过,三叶学园专门开设有类似於"天才班"之类的特别班级,理念是鼓励和引导一些具有异常天赋的学生按照自己的长处自由发展。那位据说脾气极度躁戾无常却才华横溢,在国际上享有极大盛名的指挥家就是在那里发掘培养出来的。
果然,明显三叶学园的氛围就和前面那间安静但死气的学校不同,要轻松活泼得多。接待他们的几位老师听说小孩数学特别厉害之後,都跃跃欲试地想考考他。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小孩学过的知识竟然已经到了大学的程度,而且还是完全靠自学得来。
"哇──这孩子好厉害!"
几位老师都围著小孩啧啧称叹著,因为被赞赏而显得有些羞涩的小孩脸上微微赧红,有些无措地看向林尉,清亮的眼带上了被人肯定的愉悦和神采。林尉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软软热热的,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兴奋而微微抖著,林尉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小孩抬起头看他,不好意思地抿嘴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所做的一切似乎一霎那都得到了回报......林尉沈默著,对旁边热切地向他询问可否招纳小孩进三叶的老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