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真是太狠心了。
以念用力地抱紧双臂,知道自己已经很累,根本挺不下去了。
他决定喝一点酒。他先拿起一支500ML的红酒,想了想又放下了,另外选了一支1000ML的洋酒。他想,既然要让自己喝醉,就干脆彻底一些。
以念找了一个特大的杯子,一下子倒出了三分之一的酒。他看了看这杯酒,心里估摸着多少酒能让自己彻底沉睡。然后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杯透着琥珀色微光的液体,狠狠地一饮而尽。
嘴里的苦苦涩滋味持续了好久,以念安静地等它散去。
还没等他喝第二杯,以念开始觉得头脑发沉,脸颊发烫。他赶紧让自己平躺在沙发上,等待酒力散发,把自己带入梦乡。以念一觉睡得并不太沉稳,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仍然整夜地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梦。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以为浑身的疲倦是因为沙发上躺得不舒服,换了个姿势,仍然没觉得舒服一点。这时,他觉得日光灯的发出的光让太阳穴剧烈地刺痛,他又以为是光线的问题,想起来关掉灯。
一坐起来,就感觉到天旋地转,头脑不由自主地随着晕眩转起圈子来,以念只得马上又躺下,想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可是竟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虽然闭着眼睛,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围着自己转圈圈,带来一阵阵恶心呕吐的冲动。
以念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是宿醉带来的后果。他后悔昨天晚上不应该乱呈英雄,接着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等明天天一亮应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想着这些混乱的念头,以念迷迷糊糊地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了很久,似睡非睡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在模糊中间,有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闪过:喝醉也好,生病也好,头脑不清醒,至少可以不用成天想着他。
23
突然,以念被人用力地拎了起来。他费劲地撑开干涩的眼睑,正对上邢卫的放大的脸。
一早起来,就看见以念这样子睡了一夜,邢卫很是心疼。晚上以念没有回房间睡觉,他也惴惴不安地翻腾了一夜。但他不打算就此和以念讲和,对于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以念必须识大体顾大局。邢卫并不排斥在正常的社会角色背后,两人永远保持一种稳定的、隐秘的、幸福的关系,所以当下更要让以念学会用一种现实的态度,客观地处理两人的问题。对于自己的事情,邢卫本来就在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以念,这会儿一说开,反而觉得是个好时机,可以让以念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念自己也要娶妻子生孩子,两人长久相守的前提,就是两人都有正常的婚姻生活。
目前的机会,就是让以念长大的最好契机。
事实上这些天邢卫很担心以念,同时他也恨以念天天用自己日渐憔悴的模样来折磨他。
他有一种恶狠狠的被要挟的愤怒。看着茶几上的酒和酒杯,更觉得以念是故意在自虐给他看,于是越发愤怒。他忍不住在以念清醒以前就开始咆哮:
"你发什么疯啊?做这样子给谁看?"邢卫用力摇晃以念,并用双臂挟着他想把他送到床上去睡。
以念先是稀里糊涂地被重新拉入宿醉后身体强烈的不适里,再被邢卫用力地摇晃了几下,感觉更难受了,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来。这种剧烈的不适引发了以念的怒火,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用力推开邢卫,低声吼道:"滚!别管我!"
邢卫被以念推到一边儿,正愣神儿的工夫,以念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了门口,连拖鞋也没换,拿上放在门口鞋柜上的手机和钱包,就开门走出去了。邢卫给气得愣住了,等他回过神儿来追出门口,以念已经进了电梯,下楼了。
高速运转的电梯让以念更头晕了,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走出门来,只知道自己需要一个舒服的地方,立刻让身体躺下。他上了正好停在大堂门口的一辆出租车,当邢卫追出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驶过拐角,不见踪影。
以念被出租车拉到了最近的大酒店,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办完了入住手续,闭着眼睛上了电梯,也是闭着眼睛摸到了床上,让身体自然地找到了放松的位置。
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味道让以念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侧头一看,周围没有人,他先是想不起自己入睡前的事情,接着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面,正疑惑间,门把手轻轻被旋动,姐夫走了进来。
郑洪捷就像是催化剂一样,让以念一下子记起了睡前发生的一切。然后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孤苦伶仃地病在医院里,邢卫都没有出现,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郑洪捷发现以念醒来,惊喜地跑出去唤医生去了。趁这个机会,以念轻轻把脸埋进枕头,把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抹在了枕头上,才没让自己在姐夫面前失态。
医生进来看了看以念以后,笑着说:"小伙子,没事儿了。以后别再呈英雄了,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等医生离去,郑洪捷才低头对以念说:"以念,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以念摇了摇头:"姐夫,我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又任性了?明知自己酒精过敏,还呈能喝这么多酒,弄得给送进医院才罢。"郑洪捷细细地摸了一下以念的额头,确定他并没有发烧,才接着说:"幸亏你没有关房门。服务员看房门虚掩着,敲门又没有人应,以为客人出门忘记锁门了,就进里面检查,发现你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酒店就把你送进了医院。多亏了那个服务员,等你出院了,要好好感谢人家。"
"那你......?"
"他们按你身份证上的地址,通过派出所找来的。"郑洪捷温和地笑了笑,"不然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的亲属,酒店以为要替你付医疗费了,急得什么似的。"
第二天,以念就出院了,郑洪捷非要让他跟着自己回家,说他不放心,绝对不会让以念继续在外面住。正好以念也不想再回去面对邢卫,就在郑洪捷这儿住了下来。以念想等大家都冷静几天再跟邢卫说,他想出国学习就出国学习,自己完全可以陪他一起去,各学各的,到时再一起回来就是了。这些天以念也想明白了,如果邢卫想在仕途上发展,自己应该好好支持他才对,相互别扭着总不是办法,只能更伤感情。可是邢卫总不打电话给他,他也愣挺着,不给邢卫打电话。
出院后以念一直也没去上班,郑洪捷也不跟他说邢卫的事情,好像邢卫就这样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休息了一段儿,以念想回公司上班,郑洪捷怎么都不同意,非要让他辞掉这个工作,说邢卫也不在那儿,上那劳什子班有什么意义。而且郑洪捷还自作主张打电话帮以念把那个工作辞了。以念反正也正是没心情的时候,就由得他去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以念觉得自己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主动打电话给邢卫,但是邢卫并不接手机。而且邢卫总不打电话给他,以念也觉得有些担心,直觉上很不安,感觉会出什么事情。他就打电话给邢伯伯和邢伯母,没想到邢伯母开口就说:"念念啊,邢卫带着他的未婚妻回家,你怎么不一起回来看看。"
以念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突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血液一个劲儿地想从两边的太阳穴里冲出来,意识也模糊了。他能听到邢伯母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却听不真切到底说了什么,依稀提到陈师长什么的,以念轻轻地扣掉了电话。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以念一直就呆坐在客厅里。他静静地发着呆,六神无主地用他能想到的所有的东西来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内心:虚空、害怕、焦急、恐惧......似乎所有负面意义的词都能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但他就是没办法理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思绪没有系统,没有组织,全都是零乱不连贯的。这些构不成句子的概念在脑子里左闪右翻,自己乱窜,让以念越来越混乱。
24
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那里。
郑洪捷回来,看以念这样脸色难看,就问他:"念念?怎么了?"
"你一直都知道对吗?"以念轻声说,答非所问。
"你知道了?"郑洪捷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只好实话实说:"你住院那两天我去找过邢卫,他说组织部要求这次出国的人员必须条件是已婚,他和陈楠都是榜上有名的,两家家长互相之间也很满意,就干脆让他俩在出国前登记了。"
但有一些话是郑洪捷没有说出来的。他去找邢卫谈的时候,邢卫也很痛苦,他无法放弃这个机会,更不可能为了以念放弃这个机会。因为这是一个太疯狂的理由,会毁灭他们俩个。
郑洪捷反而很平静,似乎他早就看到了这个结果一样,虽然生气,但同时也觉得这是一个解脱彼此的机会。他就劝邢卫:既然认为自己不可以这样与以念纠缠一世,那这次也没必要再放弃机会,干脆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不接以念的电话,不给以念打电话,都是郑洪捷要求的。他对邢卫说:"你伤害以念已经太久,既然不能给他永远,就不要再给他希望,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邢卫的婚礼也没有大办,只是他们回深圳去,请男女双方的家长一起吃了餐饭,不算是正式摆酒,说好回国以后再操办一次正规一点的,所以连郑洪捷也没去。三天后,他们就要走了,机票也已经买好。
以念默默地听完,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回自己房间了。
那个晚上,以念再次进入那个有着可怕的烈火的梦里。他再次见到被冒着蓝色怪光的跃动着的火焰包围在中间的男孩,再次看着那些变幻莫测的无处不在的火焰吞噬了一切,看着粗大的木柱被火焰包围,逐渐变成一根火柱,看着房梁慢慢燃烧起来,无声地落下。这一次,他在梦中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自己变成了那个被火焰吓呆了的男孩,从一个旁观者渐渐地与那个孩子合二为一,面对火焰避无可避。更让这个梦充满绝望的是,这一次,背对着他的人总算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仍然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但他惊喜地叫:"哥!"可是那个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再次转过身背对着他了。而且,这一次他还坚决地离去了,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火焰组成的强光里了。
被围困在火中的孩子,感觉到了越来越热的炙烤的温度,感觉到自己皮肤上越来越烫的温度和越来越严重的窒息感,更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很疲惫、心里很绝望、头颅像被炙热的火钳紧紧夹住一般。不适的感觉如此真切,梦中,以念逐渐失去了力量,并且缓缓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郑洪捷发现以念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从前以念也会任性地赖床甚至到中午,他总是很纵容地放任他,何况这一次他明知以念心中很不痛快,需要有一个机会自己慢慢平复伤口。快到中午的时候,郑洪捷终于下定决心,想去安慰一下这可怜的小孩,结果发现,以念在高热中辗转挣扎,已经休克了。紧锁着的眉头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痛苦。
郑洪捷把以念送进了医院。在急救室里面,以念一直无法安静下来。他一直在用尽全力地蠕动着身体,似乎身体正被一张看不见的火网紧紧缠绕着,处于剧烈的灼痛之中。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好像怎么也挣脱不了那些可怕的痛楚。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就一直唤邢卫的名字。有时候是低低的呢喃,似乎痛得不那么严重,有时候突然又变得非常凄厉,好像痛到了极点。总之,高高低低,缓缓急急,叫的都是哥。
以念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邢卫他们飞美国的那天。那天郑洪捷去机场送邢卫和陈楠了,以念身边只有一个护士。以念看见床头柜上有几只橙子,一瓶鲜花,窗外的树叶轻轻摇出荫凉的影子,一切都宁静而安详。两天来昏暗的日子,全然没有记忆,一切都停留在知道邢卫要走的那天了。他沉思良久,然后十分清醒地对护士说:"小姐,我头痛的厉害,你能帮我去找医生来看看吗?或者给我去拿两片止痛药好吗?"声音很虚弱,但是很坚定。
护士走了以后。以念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快地从病床上起来,从衣柜里找到自己的衣服,掏出钱包,就跑出了医院。他跑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门卫还想拦着他,可还没等他追上,以念就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郑洪捷在"送客止步"的牌子跟前停住了脚步。他努力地扯出笑脸,对着邢卫笑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握了握邢卫的手。邢卫则是回了他一个苦笑,突然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美国式拥抱,并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洪哥,请好好照顾以念,别让他再受什么委屈了。"
郑洪捷愣了一下,只得轻轻点了点头。他目送着邢卫和陈楠进入安检口,看见陈楠先通过了检查,站在安检口的另一端等着邢卫。邢卫紧接着她做完安检,走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人一起回头对郑洪捷挥了挥手,就往里面走去了。
郑洪捷转身准备离去,却看到穿着病号服飞奔过来的以念。以念边跑边聚集着自己漂亮的笑容,他一直冲到栏杆边上,身体重重地撞到了栏杆上,同时大声在叫了一声"哥--"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邢卫搂着陈楠的肩膀消失在拐角的位置。郑洪捷回头看以念,只见他跑得通红的脸霎时就变得苍白,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笑容停在嘴角上,带着几分诡异的效果。
以念也转过头看着郑洪捷,表情似乎有点惊讶地瞪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又温和地对郑洪捷笑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都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啪地倒在了地上。郑红捷心跳如鼓,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了他瘫软的身体。
以念的意识只是模糊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在郑洪捷剧烈的摇晃中恢复了神智。他仍然觉得没有力气站起来,心里也慌乱得厉害,于是他就任由郑洪捷抱着他上了车,任由他一直把自己搂在怀里,任由他把自己的脸按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把自己的头放在他的肩窝上,只半闭着眼费力地喘息。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之前,窗外突然划过一声飞机升空的尖利的啸声。以念仿佛被惊吓到了一样,睁大的眼睛望着车窗外面,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什么。窗外的天空难得的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的高空中可以看到飞机划出的白线。以念努力地转动着眼光,寻找着飞机的影子。
一路上以念就这样直直地望着车窗外边,到医院的时候,以念突然说:"我不去医院!"。郑洪捷又只好让司机把他们送回家去。回到家后,以念很安静地让郑洪捷把他送进楼上自己的卧室里,乖巧得不像活人,一直任由他人摆布,像个布娃娃一样。
郑洪捷请来医生给以念吊水,针扎进皮肉的时候,以念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过了好一会,以念才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自己的手臂仔细观察手背上的针和输液管,半晌以后又放下手臂,仿佛那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物品。
25
那一段时间里,以念虽然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但睡眠的时间特别少,他似乎刻意地让自己醒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想起和邢卫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像强迫症一样。也许是下意识地提醒着自己记住所有的痛苦吧--身体的,心灵的,那种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各种难言的感受。闭上眼睛脑子就提醒他清楚地记住自己的心里跳过的每一幅画面,里面都有邢卫。身体很想睡,但头脑却不敢睡。他从来没有这样刻骨地明白过什么叫做绝望。
他觉得自己应该恨个什么人,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好。他不可能恨远方的邢卫,因为那个对象太远,他又是那么地思念他,他对他最多只是有一点抱怨而已。真正刻骨地恨他,他做不到,也舍不得。也许应该恨陈楠,可头脑中全是和邢卫的形形总总,陈楠很少能进入他的思想里,于是他明白他其实也不太恨陈楠。那么他的愤怒到底应该对谁而发呢?以念自己也茫然无知,面对着根本没有愤怒对象的黑暗,感受着被毁灭的愤怒,他又领悟了什么叫真正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