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垠————白驹

作者:白驹  录入:01-09

"什么?"易辰霜随手扯了一根草。
"多谢你救了我,抱歉还没道过谢。"
"救你的是易恩。"
"都一样。"
受了别人的小恩惠,道谢很容易,而一旦受了大恩,"谢"字却反而不容易出口,并且永远显得有些轻飘飘不够分量。
大恩不言谢,确是如此。
易辰霜将草茎塞进嘴里,心中不知为何冒出些异样的情绪。这个人在谢他?然而在此之前他根本还以为这个人同易恩小时候捡回来养的小猫小狗没有太大区别。他至今对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基于关心而只是以此打发无聊罢了。
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十章

日暮西山。
落日的余晖染红天边的云彩,也染红眼前这条路。
此道通往全州。
道旁有座茶棚,棚中是三四张老旧的榉木薄板桌,几条长凳,只有一个伙计里外张罗。
还有三位客人。
全州地处湘桂走廊,是天下闻名的商货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商贩可谓日日络绎不绝,这条路自然也是时常热闹非凡。
然而今日午后,却总共只来了三个客人,不仅如此,茶棚前后百丈之内,莫说人影,连只飞鸟也看不见。
这三人午时起便坐在这里,要了一壶酽茶,一碟干炒花生,一直坐了两三个时辰。
奇怪的是这三人坐了这么久,却一句话也没说。
那伙计不禁又望了他们一眼。
桌一边坐的是一对漂亮的双生子,着一身暗朱色短打,黑布靴,黑腰带,黑发带,短打本就不是有钱人的装束,何况料子也只是粗布,两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剥着花生,却只是剥,一粒也未吃。他们对面那位却一袭白衣,罩一件暗朱直身外衫,外衫襟口袖口饰着金边刺绣,一看便知是好料子。他的面目却看不清,因为下半张脸用一方暗朱布巾蒙住了。自一开始起,他便这样坐着,一动不动,面前的茶水也一滴未沾。
这样三个人坐在这里,实在令人觉得有些古怪。
正在此时,路前方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随着马蹄声渐近,一方白底黑边大旗跃入眼帘。
--"青河镖局"。
趟子手在最前方举旗开道,身后左边是一个看来孔武有力的大汉,紫黑面膛,目有精光,大约是镖头。右边两个镖师,之后是左右共十几个骑马人护着几辆镖车,车上装了几口黑漆大箱,最后是押尾镖的几人。统共算起来,这一行约有二十来个人,不论是镖头镖师还是伙计,看起来武功俱都不弱。
这一行队伍自茶棚前过去。已是傍晚,再赶些路到镇上便有客栈投宿,没必要再在此地停下歇脚。路过茶棚时,那位似乎是镖头的大汉瞥了一眼棚中的三人。
蒙布巾的人恰巧也瞥了他一眼。
待队伍过去,蒙布巾的那位终于开口,说了这两三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青州无梦山庄,果真好大的手笔。"他的声音低沉冷然。
"那是自然,这一路上除了给镖局的保银,上下打点也费了不少钱吧。"双生子中的一位也开口道。
没有人再接话。
如此又过了半炷香光景,天边的落日只剩下半个了。
蒙面人重又开口道:"这一趟镖,对外声称走的是明镖,其实青河镖局押着的,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哦?那真正值钱的东西又去了哪里?"之前那位短打少年道。
"真正被押的,还是在这路上。"蒙面人眯了眯眼。
另一位短打少年道:"无梦山庄声称这趟镖交由青河镖局,并且随镖的是点苍音尘道长座下大弟子徐子通及其结拜兄弟江湖人称‘多情索'的皇甫昶,其实这两人连同真正被押的东西,根本没在方才的队伍中,青河镖局只是幌子。"
"如此一来,其一,听闻徐子通和皇甫昶的大名,一般山贼劫匪绝不敢动这镖,其二,即便有些能耐的行家来劫镖,不知道这层内幕朝着青河镖局而去也只是扑个空。无梦山庄这个算盘打的还真是响亮。"蒙面人接口道。
"不仅如此,他们还大大方方地走官道,无论是青河镖局还是徐子通二人。而且双方之间其实只隔了半炷香光景。"蒙面人起身,伸了伸手臂,叹道,"方才坐的太久,好歹能活动一下筋骨了。"
道前不远处,两个骑马人渐渐出现在眼前。
两个短打少年也站起身来。
"即便有人扑空以后想到去搜寻徐子通二人,也必会以为他们走的是些岔道小路,谁又能想到这第三层。"一位少年道。
"此外,这一路上他们投宿的客栈旅店俱都在无梦山庄名下,甚至路边歇脚的茶棚中也都是无梦山庄的人,这准备,未免有些太周到。"蒙面人道。
"所以说我们若不出手,岂非太对不起他。"另一位少年伸了伸懒腰,就在这伸手的一刻,他腰中的剑倏忽起出,剑光流星般划过那茶棚伙计的咽喉!
伙计应声倒地。
他收回剑,三人缓缓走出了棚子。

落日的余晖罩住了他们。
远处来的两人停下了马。
"借过。"左边马上一位褐衣人沉声作揖道,他面貌端正,身形清瘦,说话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显出些不耐烦。
三人毫无反应。
右边马上的黑衣人则要魁梧些,右手持剑,背后背了一个黑色包裹,从形状看包的是个长方形盒子,他的手掌又宽又平,指尖发秃,手上功夫显然已很了得,他对着三人恭声作揖道:"三位兄台可否让条道。"
"不可以。"蒙面人道。
马上两人面面相觑,黑衣人道:"若是道上的朋友,能否通报一声名姓?"
"不能。"
黑衣人顿了顿,又道:"这里有张银票,可以去前面镇上的六福钱庄兑一千两现银,就给朋友们买酒喝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互相卖个面子,日后见面也甭忘奉茶倒酒,攀个交情。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呐。"
这番话面面俱到,应对得体,用的都是道上的行话,显见是个老江湖。
蒙面人却道:"你既已知道我们是什么来路,应该也知道一千两只能打发要饭的,你看我们,难道像是要饭的么?"
"何况六福钱庄中究竟是银子还是陷阱,实在很难说。"一位短衣少年淡淡笑道。
双方沉默。
一阵风过。
就在风吹草动的一瞬间,双方都已骤然出手!
褐衣人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条两丈来长的链状兵器,精钢打造的链身在空中霎时舞得呼呼作响,光如匹练,仔细看去链头却是一个套索--"多情索"皇甫昶!
那么黑衣人便是徐子通。
两个短衣少年前后夹击皇甫昶,另一边,蒙面人与徐子通刹时已过数十招。
徐子通接招出招间不由暗自心惊。他行走江湖十五年,大大小小的场面实已见过不少,却从未遇到过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
不仅快而且狠,气势如疾风般顷刻而出,毫无保留,也丝毫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好似不但不把对方的性命放在眼里,连自己的性命也毫不在意!
一旦开打,心中便只有将对方打倒的念头,其他都已不重要--此人若非"武痴",便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战斗傀儡!
这样的打法,若非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世上又有几人能与之全力相拼?!
另一边,皇甫昶也不再感到轻松。"多情索"在江湖中虽非一等一的武器,却也颇有一翻声名,精钢制的链子可当鞭使,出招的同时寻觅机会将对方套住,索套处制有倒刺及机簧,一旦套住对方便即刻收紧,将对方牢牢困住,此时若想逃脱非得生生撕下一圈肉不可,故此得名"多情索"。这件武器他已使了至少十年,无论是技巧还是经验都已相当成熟,然而此刻在这两个身形迅急如闪电的少年面前,这索套竟似是麻绳做的,丝毫显不出威力。
这三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然而,不论他们是从何而来,这批货端不能有一丝闪失。
徐子通忽然收手,凌空一个急翻身,倏忽倒略两丈,稳了稳身形,对着那蒙面人作揖道:"这位朋友,我有些想法,不知你是否愿闻其详?"
蒙面人道:"说。"
徐子通道:"你既能知晓我等的行踪,便也该知道这趟镖的镖主是怎样的角色。恕我直言,你等若是动了这镖,立时会成为白道的通缉对象,不出三日,从中原至江南,蜀中,东南,西南,甚至漠北,所有黑市悬赏榜上也都会出现你们的大名和画像,届时,被黑白两道的一流高手追赶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蒙面人冷冷道:"说出这种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认输了?"
徐子通没有作声。
蒙面人道:"多谢你的美意,只可惜--我们最喜欢的,便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五十万两!"徐子通道,"刚刚的价码提升--五十万两!足够你们三人分了!"
蒙面人停住了,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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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整个落日都已沉入大地。
两匹马立在道旁。两个短衣少年抚了抚它们发亮的鬃毛。
"好马。"其中一个道。
旁边一位蒙面人,望了他们一眼,"可以了,叫仁贤院的人来收尸吧。"
风中有些微血腥味。
夜色渐浓,风已凉。


第十一章

七夜正式开始在城中做杂役,他的差事的确可算是杂役,何况在这城中,除了易辰霜,人人都是仆役。
他也有机会进易辰霜的书房。
这书房却出乎意料的大。东侧墙是六幅占满整面墙的画,是前朝画圣卢有林的的真迹《钟山雪霁图》六局部,靠墙一方长案,案两边各一盏大雁纹镶青金铜灯,案下是紫檀雕花描金长柜,足有一丈长,再往前便是黑漆书案和椅子,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案上有些纸墨,七夜看了一下,纸是京西老字号"长白轩"的上等生宣,莲叶形砚台是端州"同福瑞"的名品,笔是湖州"四季笔坊"定制的,另有一件黑釉洒金碎梅笔洗,一幅半尺来高的象牙小屏风,象牙雕的部分与木框间用木轴定住,可以旋转。木笔架是与屏风成套的木料和花纹,一方小小的笔搁竟也是与笔洗成套的黑釉洒金碎梅纹。靠北墙是一个供累时歇息的紫檀矮榻,旁边是香几和花架,种的不知是什么,只长叶子不开花。房内居中是个乌木多宝柜,七七八八陈列了些古玩玉石,七夜并不太懂。多宝柜往西便是书架,共有七八排,收纳的是平日里比较常用的书籍,最西侧是一扇偏门,通往书房隔壁的藏书馆,那地方却有专人打理。
书房很干净,若此地一直是易辰霜自己在打扫的话,七夜大约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总是空闲不多--每日需处理的事务本已够多,居然还要留时间做杂务。
在这一刻,他已决心做一个好杂役。
他的差事便是每日打扫一次书房以及打理院间的花圃。
他当然干得很不错。他心思本就细,手脚也利落,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人,他将书的排列次序一一记下,易辰霜有时候随手把书放在书案上,榻上,他便将它们放回原位,其他的东西日日擦得一尘不染,花圃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切的一切显示,他不是个生手。
易辰霜坐在案边,手中拿着书,眼睛看的却是一直在一边默默忙碌的七夜,他甚至知道主人在书房中最忌被打扰,一举一动几乎毫无声响。
易辰霜看了一阵,开口道:"你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
七夜笑了笑,"那是自然,过去我可是什么都干,洗衣煮饭,砍柴打水,洒扫,栽种,缝缝补补,甚至倒马桶。"
他语气轻松,并没有任何落寞沮丧,似乎是在说些有趣的事,可见他早已习以为常。一个普通走江湖的人需要做这些事么?他看起来是个单身汉,可以理解为因此而事必躬亲。然而他说他已无家可归想留在踏雪城是在他醒来后,显然在被追杀的那晚之前他还是有栖身之地。那么他的家人呢?难道不怕家人为他的失踪担心?还是说他根本没有家人?可是他却有弟弟,从他对弟弟的爱护程度来看没有理由不去找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还是说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如果是后者那么原因呢?那位弟弟现在又在哪里?
当然也不能排除过去他就在什么地方当杂役的可能,但是显然杂役并不需要会武功。那么,也有可能他的主人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因此身边的人即便是杂役也并非外行。
那么他也可能是因为惹恼了主人而被铲除。
然而若只是区区一个杂役,需要派那样的高手出马么?动静岂非太大?
何况这位高手的举动实在有诸多疑点。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道:"过去?在哪里?"
七夜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没作声。
为什么不回答?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地方?
易辰霜看着他。
七夜忽然回头道:"你的衣裳开了个口子。"
"口子?"易辰霜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
他想岔开话题?
"是口子,我看了很久了,在右肩上。"七夜走过来。
易辰霜回头看,果然肩线处断了,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个人却注意到了,还说已经看了很久,他为什么会注意这个?
易辰霜还在发愣,七夜已经径直走过来,从身上掏出一个针线包,按住易辰霜,径自给他缝起来。
他做这些显得如此自然而然,针线活也十分不赖,针脚细密整齐,像是女人做出来的活计,甚至他方才的态度简直像是妻子对待丈夫,母亲对待儿女,易辰霜不禁有些傻眼,道:"你随身带着针线包?!"
七夜这才回过神来,赧然道:"......习......惯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即便过去就是杂役,他从来不知道哪个杂役能做那么多事。易辰霜不禁抬头看他。
恰逢七夜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
此刻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半寸。
半寸几乎已经是脸贴脸。
易辰霜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倏的加快。
他转过头,理了理衣服,道:"其实不用补,换一件就是。"他从小到大自然从没穿过补过的衣服,即便要补也是净衣房的人的事。
"抱歉,我竟忘了你是堂堂踏雪城主。"七夜有些尴尬,他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多管闲事,然而这话听起来却莫名的有些酸。
他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我......"他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怎么?"
七夜望了望易辰霜总显得毫无情绪的脸。
"没什么。"
这种小事易辰霜根本不会在意,若是说些什么反倒显得他自己过于较真。
他似乎已经有些掌握到这位城主的脾性。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没等应门,门外的人便直接进来了,竟是那日劈柴的小姑娘!
"月牙儿......"七夜不禁轻呼出声。大概也只有她敢这样不等易辰霜说进门便大摇大摆的进来。
她今日一身月白上衣,绿罗裙,浅青外衫,绿腰带,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青白,这样的装束也使她看起来比那日要成熟些,似乎有些十七岁姑娘的模样了,然而一双大眼睛依旧毫无神采。听到七夜唤她,她将视线移到七夜身上,道:"你是谁?"
才过几日,她竟已完全不记得他了。
她自然同易辰霜一样,世上大多人都不在她眼里。
"你敢直呼我的名字?"她皱了皱眉,皱眉的样子竟有些像易辰霜。
"好了,有什么事。"易辰霜冷声打断她。若是这位小姑奶奶计较起来,真能烦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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