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步 走一步————幸福的苹果树

作者:幸福的苹果树  录入:01-09

陈松没再搭话,只是开始沉思起来。陈楠见他不出声儿,就盯着他问:"你说咋办?说还是不说啊?说的话,邢卫又该旧情复燃了,我真是想想都恶心。但不说的话,我又觉得有点儿憋气,我陈楠犯不着用这种手段来取胜。"
"以念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估计得大病一场吧。他身体特别弱,受了这么大委屈,不知道会怎么样。"陈松答非所问,有点走神的样子。下午,他在卫生间里突然觉得心痛难耐,忍不住哭了起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让以念跑了出去,悔得他肠子都要青了。
陈楠也沉默下来,回想着当时,以念死灰一样的脸色,有点压不住地心慌。她对陈松说:"你不是和以念关系不错吗?你打个电话或者过去看看呗。"
"算了,天也太晚了,你先休息吧,顾着点自己的身体,别操那么多心。"陈松伸了个懒腰:"姐夫怎么还不过来啊?"
邢卫开门的声音就接着他的话音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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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星期,陈楠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医生就允许她出院了。
邢卫和父母一起,欢天喜地地把陈楠接回家,全家合合美美地一起吃了晚饭,邢伯母就催着邢卫陪着陈楠去休息。
躺在床上,其实两人都没睡着,清清楚楚地听到彼此有规律的呼吸声。过了很久,陈楠才说:"邢卫,你心里很担心以念吧?听陈松说这几天他病得很厉害,你去看过他吗?"
"你怎么还不睡?快休息吧,别胡思乱想。"邢卫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焦急,他没有去看以念,知道郑洪捷也不可能让他见到以念。但他可以用表面的平静骗过所有的人,唯独骗不了自己。听那边的保姆说过,以念这一次病得非常严重,持续的高烧,退了又升,升了又退,经常都是神志不清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郑洪捷没有送他上医院,一直在家里治疗。
妈妈到底是这么多年来看着以念长大的,虽然恨得牙痒痒,前几天还忍不住去看过了。回来的时候,邢卫看见她和爸爸抹着眼泪说着什么,一见自己,就马上停口。他知道以念的情况肯定好不了,但父母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希望自己和以念再有任何瓜葛。
"对不起,我也是那天早上才听陈松的。当时我以为孩子保不住了,特别恨他,所以就说出来了。爸妈一定很生气吧?"陈楠轻轻地说。
"那你怎么想?觉得我们变态?"邢卫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开始确实不能接受。其实我挺愤怒的,我陈楠再不济,也不至于非要和一个同性恋争男人。可是看见你以后,我不知不觉的就想做个温柔的妻子,像是想尽力把你留住一样。我不想骗自己,邢卫我爱你,不想失去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想?"
陈楠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她想严肃认真地和邢卫谈一次,不管结果是什么。孩子保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大家对以念的误会,也让她一直耿耿于怀,想想以念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住院的这个星期,邢家上下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越发不想带着欺骗和邢卫生活在一起,这不符合她骄傲的个性。所以她一直想和邢卫谈一次,就算离婚也不要紧,只要她还拥有孩子,就拥有和邢卫的所有记忆。
她轻轻地把邢卫的手臂他脑后拉出来,把自己的头枕上去:"邢卫,其实我很爱你。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好,性格太硬,但是我是真爱你的。如果不是你和以念的事情,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爱你。不想失去你,每分每秒都担心这件事儿。邢卫,我们好好过吧。"
邢卫叹了一口气,把陈楠搂得更紧一些。他翻身看着陈楠,眼光里闪闪发光,看得陈楠心里也有点发抖。
邢卫好像下定决心一样,抿了抿嘴唇,对陈楠说:"陈楠,我决定到韶关去了。韶关市下面有一个贫困县要派一个副县长,主管全面,我想去。那儿的生活条件可能会很差,环境也会很落后,但我很想离开广州。如果你愿意跟我去,我们就到那儿去,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我知道如果让你去的话,在事业上可能会受很大影响。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有多少种理由必须离开广州,你决定吧。"
陈楠有些震惊的感觉,那个职位她知道,这批留学回来的年青干部,谁都躲瘟神一样避着那个工作。但今天陈楠第一次对婚姻关系有了一种新奇感,结婚这么长时间,她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和邢卫这样讨论过什么事情,都是凭着一种天赋,恰当地在众人面前扮演各种角色。陈楠觉得,邢卫眼睛里的那些意味很复杂,有坚定,也有诚恳。她明白邢卫对自己说这番话,就是决定要和自己一起共度余生了。她也明白邢卫的个性,明白他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的习惯。她知道,这是邢卫给她的一个最后的选择机会。
他俩的工作,她父亲早就做了一些准备,两人都是留在市内极好的机关里,都是正处级的职位。特别是陈楠,回市委组织部在正处级的位置上再呆几年,很快就会有更好的升迁机会,那个机会是别人根本很难想象的。
但是陈楠突然决定要和自己的命运打一个赌。她要赌一赌,自己的爱情,到底有多少胜算。她决定放弃许多已经到手的东西,权力,地位,事业,机会,跟邢卫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新的人生的主旋律,是她的爱情,她的家。于是,她迎着邢卫的眼光,坚定地点着头说:"我跟你去。我希望你知道,为了你,我也可以抛弃所有的东西。"
"但是,"陈楠离开邢卫的胳膊,躺正身体继续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听完了你再决定吧,不想我的婚姻靠谎言来维系。那天是我自己摔下楼的,以念并没有推我。"说完以后,陈楠突然又觉得委屈,泪涌上眼眶,她扭过头,不想看邢卫。
邢卫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突然有一种万箭穿心的痛,掠过他的全身。这些天他硬生生按下去的以念的各种样子,怨恨的愤怒的鄙视的委屈的,全都不听使唤地涌上头脑,好像无数个以念,正在头脑中,用各种角度,盯着他,谴责他。
邢卫在阳台上站定,点燃了一支烟。那天夜里,他就这样在阳台上站了差不多一夜。他像梳理记忆一样,把记忆中关于以念的内容一件件一条条地整理出来,竭尽全力地把所有的细节想出来,看着记忆中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打架的以念和自己,从两岁时的那个漂亮的娃娃到二十六岁的修长小伙儿,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珍藏进大脑最隐秘的角落。
那天晚上,陈楠也几乎没睡,她一直等着邢卫回房间,看着玻璃门外一闪一闪的烟头的亮光,直到差不多天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她不知道,在她睡着以后,没多久天就亮了,邢卫进了房间,轻轻帮她盖好被子,就出去了。那天他到了省委组织部,正式提出了去韶关的要求。
两周以后,他俩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邢卫即将就职赴任,他把父母送回了深圳,把房子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临行前一晚,他打了个电话给郑洪捷,说要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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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沉沉的睡着,郑洪捷守在他床傍。以念的世界已经完全停顿,他躲藏在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世界里,不肯清醒,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着什么,甚至于对自己身体的感觉也无从知道。而郑洪捷则心急如焚地度日如年,每一秒都在承受摧心裂骨般的心痛。
十来天了,以念都处在这样的半昏迷的状态。大脑有时明明恢复了知觉,却懵然不知所措,空荡荡地没有任何主动的意志,睁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思想和身体渐渐互相背离,头脑指挥不了身体,身体也脱离了头脑的控制,二者仿佛是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联系,彼此按自己的愿望自由活动。有时候,以念会感觉到有人帮他翻动身体,在他因久卧而麻木不觉的背脊上轻轻抚摸。简单的动作丝毫无助于减轻他身体的痛苦,头脑却体会到了一丝关怀,有点受宠若惊。
其实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飘浮在空中一样,有时会看着自己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时会看见自己痛苦的挣扎,有时会看到自己无声地痛哭,眼泪流出来,身体在抽动。有时候,看见自己回到从前经历过的一幕一幕,比如春天初开的花丛中,他和邢卫一起捉蚂蚱,又比如秋天干黄的枯草中,他和邢卫一起找野果。所有他能想起来的景物,无不和邢卫息息相关。而有时候,看见自己仍然在现实中,姐夫在身边焦急地守护,低声和旁边不知道的对象说着什么话。
尽管朦胧中,他是个旁观者,但是却感觉到了揪心的悲伤。他可怜那个躺着的自己,心疼那个哭着的自己,很想过去给他一点点安慰,但是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让自己心酸难耐。他有点羡慕那个人事不省的自己,他摆脱了灵魂的痛楚,只剩下身体的痛苦。
以念完全不能分清感觉与错觉的界线。有时候他看见邢卫在身边,拿着弹弓在射麻雀,对着他灿烂地笑着,身后有金黄的菜花地和热闹的蛙鸣。可是努力睁大眼睛看看,自己仍然在冰冷的房间里,身边人来人往,却寂静得如同地狱。他觉得自己很小,身体像小拇指的故事里那样,变得十分渺小,孤独而无依,床却变得很大,大得让他心慌。他觉得着急,努力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张嘴的力气也让他耗尽心神,疲倦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沉入黑暗。
他还想起初到邢家,第一次被放入澡盆的那一瞬间,感觉到当时心里的恐惧。那个澡盆好大,就像今天这似乎无边无际的大床一样,周围的一切都离自己很远,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无论如何都要孤独。
在梦里,他想明白了一点。原来,他和姐姐一样的逃不开被离弃的伤痛,那颗不信任不安全的种子一直在那里,邢卫用他的阳光把那点阴影全都挡住了。可是邢卫一退场,他就整个儿地暴露在阴冷的空气里了。那颗种子最适应这种空气,寻到缝隙,就疯一样地生长起来,向四面八方乱窜。心像荒芜的园子,开始拼命地生长不知名的杂草,一切都乱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我想要什么?我的亲人在哪儿?我的家在哪儿?我的爱情在哪儿?我的身体在哪儿?以念通通找不到答案,心绪变成绞在一起的线,缠成一团。
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挺清楚的,可睁开眼看见郑洪捷在身边,闭上眼又看见邢卫在身边。他使劲儿一挣,撑开眼皮,看见的还是郑洪捷。他想抬起身体,可是全无力气。于是拼死命地侧过身体,抓住郑洪捷的衣袖用力地喊:"姐夫!姐夫!"
以念的声音细如蚊蝇,手抖得怎么用力也抓不住任何东西,直勾勾地瞪着大眼睛,眼神里全是空洞。两个眼眶可怕地佝进去,像两个黑漆漆的深洞。以念不寻常的举动把郑洪捷也吓得冷汗湿背。他下死力地捏着以念的手,另一只手示意小刘去请医生。他用力搂住以念的上身安抚着他,看着以念无论怎样用力,声音还是似有似无、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又焦急又无力的样子,他更着急。片刻以后,以念喘息稍定,又咬牙说:"姐夫!姐夫!"郑洪捷用力点头,手里搂得更紧,听见以念又用力地接着说:"姐夫!我要见见哥!......你去找他,我想见他......"话没说完,又喘成一团。
郑洪捷气得眼眶都要暴裂开。他不是没听说以念把陈楠推下楼梯的事情,但他很自然地相信以念,就像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一样有把握,他根本就不相信以念会这样做。看着以念在枕上苦苦挣扎,生不如死的样子,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力地把以念抱在怀里。
怀里的身体枯瘦如柴,帅气漂亮让人一眼惊叹的脸已经没有光彩,憔悴灰败得如同得秋天的落叶一样,只有两排长长的睫毛,还黑黑地沉沉地像森林一样紧紧守护着内心的角落,像原先一样精致而美丽。
以念的神志很快又变得不清楚,连续高烧让他的体力完全消耗殆尽,常常这样没头没脑地胡话几句,又沉沉睡去。
郑洪捷也在受同样的煎熬,以念高烧不退的日子,他恨不得代替以念受罪,自己也被焦虑折磨得神色全失。就在他也快要崩溃的时候,以念终于退烧了,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尽管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可怕的青灰色了。
接到邢卫的电话,郑洪捷对邢卫的厌恶,也达到了顶点。这些日子,以念受尽了病痛的折磨,直到现在还虚弱得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而那边,除了邢伯母来过一次,偷偷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以念以外,邢家其他的人,连面都没露过。即使在此时,邢卫打电话过来,也不问一句关于以念的话。陈松倒是常常从深圳打电话过来问问情况。
邢伯母说,是因为仍然把他当成女婿,所以才把那天的事情都告诉他,包括邢伯伯与以念父亲的往事。她哭着说:"洪捷,我知道以念受了委屈,可是,让他从此不见我们家的人,对邢卫,对他,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别再让他们见面了。等以后他好了,慢慢开导他,让他别恨我们,看在我们疼了他这么多年的份儿上......"话没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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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洪捷一方面痛恨入骨,一方面庆幸不已。每当以念醒来,眼光里都会先是充满盼望继而又布满失望,但他会固执地隐忍,硬是问也不问一声。郑洪捷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假装无所谓,说不出地难过。但他同时又庆幸,只要邢卫不出现在以念面前,只要他远远地到粤北山区去,从此不再回来,以念就可能因此恢复过来,大家都得到解脱。
邢卫来的时候,带着邢家别墅的钥匙。他把一大串钥匙递给郑洪捷,说:"这房子是以念当初说送给爸妈的,可是现在爸妈都不在广州,我和陈楠明天一早也要到韶关去上任了。我们都觉得,房子还是交还给以念比较好。剩下的一只大门的钥匙,我明天一早锁好门就送过来。"
郑洪捷只是冷冷地盯着邢卫,一声不发。
邢卫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没有抬头看郑洪捷,只是低声地问:"以念他......怎么样?"
"你说呢?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以念。"郑洪捷的声音里冰冷得不带一点温度。
"洪哥,请你好好照顾以念。请你......"邢卫嗫嚅到。
"其实,如果你不出现,以念可以自己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照顾。邢卫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郑洪捷仍然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声调。
邢卫轻咬了一下嘴唇,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对我的看法有所改观,不过我明天一早就走,这对我,对以念,对陈楠,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请好好照顾他。"话话间,他人已经走向大门口。
楼梯上传来几声声响。他俩回头一看,以念正站在楼梯上,差不多已经走到楼下。郑洪捷心里骂了一声"该死!"已经来不及阻挡了。
邢卫看到以念下楼来,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加快步伐走到门口,拧开了大门的扶手。
"哥!你等等!你听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推她......"以念喊着,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邢卫狠着心不回头,匆匆地出了大门。他也明白,只要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成了。继续留下来,对自己、对以念,都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明天,他就要和陈楠一起到始兴县,从副县长开始做起,他要在那里打开一个新的局面。陈楠会到韶关市的组织部任一个副部长,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俩就会在当地扎根。邢卫办完一切手续,告诉陈楠自己永远不会再回省城,问陈楠是不是会后悔的时候,陈楠哭了,憔悴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对邢卫说:"只要你愿意带着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以念看着邢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着急的同时,身体就软得无法自控。他膝头一松,人已经坐到了地上。他用手撑着地板,却还是撑不住身体,顺势就向地上倒去,幸亏郑洪捷已经扑过来扶住他。以念的头靠在他胸前,被他轻轻一晃,就着惯性仰向另一边,软得像一团棉花,郑洪捷才发现,以念已经昏过去了。抱他起来的时候,郑洪捷感觉到手里的身体轻飘飘地没有重量,他心里喊:傻子!傻子!你到底为什么,值得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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