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一提醒,七夜才发现,从殿门起两丈处画了一条白线,那些仆侍护卫没有一个站出这条线的。
自然是怕伤及无辜。
他再抬眼看场中两人时,发现易辰霜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剑。
是他方才分神与易恩说话的时候仆人递上去的吧。
他第一次见到易辰霜的兵器。
一柄剑身约两寸宽剑长约三尺的墨黑长剑,剑刃磨成银白色,剑鞘已不在手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当然他也很清楚,好的兵器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不起眼便越是厉害。
正在他思量的时候,场中两人忽然已出手!
音尘道长率先出招,直击面门,一柄拂尘在内力的驱使下霎时变成了最灵活的利器,拂尘原本柔软的白色长鬃顿时如根根银针暴射而出,直朝易辰霜而去!
若是被击中,大概立时会变成一个马蜂窝。
易辰霜闪身躲避--躲开的一瞬间,对方招式未尽还来不及收手变招--趁机顺势出招--他的剑并未碰到拂尘,剑气却强烈地可将拂尘斩断!
然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音尘道长却已将拂尘抛出,自己一个翻身后掠,倒退十数丈--易辰霜一剑落空!
剑招落空,剑气却不会凭空消失,正对着他方向花圃中的花立时被及根削去了一大片!
音尘道长掠后十数丈,双脚略一点地,借力起身,又一个凌空翻身,倏忽上前截住了方才抛出还未及落地的拂尘。
那柄拂尘离地却少说还有两丈。
由此可见从他抛出到截住只是短短一瞬!
就在他的手刚刚接近拂尘的一刻,易辰霜的剑也倏忽而至,直朝他的手刺去--速度之快即便是音尘道长在那一瞬间也难以躲避!
然而若是不躲,硬生生接他一剑,这手怕是要与身体分家了。
他只得再一次放弃了拂尘,改换方向朝易辰霜攻来。
他拿拂尘的是左手,此时出招的是右手--他的右手在瞬间变得如同犀利的鹰爪,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惨白无血色。
从外观来看,这简直是世间最难看的手,然而这手却可以轻易在顷刻间拿下数十人的人头!
他一生中两位师傅的其中一位正是数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漠北鹰王"公孙无及。
另一位便是点苍前任掌门葛轻风。
易辰霜岂会不知这爪的利害--事实上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一招--他立时掠后闪避,然而这招来势凶猛,在避开的一瞬间他还能感到身侧的一阵劲风。
他听到左肩"嘶"的一声,灰色外衫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分神的一刻,拂尘已被对方牢牢接住。
音尘道长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辰霜小儿,方才只是热热身。"
此时他仿佛又成了一位严师。
一边的七夜也听到了这话,不由苦笑。这样的比试若是热身,那他和易辰霜那日一战简直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音尘道长话音刚落,拂尘又立时在他手中变为一条灵蛇,倏忽朝易辰霜攻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易辰霜挥剑抵挡。
音尘道长使的是点苍剑法,他的兵器却并不是剑。
用拂尘来使出剑诀,忽柔忽刚,此刻却比剑来得更灵活犀利。
易辰霜用的剑法却看不出根源。两人来来去去,霎时已过数十招。
拂尘与剑划出的劲风在场中四散,四周边上的花草俱都东摇西摆,即便是在白线内,也能感受到迎面的一阵阵强风--白线距离两人交战的地方却少说还有数十丈。易恩说的实在不错,若是过了那条线,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场中两人此时却已打至场正中的钟楼。
音尘道长拂尘一击--易辰霜闪避及时没被击中--却击中了那口大钟,顿时"咚--咚--咚--"的浑厚钟声响起来,震得两人耳朵发疼。
易辰霜飞身掠出钟楼,音尘道长紧跟而上,两人沿着钟楼一路打到地上。
算起来早已过百招,音尘道长看似操控着大局,实际也并没有讨到一丁点便宜。
自易辰霜二十岁以来,两人分出胜负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就在此刻,音尘道长忽然怒喝一声,凌空一个回身,那拂尘倏忽如一柄巨帚,在空中啸然划过,打落到地上时,强烈的内力扫出的劲风将场上微小的尘砂直扬起四五丈高!
点苍剑法第三十五式,秋风扫落叶!
易辰霜被这一阵忽如其来的强烈内力霎时逼退数十丈,眼见就要撞上身后的高墙,他反手用剑抵住墙体,即便如此,剑也插入墙内足有一尺深!
自他脚下到音尘道长脚下的数十丈石板地,出现了一条蜿蜒的裂缝。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痛。
这老头,方才那一招少说也用了八成力。
他抽出剑,做一揖,道:"道长武艺之炉火纯青,实乃吾等小辈所不及,晚辈认输了。"
音尘道长却皱眉道:"你还能打,何必认输。"
易辰霜又恢复了冷淡的翩翩公子样,道:"打不了了。"
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耍赖的地痞,还说的理所当然。
音尘道长简直要气晕过去。比试又不是过家家,怎能如此随意?
然而他不想打了还能怎样,难不成还能逼他?
对已经认输的对手再出手,传出去他点苍音尘颜面何在?
更可气的是这一次踏雪城的家学易辰霜一分也未露,甚至中间还用了几手从他这里学去的点苍剑法!
这样的生意实在亏本至极。
音尘道长毕竟是老江湖,面上岂会动一分声色。只是一会儿,他的神色已经平静,将拂尘收起,道:"既然如此,贫道也不便强求。就此告辞。"
易辰霜却道:"道长在舍下用过晚膳再走不迟。"此时他却又一副好客主人的模样。
音尘道长看了他一眼,实在气结,愤愤道:"不必。贫道另有要事。告辞。"一掸拂尘,拂袖而去。
易辰霜也提剑往回,已有仆侍上前接过了他的剑。
天上的阴云忽都散去,看不见日头,天却出奇的亮,却并非有阳光时的暖亮,而是泛着青白色的亮。易辰霜只觉胸口一阵闷痛。
易恩和七夜向他走来。直到走近,七夜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道:"你受伤了?"
第十六章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一边的易恩闻言大惊,忙道:"城主,是否叫傅大夫来一趟?"
易辰霜挥挥手,道:"不必。"
的确是伤到了,不过并不太严重。方才以内力抵挡那一招,那老头的内力却实在深厚,现下内息有些乱,胸口气血有些淤滞,傅大夫顶多能为他开些活血化淤的药,最后还是要自己运功调息。
他道:"现在开始到明早都别来叫我。"
易恩已经领会,道:"是。"
他径自回了房,将七夜丢在一边。
七夜莫名其妙之余还是回书房做好了这一日的清扫。
入夜,易辰霜坐在自己的床榻上。
此后几日大概每天都要调息一番。
五月初八将近,再过几日就要启程去京城,前几日又接到了柳若水的密函,说是有要事相商。柳若水也会参加那一日的婚宴吧。函中却丝毫没提是什么事。
要当面商量的事,却必定是十分重要。
他出城以后,那个人怎么办呢?
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仆役,根本不值得他上心,然而今日书房里的事发生以后,显然他不可能再将他当成毫无关系的人。
虽然他现在想起来那人的不反抗十有八九也是碍于他的城主威严。至于什么喜欢男人,或是喜欢他根本是无稽之谈。
不知是否是比武的原因,他忽然有些清醒,忽然觉得今日午后书房中的自己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他吃错药了要去招惹男人?
然而不论如何,发生的事总是发生了,想赖也赖不掉,何况他根本不想赖。虽然以后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好似什么事也没有,他却并不喜欢这样含糊不清的暧昧事。
既然如此,跟他道个歉也不会死。道完歉,大家两清,他就能安心出城,不必再记挂着他。
第二天却是个大晴天,天气好得出奇。又暖又亮的日头在天空中挂着,令人无端端便觉得心情很好。七夜一大早便起床了,将门窗都打开,让日光直照进他的屋子,院里有几颗粗树,他在树间张了一条绳子,将洗好的衣服都晾起来,顺便也晒一下被子。自他成为城中仆役后,这些事自然都是他自己在做。前些时候易恩拿了些替他新做的衣服来,这几日天阴,衣服都没干,今日他便穿了件青绿的新衣裳。
他正在院子里晒着衣服,突然脚边落下一朵桃红色的小花。
他以为是树上落下来的,并没有在意。
然而不一会儿,脚边的花越来越多。花掉到地上时还带着明显的"啪"的声响。
花从树上掉下来自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
他环顾四周,赫然看到易辰霜趴在院子的墙上,嘴里衔着一根草,右手拿了一根花枝,看着他。
他在做什么?七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别晒了,出去玩吧。"易辰霜道。
"玩?"七夜皱了皱眉。玩什么?
"去山上打猎,去么?"易辰霜咬了咬口中的草。
七夜看了他一眼,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现在这副样子,哪里像是堂堂一城之主,根本是个贪玩的小孩,他真的有二十六岁么?
他为什么不从院门进来,非要趴在别人的墙上?简直像是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趁姑娘的家人不在拐她出去玩。
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他是那个小子,自己岂非就是那个姑娘?
更要命的是他今日还穿了一件新衣裳。岂非更像是特意打扮停当等着心上人来的姑娘?
他不禁有些脸红。
易辰霜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他脸红什么?
难不成他以为他假意带他去打猎实际是想做什么苟且之事?
经过昨天书房里的事,难保他不会这么认为。
果然还是应该把事情解释清楚。然而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人脸红的模样,以及猜测他所想的事,让他莫名的有些燥热。
"去不去?"他不禁有些烦躁,皱了皱眉。
事实上七夜不去也不行,因为易辰霜已经越过墙头到了院子里,拉起他的手就走。
他今日不再穿长衫,而是着了一袭灰色劲装--他似乎特别喜欢灰色--背了弩和箭筒,脚上是鹿皮薄靴,双手戴了半截子的鹿皮薄手套,右肩扎了打猎用的护肩。
弩却只有一把。
"那是你的弩?"七夜开口问道。
"嗯。"
"那我做什么?"
"替我拿箭筒。"易辰霜将箭筒解下递给他。
搞了半天,是他城主大人心血来潮出城打猎,要找个随侍罢了。可为什么偏要找他?七夜无奈之余未免也有些失落。
没有马,两人徒步出了城。事实上,出了城门便是丛生的慕山山林。丛林既高且密,若非熟知地形的人,必定会迷路。
七夜背着箭筒跟在易辰霜身后。不时有晨起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发出"扑鲁扑鲁"拍动翅膀的声响,脚边是丛生的不知名的花草,也许这其中的某种就含有剧毒。
他抬头看前面挺拔的背影。不论是外貌长相,还是家世背景,同他以前的男人相比,这个人毫不逊色,只除了个性似乎比较冷淡。
他忽然举觉得有些异样,他竟然在拿他们进行比较?
同易辰霜一样,昨日的事之后,他对易辰霜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仅仅是简单的城主与仆役。即便面上没有表现,再相对时却总是有些奇怪。
然而易辰霜的态度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自然也只能装得若无其事。
像他这样的大人物,高兴了玩一玩男人也可以,自己不过是他掌中的玩物,当然要依着他的心情,他想装傻就陪他装。
从前,那个人对他,不也正是如此。
不论到哪里,他总是这样的结局么?
他的心中突然有些落寞。
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易辰霜淡淡的声音:"把箭给我。"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箭,递给他。
"蹲下,别发出声音。"易辰霜道。
七夜照做。他发现猎物了么?周围长了些奇怪的紫色花,发出一阵阵怪味,他不由捂住鼻子。
易辰霜忽然纵身跃起,立时起身两丈高,落到一棵粗树的树枝上。他的身体轻的像一根羽毛,落到树上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树叶也没有抖动一下。
距离这棵树十丈远的地方便是獐的活动区。
弩是扳机式,省去了瞄准的同时费劲拉弓,注意力更集中,错手打偏的可能也大大降低。
早间辰时,正是獐出外觅食的时候。
从小在山林里长大,他打猎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离獐的活动区还有十余丈远,以他的武功即便是进到区中也不会被察觉,然而今日还带了七夜,只能将距离拉远些。这一圈还长着气味古怪的紫雪草,从这里闻不清人的气味,却还在弩所及的范围内,从树枝上往下看也比平视来得更一览无余。
不久,他已经选定了猎物,将足有三尺长的弩架到肩上,瞄准猎物。
顷刻间四周安静下来。
没有人的声响,只有林间的鸟叫,虫鸣,以及远处溪流轻微的水声。
蹲在地上的七夜一动也不动。
突然,他听到轻微的倏地一记清响,随之几丈外传来"吱吱"的叫声。
打中了么?他正想着,头顶忽有一片阴云掠出,似一阵风般,倏忽而过,自林间穿出。
待他反应过来,易辰霜已经打了一个来回,落到他眼前。他抬头,易辰霜手里举着一只沙黄色身长约两尺小鹿似的动物,肚子上有一大块白斑。
那小东西却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道:"它死了?"
"没有,是昏过去,箭上有麻药。"易辰霜淡淡道,将它放到一边地上。
"过几个时辰它自会醒。"易辰霜道。
"你不把它带回去?"七夜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带任何可以装猎物的袋囊。
"当然不。带回去也没用,又不能吃。"易辰霜道。
獐肉当然是可以吃的,在某些市镇的酒楼里还是稀罕的野味。易辰霜说不能吃便只有一个意思--他不感兴趣。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打猎?
显然也只有一个意思--他只享受纯粹的狩猎的乐趣,对成果并不在意。
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事物,在他眼中是否都是只供消遣的东西?
七夜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怎样也是一条性命,何苦去玩弄人家。"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第十七章
两人陷入沉默。
易辰霜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弩,看着七夜。
这个人。
表面一副无害又顺从的模样,却总是令人觉得别扭兮兮。分明心里不高兴却又不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这种顺从非但不令人高兴,反而让人像吞了只苍蝇那么难受。
昨天在书房中的事也是,再怎样也总要反抗一下吧,他竟然毫无反应,过后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才不相信他那样对他他会很乐意。
他究竟在想什么?!
"喂!"易辰霜突然开口。
七夜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女人么?"易辰霜皱眉道。
"什么?"七夜莫名其妙。
"你是女人么?"易辰霜面无表情地重复。
这一遍七夜终于听得很清楚,他略微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你要不是女人为什么像女人一样别扭?"易辰霜看他。
七夜看着他,忽然不作声了。c
易辰霜将弩搁在肩上,头枕着弩,毫无情绪地回看他。
被问这样的问题,十个男人有十一个会恼羞成怒,他准备怎样?难不成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他看着七夜原本温和的神情渐渐冷下来。
易辰霜忽然发觉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伴随着忽然变冷的眼神,他的嘴角却有一丝上扬。
他......在笑?!
这回轮到易辰霜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