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地想著,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门外的声音却还是一点一点地传了进来。
轻轻的脚步声,没走几步後就停了,然後又折回来,打开门的声音,最後安静了。
林尉用力地深吸一口烟又呼出,胸口沈闷得像是压著一块大石头。
这样去伤害一个小孩子的心,虽然很残忍,却不得不为之。
说林尉铁石心肠也好,麻木不仁也好,但他其实不过是自我保护意识太强罢了。
一个注定了不得善终的人,和什麽人扯上关系都不会是一件好事。作为一个杀手,不能仁慈不能心软,不能有能够让别人攻击的弱点。或许现在这个小孩是伤心了,却避免了将来很多很多的麻烦──譬如某些以前被L杀掉了的人的家属,还有其他那些为了争取更前排名的无聊杀手。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是不应该去招惹一个杀手的。
门外又传来细小的声音,好像什麽轻手轻脚地过来了,又轻手轻脚地回去了。
林尉皱起眉,他大步走过去,用力打开门。
门外没有人。
门口的地面上却放著一样东西。
一个苹果。
确切的说,是刚刚那个被摔坏了的苹果,被人用小刀细心地削掉了烂了的部分,白色的果肉露了出来,由於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开始有点变色,还被切得奇形怪状,下面垫了一小张摊得平平整整的报纸,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做的粗糙拙劣的工艺品一样。
林尉沈默了。
他看了那个苹果好一会儿,最後狠狠心将那个苹果连著报纸一起踢到了不远处的垃圾堆里,回身用力地关上了门。
14
其实很多的时候,一个故事的发展往往取决于主角的一念之间。
林尉确实是很果断坚定地要把小孩从身边推开,但是他没有估计到的是小孩同样惊人的执念,甚至不下于他。
因而当第二天早上,林尉打开门差点一脚踩在某个圆滚滚的东西上时,他原本就因为睡眠质量不佳而隐隐作痛的头更是发痛了。
那是一个橘子。
就在昨天放著苹果的地方,矮矮小小的橘子,有些暗淡的橘黄色,带著折皱的表皮就像是小孩在咧著嘴在对他笑。
林尉住在顶楼,这一层就只有两户,相信不会有人无聊得特地跑上来在这里摆上一个橘子。是谁放的,一目了然。
他站了一会儿,抬起脚绕过了那个橘子。
其实或许应该再像昨天那样绝情地踢开才对的,只是......那样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真的伤害太大了。
昨天林尉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他打掉小孩送过来的苹果时,小孩那副无所适从地呆掉,眼眶微微发红的样子。
始终是......有点不忍心......
林尉最终决定采取无视。只要一直不接受,小孩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吧。
他走下楼去,转弯时回头看了一下,细心地被放在干凈报纸上的小橘子孤零零的在那里,像是那个小孩。孤独,无助。
林尉强迫自己无视,继续往下面走。
只是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在他刚刚的举动以及那个回头里,已然包含了太多一个杀手不应该有的东西。
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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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到那家早餐店,屏幕飘著雪花的黑白电视报道著前天那宗狙杀案的后续。
「......昨日警方在对死者进行调查时,从其家中查获大量来源不明的现金和存款,财产总值高达......警方怀疑死者生前曾在多次案件中接受贿赂,其中可能包括......」
"妈的又是一个受贿的!"
"法官也是个狗屁!"
"这世界都没个好人了!"
店里昨日也看过新闻的人顿时骂骂咧咧起来,群情激昂。
林尉买了几个面包就走。
他一点也不意外。
在杀手冢里呆了这么久,对于组织里的一些事情他多少也有点了解。
譬如说如果有人想要找杀手冢做生意,先要提供一张暗杀对象的照片;还譬如说每次接任务的时候,信封上的数字是林尉将要得到的酬劳,而相片上的数字则才是委托人付的价钱。
这两个数字通常都是不一样的,照片上的数额往往会多一些,因为按照契约杀手冢每次都会提取杀手佣金的大约百分之五,这个比例据说是杀手界内最好的待遇了。偶尔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信封上的数目反而比照片上的大一些。但是像这次这样,信封上的数额比照片多出如此之多的情况,简直闻所未闻。
在接过照片的时候林尉就已经知道这大概不是什么权力倾轧或是勾心斗角之类的买凶杀人了。在照片底下那个不超过四位数,连个位上都精确到七的价钱,委托人是如何尽力拼拼凑凑得来的这一笔钱,又有什么事情能让人穷尽所有也要去杀一个法官,只要有些头脑就能够猜个大概。
果然。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如果一个堂堂的警局局长,一个曾经立下过无数战绩功勋,道貌岸然的老英雄,都会去和黑道勾结走私贩卖毒品的话,那么区区一个法官受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是吗?
虽然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慈爱的父母和可爱的妹妹大概都已经化作了泥土,林尉自己也早已没有了什么替天行道的可笑念头,可是这一次亲手除去一个司法界的大蠹虫,还是让他觉得已逝的家人也得到了些许的抚慰。
林尉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爸爸妈妈,小倩,你们在上面好吗?
如果堕入魔道就能够还自己,还这个世界公道的话,即使明知道正直朴厚的父母绝对不会赞同,林尉仍九死犹不悔。
当神已无能为力,唯有魔渡众生。
但神和魔皆不可信,何不靠自己的双手去得到你想要的呢?
当时把他从冰冷的河水里救起来的小姐,浅笑著这样对他说。
一句话,从此成魔。
15
回去的时候,林尉这次留了意,没有再经过那个小市场。
呆在屋里,时间不知怎麽比以往都要难熬。好不容易过了中午,大约一点多的时候,一直死静的楼梯终於传来了声响。
这两天他已经摸清了对面门那两个人的作息。小孩的父亲在工地里上的是早班,早上七点多出门,不到天黑不会再见到他人。小孩则更早,每天不到六点就已经摸黑著出去市场里去拿这一天要卖的菜,然後一直要过了晌午才能够回来吃饭。每到这个时候,隔壁就会传来清脆的锅瓢相碰的声音。
小孩会自己做饭,又一项认知让林尉更难以相信他是个弱智的孩子。
"啪哒啪哒",鞋子一下一下敲打著阶梯的声音愈发清晰,大概小孩今天又穿了他爸爸的鞋子吧──他似乎都没有什麽合身的衣物,总是捡他爸爸的来用,却又偏偏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鬼装老成。
林尉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他不由自主地听著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估计是小孩一步一步地拖著他的小箩筐,终於走上来了,却又忽然停在了那里......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林尉门口那个明显没有被动过的橘子吧......
"啪哒啪哒",小孩放下箩筐走了过来,在林尉门前站住了。林尉忍不住想小孩大概是是在呆呆地看著那个可怜的小橘子吧──最後,小孩终於"啪哒啪哒"地走了。对面的门打开,再关上。
应该已经拿走了吧。
林尉对自己说著,却仍然是克制不住地走到门边。
就看一眼,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拿走了,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看他是不是......
轻轻拉开门,橘子没有了,换了一根香蕉。
带著些黑点的,胖胖短短的,却包著一个人满满心意的香蕉。
林尉真的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对面的门拉开了一道小缝,露出了一小从乱蓬蓬的绒毛来。
林尉板上脸,尽量面无表情地、冷酷地甩上门,大步走回屋里。
却更像是落荒而逃。
是的,这个孩子的执念比林尉还要坚定,或许说还要顽固。从第一天的苹果开始,橘子,雪梨,小番茄,李子......一天一个样地出现在门口,林尉原本不可动摇的决心简直快要溃不成军。
连身衣服也没有的小孩,林尉自是不相信他会有钱去买什麽水果之类的,这些看起来绝对不会有人会花钱去买的水果,八成是他从市场的水果摊那里丢出来的烂水果里面捡出来的吧。
也不知要挑多久,才能捡出这麽些比较好的来。尽管都不怎麽新鲜了,但对於小孩来说,这些捡来的水果或许已经是他能够拿来表示出自己的心意的最好的东西了。
每天看著门口放著的各种各样的水果,连垫著的报纸也是一天一换,有时候没有报纸就用旧日历代替著,两家门口前面的那块地方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林尉每天早上站在门口的时间越来越长,在他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养成坐在窗前的习惯。
那里可以看到小孩从市场到家里的必经之路。
每天的午後和傍晚,林尉都可以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拖著虽然同样小但也差不多有他半个身高的箩筐,伶仃地一个人走回来。有时候,金黄的夕阳余晖会将他瘦小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一条线,很长很长,似乎一直长进了坐在窗边远远看著他的林尉心里,如藤蔓密密缠绕。
当时的林尉还没意识到,尽管他一直避而不见小孩,但是这样不由自主的相互留意,这样不自觉的目光追随,已经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缠扭在了一起。
或许从最开始目光相接的那一秒,彼此掌心的生命线已然交错纠缠。
至死方休。
16
最後打破这场水果拉锯战的人是林尉。
事情的缘由要说回那天下午,林尉又坐在窗前,也不知是什麽时候开始,关注这个总是一声不吭的小孩已经成为了他单调生活的一部分,而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远远的,小孩过来了。他蹦蹦跳跳地走回来,拖著那个小箩筐。林尉远远就觉得小孩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难道是因为生意很好的缘故?
他这样想著,又摇摇头。其实就林尉的观察来看,与其说小孩去卖菜是为了生计所需,还不如说他是以此来怀念和回忆他的母亲──那个或许曾经是个大小姐,却为了家庭和丈夫甘愿放下身段的女人。
小孩不是什麽弱智,林尉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这一点,至於他从不开口说话的原因,林尉更偏向於是某些心理障碍所故,小孩只是不肯说而已。林尉也从来没见过他掉眼泪,连被发狂的父亲打的时候也没有。
因而那次苹果摔到地上时小孩眼睛微微发红的模样,简直是印象深刻。每次回想,那个画面的一丝一毫都不曾模糊,时刻触动著他冰封已久的怜悯。
和罪恶感。
这也是他放任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再说回来,这天他看到小孩回来了,正想著自己也应该去吃午饭了的时候,忽然就看见三四个个流里流气小混混模样的少年从後面追了上来,拦住了小孩。
隔得太远了,林尉不知道他们说了什麽,只见那群少年一副黑社会索要保护费的模样讲了几句话,小孩立刻紧张地将小箩筐拉到身後,全身戒备的样子。
林尉立刻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推搡了小孩几把,指了指小孩的箩筐,不耐烦地说了什麽,小孩摇了摇头,像是不肯答应的意思。
林尉紧张了起来。其实在这个贫民区里,由於小孩父亲出了名的暴力行径,周围的人都不敢去惹他,小孩也没有怎麽被欺负。但毕竟是在这种地方,一个被人说是弱智和白痴又没了母亲的孩子,日子自是不会好过。
果然,後面的人大笑著说了几句,其他的人也附和起来,前面的少年见四下无人,便凶狠地逼近了几步,扬著拳头要挟地要小孩拿出什麽来。
小孩退後了几步,明明隔了那麽远林尉却仿佛能够看见他因害怕而苍白的小脸。忽地小孩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从箩筐里一把抓起什麽,揣进怀里拔腿就往家跑。
那些少年显然也是一阵错愕,然後纷纷骂著追了上去。
个子不高的小孩很快就被追上了按到地上,一个少年伸手就去拽他怀里的东西,小孩死命抓著,怎麽也不肯放手。
周围的人纷纷过来帮忙,小孩被压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护著怀里的东西,拼命扭动著躲避那些人的手。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孩会这麽难对付,又怕动静太大了招来别的人,那些少年也不再客气,都使力了去拉扯小孩的手,拳头也开始落下来。
小孩蜷起身子承受著少年的拳打脚踢,身体因害怕和疼痛剧烈颤抖著,却仍是一声不吭,牙齿深深地咬在嘴唇里,抓著那样东西的手始终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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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的尘土和垃圾都飞扬了起来,小孩渐渐地停止了挣动,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蜷得如同一只虾米。
林尉猛地站了起来,他飞快地拿过床头的枪盒,打开以最快的速度组装起他的狙击枪。装上弹匣套上灭音器,一扣扳机,L的第65颗子弹无声无息地呼啸而出,挟著千钧之力射在了地面一户人家的窗框上。巨大的冲击力度震得整扇窗摇摇欲坠,玻璃应声而碎,哗啦地跌落在小孩和那些人不远处的地面上。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些少年都吓了一大跳。被打烂了玻璃的那户人家立即从窗口伸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对著那些小混混破口就大骂起来。那群小子立刻四面散开,撒腿跑了。
那个男人情绪之激烈,声调之高亢,言辞之恶毒,不知问候了那群坏小子祖宗多少遍才意犹未尽地把头伸回去。林尉完全没有在意他说的是什麽,他看著还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孩,握著枪管的手背指节微微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地上的小孩终於动了动,然後慢慢地扶著旁边的东西站了起来。他低著头,身子不稳地晃了两下,林尉不知道他有没有流血,只看见他先是拍了拍怀里东西上面的灰尘,然後又拍拍衣服,整理了一下之後,拖回他的小箩筐,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回来。
由此至终,小孩都没有哭。
林尉放下了枪,靠在窗边翻出烟来,他现在需要一些东西来定定神,打火机却怎麽也打不著,他只能静静地坐著,直到听见楼梯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次小孩没再走过来。林尉听见他打开门的声音,直接回到了屋里。
心底涌起的不知什麽感觉,林尉又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拆下伴随了他这些年却还是第一次没有用在任务上的最忠实的夥伴。一件一件地拆下,再一件一件地擦拭干净。
最初的冲动渐渐地过去之後,林尉开始感觉到了危险。
竟然会冲动到来不及考虑什麽就采取了行动,这样的事情,从五年前就已经没有在林尉身上出现过了。但现在因为一个陌生的小孩,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事後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像第一天来这里那个晚上,菜市场那次,还有每天早上在门口......
以及刚才......
杀手的敏锐直觉让林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抚摸著浸染了无数鲜血,时刻提醒著林尉自己身份的冰冷枪身,眸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或许真的该换个地方了......
却怎麽也提不起劲来动手收拾东西。
林尉沈默地把枪放回原处。
这时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一惊,连忙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对面的门已经关上了,只留下一个小碗放在报纸上面,装著不多的几颗深紫莹莹的新鲜的大葡萄,刚刚洗干净的样子,上面还带著透明剔透的水滴。
林尉站在那里,胸中像是有什麽在汹涌翻滚,他深深地吸气再吐气,第一次蹲下来拿起了报纸上的东西。
他走回屋里再走出来,将自己门口的那张报纸挪到了对面门前,放下了昨天买烟时顺手多拿的多多。
是的,他承认,他输了。
18
那天下午,在夜晚的黑幕下,某几个常在附近溜达的不良少年被人拖到暗处痛扁了一顿。
而从那以後,很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地,林尉和小孩的关系真正地好起来。
每天在门口都依旧会出现小孩送来的东西,每次听见楼梯口传来蹦蹦跳跳的声音,林尉都会先坐著等一会儿,然後再过去打开门把放在地上的橙子苹果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