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
夜。
月至西天。
几个守夜护卫在他的马车不远处围成一团,就着一小堆火,嘟嘟哝哝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每人面前都摆了一小壶酒,时不时喝上一口,以驱散北方郊外夜晚犹剩的寒意。
除此以外,其他人都已在帐内歇息。帐篷起在溪边,淙淙的流水声始终不断,和着一阵阵从帐里传出的鼾声,以及柴火的噼啪声,实在是一个与平日绝没有什么两样的平静的夜。
他在马车里,却始终无法入睡。连日来的赶路照理已使他十分疲惫,他却一丝睡意也无。再过几日便是清明,这几日白天快马加鞭赶路,夜晚便时常因投不到客栈而就地起帐篷过夜,即便如此,也不知能否赶得及在清明之前回踏雪城。
他坐起身来,从马车的帘子里往外望了一眼,那几个护卫依旧围成一堆轻声嘀咕,火堆上居然还架了个瓦罐,不知是煮些什么。这么看来守夜也并非是有多难熬的事,他笑了笑,不想去苛责他们,轻轻地起身下了马车,从背对他们的方向走了开去。
夜渐深。
清明前的夜总还是显凉,寒气像是从地里冒出来般,令刚从马车里下来的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氅子。
沿着溪流往上走,渐渐看见一些小山丘和溪边茂密的树林,因记着马车的方向,他也不担心迷路,一人在山间独自徜徉。月色虽不如月中时分明亮却也能看个大概。溪流的水面在月下闪着光,岸边长着一丛丛极其茂盛的野花野草。流水的声音在这样的静夜里听起来像是在心上流过,他俯身伸手探了探水面,指上的凉意令本就已睡不着的他头脑愈发清醒了几分。
他的确应该感谢这份清醒,因为下一刻,他便听到了那道声响--
一道急促锐利的破空之音!
他不会武,长年在外的经历却已使他拥有了一种堪比本能的危机感,他像一只灵敏的兔子,迅速意识到这是刀剑一类的兵器发出的声响。
那道声响过后即刻便是刀剑相碰之声,他不会武功,也听不出什么门道,然而此处荒郊野外,又已至夜,无论怎么想,不是江湖恩怨便是武林纠葛。他暗自思忖,从此地回马车大约也要一两盏茶时分,不能确定发出声响的人的究竟位置,若是贸然行事撞上他们,也许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转身环顾四周,右边密布着些山丘,左边溪流对岸是一片灌木林,就在他思忖打量的这会儿,声音已渐渐朝此地逼近,他不再犹豫,立时下了决定,踩着溪间突起的石块淌到了对岸,即刻隐入灌木丛中。
刀剑在风中划过的声响灌满了他的耳朵,不多时,两道白色身影一前一后,倏忽掠至溪前空地。他不由一阵心惊,从他听到声响到此时,前后不过说几句话的光景,若是行动迟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已发生了什么。
他捂住口鼻,从灌木的缝隙间往外张望。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应当是两个男子,各持一柄长剑,剑光交击,带着沉重的风声,霎时间已过十数招。
然而,即便是不会武功的人,只一眼也能看出高下。
个子略高的男子不仅已经气喘连连,提剑挥剑的手势也已显得迟滞--事实上自一开始起他便一直在后退--这使他微弱的回击看起来只是强弩之末。
反观他的对手,出手凌厉,气势迫人--若此刻观战的是个行家便已可发现,从身形到招式,此人几乎毫无破绽。
他并非行家,但也能看出两人实力悬殊之甚。从高个男子的疲累程度来看,两人之前应当已在其它地方缠斗过一番。
刚思及此,忽听"哐"的一声,却见那男子的剑已被对方挑离了手,与此同时,那个子略矮的剑士身形忽地改变--无法形容是怎样的改变,只觉得那人一下子变得又轻又快,连同手中的剑,倏地一个"金鲤倒穿浪",翻身后掠两丈,高个男子突然一招落空,还未及反应,对方的剑已从他背后倏忽而至,直取要害!
却在中途改剑为掌,一掌将对手打出数十丈。
从较矮的那人改变身形,到掠后,到突地消失,再到从对方背后出现,到最后出掌,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无论是那较高的男子还是灌木丛中的他竟都丝毫没有看清!
待他反应过来,那高个男子已在数十丈外倒地,立时没了动静。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管用。
矮个剑士默默将剑插回剑鞘,然而,并没有即刻离去。
还想做什么?清理尸体?那人却未必已经丧命。
--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嘴的手不由一阵用力。
是他发现了他么?!
气氛忽地诡异。
方才打在肉体上那一掌是如此厉害,余音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他的心跳简直已经快得无法自持。
他这才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可笑,岂止是惹上麻烦,这些江湖中人最爱逞凶斗勇,脾性怪异者也非少数,即便不扰人好事也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
冷汗从他的脖颈处缓缓往下淌。
那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已经使不会武功的他也明确感觉到了一股无形压力,再这样对峙下去首先受不了的一定是自己!
他却毫无办法,只有在这灌木丛中听天由命。
许久,那人突然转身。
--却见他往回走了几步,仿佛幻影般,倏地隐入了黑暗。
消失......了么?!
他在灌木丛中,实在无法确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放过他了?还是说他原本就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他已不敢擅自下结论,因为他刚刚学到了,眼睛有时候实在是一样不可靠的东西。
过了大约一盏茶时分。他才轻轻呼了口气。
没有任何动静。
他又试探着伸展了一下手臂。
依旧没有动静。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确已散开。那人果真已经离去。
他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喘气,心跳却快得像要跳出嗓子眼。
待恢复的差不多,他才惊觉离开马车已许久,再也不敢逗留,立即起身往回。淌过小溪,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死了么?他上前探了探那人鼻息,似乎已经消失,他一刻也不再停留,迅速往他们驻扎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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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深殿。
一张十尺见长六尺见宽的乌木雕花镶玉床。
紫色的纱幔长垂至地。
坐在床榻边的人着一袭白衫,闭着眼。
眼前的人单膝跪地,垂首道:"禀宫主,已有一人回宫。"
"哦?过了多久了。"他倚在床边懒懒问道。
来人禀道:"一个半时辰。"
"是谁?"他道。
"是十少爷。"
答案与他心中所想完全相符,他不禁笑了一下,道,"去候着吧,再过会儿那三人也该回了。"
来人刚走,身后赤裸的秀丽少年便即刻如一条蛇般缠住了他,不停的用身体摩挲他的背,他却淡淡挥手示意他离开,那少年立时显出委屈状,却又丝毫不敢拂逆,只得套起长衫出了门。
殿外,月至西天,夜微寒。
第 2 章
易辰霜在床榻边坐了已有一柱香光景。随侍早已被他打发了去,房中只剩下他与床榻上那人,他替那人将被子拉的平整些。
到今日已经足足十九日,这人却并无任何要清醒的迹象。
山下已接近四月,立夏将至,再过段日子便是小满,"小满动三车",南北方的庄稼人都将开始一年中第一个农忙时节,也是一年中热闹的时节。床上这人却丝毫不能感应到这些,依旧闭着双眼,兀自做着美梦。
若果梦果真是美的,大约谁都愿长梦不醒。
因为与美梦相比,现实总是劳累而残酷。
易辰霜看了一眼榻上人。发色浓黑,肤色苍白,即便是这样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他身中的那一掌不但伤了内脏,大约还震及脑部。若真如傅大夫所说的那样,便也不能排除就此不醒的可能。
那么,他余下的岁月岂非要在这床榻上度过。
这本该令人觉得悲哀。
易辰霜心中却既无感慨也无同情。
只因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
这也是为什么这人在此躺了已有大半月,消耗了他不少灵丹妙药,他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显赫的家世,雄厚的财富,出色的个人资质,在现今武林的少年英豪中也已算得上出类拔萃的身手--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对他而言的确都已是掌中的跳蚤,不值一提。
那么,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该来,应当任由此人在这里躺下去才对。
大约有七成是心血来潮,三成是为了躲避啰嗦的易恩。
他这样想着,撇了撇嘴。
然而既然来了,自然也要做出些样子来,所以他佯装关怀地探了探那人的脉象,还好心的替他掖了掖被角--当然是随侍在的时候。随侍一离开,他便一星半点关心的表情也没有了,只是坐在床边,一手撑着下颌,双眼望着床帐顶端,也坐起白日梦来。
接近四月的下午,的确已相当适合偷懒。
然而他的白日梦还未坐多久,便被轻微的门声打断了。
"城主,你也在么?"进门的赫然是易恩。
易辰霜在心中叹了口气,失望之色自他眼中掠过。
当然是在背对易恩的时候。
待他直起身子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时,他俨然已成了一个冷淡自持,儒雅有礼,喜怒不形于色的翩翩公子,淡淡道了声:"嗯。"
易恩来到榻边,"城主今日亲自来看他,他若醒着,实在应当觉得受宠若惊吧。"
易辰霜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易恩垂着手,道:"说起来,我事先未经城主同意就把他带回来,虽然城主并未责怪,我却总觉得不太妥当。"
那日回马车后,他始终觉得不对劲,躺下了又起身到溪边,发现那人还有微弱脉搏,便将他带回了驻处,护卫们都说已经救不活,他却实在不忍心丢下一个还有一线生机的活物。幸而此次是远行,为防万一带了些救急续命的好药,俱都与他服下,如此一路居然撑回了踏雪城。
易辰霜道:"踏雪城虽非武林公义,却也不缺仁善侠义,既然遇上了,救下他也是义不容辞,何况他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在路上挨过两日,实在也是命中注定还未到死的时候。我又怎会责怪你,此事你不必再多虑。"
这一番话,当真说的十分周到。
"不过始终是来历不明的人。"易恩轻声道。
事实上,将此人带回的第二日,他已派出数人调查,一来也许能将他交回亲友手中,二来也是知己知彼以防万一。却始终没有人传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易辰霜摆摆手,"他既已来此便是踏雪城的客人,暗中探听客人的来历未免有失礼仪,免了吧。"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易恩早已作过这些事,易恩也曾向他禀报。像易恩这样谨慎的人,即便一时感情用事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事后也必会进行彻查。
树大招风,像踏雪城这样的地方,尤其懂得"谨慎"二字怎么写。
然而在人前,他们又怎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即使这个"人"是个正陷于昏睡,甚至也许会永不再醒的人。
仅是两句话,这一主一仆便已达成了相当的默契。
因此当易恩再度开口时,他已另起了一个话头,不再多谈此事。
--"京城司马家的四小姐与汝阳蔚府新任家主蔚中云的婚事,日子已经选定,是五月初八,方才收到的请柬,城主是否现下过目。"
"不必了,放到书房去罢。"易辰霜略微思忖了一下,"五月初八的话,大部分受邀者必定会提前几日赶到,我们只需提前一日便可以。这样的话--"
他看了一眼易恩,"再等几日,到下月月中,你备一份礼去京城。"
易恩点头应承。f
"我的管家亲自去送贺礼,实在已经给足他面子了。"易辰霜道。
门。
一道高两丈宽一丈的朱漆大门。
门上的厚重铜环有些锈迹,一把看起来更加厚重的铜锁穿过了两道环。
这扇门后的地方,却是他们等待了多年的。
门前站着一名青衫男子,他的面前是单膝跪地的四人。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若是习过武的人便已能感觉到,在场的这几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都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是无意识中,呼吸吐纳都已令人难以察觉。
青衫人的目光落到眼前四人身上。自右至左,美貌而自傲的双生子司烬司烨,面色苍白行如鬼魅四人中轻功最卓绝的青傀,以及始终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十夜。
他终于开口,道,"你们四人都已通过了最后一关,自今日起便是这宫中地位最高的明贤院弟子了。"
他随即转身除去门上的铜锁。
这道门似乎已许久没有打开,沉重的门声伴随着飞扬的灰尘渐渐将门后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门后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院子。
院中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正中的一方广场,径两旁长满了奇怪的花草,铺路的整块石板以及整个场地在日光下泛出耀眼的白光--竟都是上等汉白玉铺就而成。
演武场两边看起来是厢房,左右各八间,红瓦,粉墙,朱漆门窗。从小径越过广场是一个不小的殿堂,殿门正中的匾额上赫然是草书的"明贤"二字。
不仅如此,在门打开的一刻,他们也看到了那几个人。
广场边上两个,左右厢房的回廊里各一个,以及正前方殿堂屋顶上一个。
或坐或站的五人。
只需看一眼,四人便感觉到了--这五人气势迫人,周身几无破绽。
他们才迈进院子,背后的那道朱漆大门便关上了,接着听到门重又被锁上的声音。青衫人离开了。
四人面面相觑。
屋顶上那人却开口了。"不必担心,从那道门进来的话就不需要再从那里出去了。"那人面貌端正,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声音低沉而威严,背后背了一把既宽又长的大刀。
"说起来,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从那道门进来了。"左边回廊里一个带宽边斗笠的人慢悠悠道,斗笠带着白纱,将他的脸尽数蒙住,使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瓮声瓮气。
"不过这次可是大丰收,一次居然有四人。"广场边上那个看起来十八九岁扎冲天马尾辫的活泼少年朝他们挤了挤眼。
"还是说是因为最终关的试题越来越简单?"右边回廊里那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们,兀自玩着手中的草蚂蚱,淡淡道。四人注意到他的手上带了副鹿皮手套。三月的天,还需要带皮手套?
只剩下广场边上的另一人,无法推测年纪,因为他的下半张脸用一块暗朱色布巾蒙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四人点了点头。
"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九个人--一同为宫主效力。"屋顶上的男子沉声道。四人这才惊觉这五人与他们一样,皆是一袭白衫,外罩暗朱色直身系带纱质短衫,襟口与袖口是暗金鹰纹刺绣镶边--明贤院弟子的装束。
"原来如此。"十夜淡淡道。
这几位可说是他们的师兄了吧。他微微呼了一口气,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对他来说,这宫中的日子,今日,才算刚刚开始。
第 3 章
易辰霜的书桌上堆满了卷册。这些卷册大小一致,一律的靛青书皮,泛黄纸页,也一律的没有名字。
只有看过内容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
若是一定要为它们取个名字那么大概就是--"江湖札记"。
踏雪城家传武学渊源,却与武林素来少有瓜葛,尤其自祖父辈起,一直致力于经商,很少过问武林中事,然而在江湖行走,少不得要接触武林中人,因此,踏雪城每一代城主都有撰写江湖札记的习惯,只要是当时江湖中有些名头的人物,教派,都详细记录成册,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札记经过长年的积累也已不少,单是父亲在世时的就有十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