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不语,过了好久才说:"今天打算在屋里躺一天吗?下午有电影看,你会不会去啊?"
"再说吧。"我懒洋洋地坐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半掩的窗帘。
海,怎么也望不到边,被阳光照射而变的害羞,变幻出片片光鳞,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海风相比之下似乎温柔一点,轻轻地拂过面颊,被人抚摩似的。身处相当于四楼的高度,在一大片无际深蓝的中央,我有种快要掉下去的晕眩感,连忙将视线移开。甲板上的大型露天泳池也有不少人,大多在支起的遮阳伞下喝东西,池边隐约见到媒体在对什么人进行采访。
"泳池够大吧?去玩过没有?"小丁在我身边探头探脑。
"晚上再去,我怕晒黑。"我笑道。
"嘁..."他臭我,一边大笑,"陈希,我觉得你看上去比昨天开心多了,习惯群居了还是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了啊?"
见他一副鸡婆的样子,我扬扬嘴角,保持缄默。
九
船上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我实在太喜欢这样的生活了。
这是姐姐说的,而我的感觉是,船上的生活实在太适合她这类社交动物了,对我来说,需要保持良好关系的人只有小丁。
昨天下午和小丁去了电影院,虽然是我颇有兴趣的《天堂电影院》,但是因为座位太靠前,让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胃部再次产生了不适感,头也晕乎乎的,只能先行离场。在洒满午后阳光的甲板上散了会儿步,觉得汗流浃背的感觉冲淡了眩晕,我才回了房间。洗澡后点了东西进房间充当晚餐,之后就捧着本借来的意大利古建筑画册躺着看了好久,一直到睡着。
这样的生活,被姐姐批评为"穷极无聊",姐夫用他那稍带黑眼圈的同情目光看着我,我也用同样性质的目光回望他。
晕船的不适在一天天减弱,退潮似的。所以,今天下午小丁约我去游泳时,我欣然答应。
"真佩服你,才二十一岁哎,居然成天闷在房里看书,你不觉得无聊啊?"小丁说出了和姐姐异曲同工的话。
"那...二十一岁的人应该什么样?"我轻描淡写地应对。
"至少不是你这样..."小丁语塞。
"那就不要当我是二十一岁,我不介意。"
小丁笑道:"你少来了,"一边接过手牌,一边与我一块儿去更衣室换上了游泳裤。
重见天日后,小丁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嘻嘻地捶了下我的肩膀,"你小子身材不错啊,穿着衣服时还看不出来。"
"多谢夸奖。"我苦笑着躲开他的拳头。
进了大学后,我一直坚持游泳,不曾间断。正因为如此,原本豆芽菜体型的我在这一年中健壮了许多,但因为我并未做过别的诸如力量训练、器械练习之类,所以身上并没有什么形状漂亮的肌肉,甚至还保留着一丝少年人青涩的感觉。
"真羡慕你哦,标准的V型身材,肤色也那么漂亮。"小丁越说越夸张,而我肯定他是在逗我。
一笑置之,我开始做热身动作,小丁见我无动于衷,自觉无趣。突然,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对我说:"那个,是你姐姐的伴娘吧?身材很好啊。"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了身穿可爱型泳衣的小君,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拿掉了眼镜,看上去果然漂亮很多。
"我去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抹防晒油。"小丁的脸上浮出笑意,丢下一句话就朝小君那儿走去。
"活力四射..."我像老头子一样嘀咕了一句,自己也觉得好笑。
游泳池非常之大,与室内游泳池的尺寸相当,形状非常漂亮,四角均为圆弧形,搭配上纯白的瓷石,显得简洁精致。游泳的人不多,只有两、三对情侣在池中作戏水鸳鸯,隐约听得见他们的笑声。
考虑了一下,我选择安分地从阶梯下水,虽然在学校也玩似地学过跳水,但是实在没胆量在那么多人面前献丑。游了四个来回,觉得有点累了,我回到岸边,训练有素的服务生马上为我披上了质地良好的浴巾。我道声谢,找了张躺椅坐下,四下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小丁和小君,也许是找个人少的地方聊天去了吧?
下午三点,阳光灼热但已不太刺目,潮湿的海风从我身边穿过,留下了似有似无的咸咸的味道。四周都是水,怎么看都是一样的。我放松下身体,闭上眼睛。
几乎察觉不到的引擎声,掀动水花的声音,身边的人用搅拌棒拨弄着杯中的冰块的声音...还有个似曾相识的笑声,轻轻的,压抑的,慢慢地变得开朗透彻,仿佛一朵正在绽开的花,不急不徐地释放着与生俱来的魅力。
我蓦的睁开眼睛,朝笑声的方向看去。
是他啊,虽然早就知道,但我还是感到了欣喜。
他没有穿泳衣,系带的白色长裤,白色的半袖衬衣,扣子没有系,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白皙的肌肤。与整体感觉相符的是他清爽的表情,正与他聊着什么的金发美人也未能避免地在他的感染下笑的很肆意。
望着那金发美人超豪华比基尼下分量十足的胸部,我突然有点郁闷。重新躺了下来,我扬手叫了杯朗姆螺丝钻,闭上眼睛,也顺便用力关上耳朵。
他们在谈些什么?那么开心的样子啊...他还真是交游广阔,和什么样的人都能愉快地相处,而我,相比这点,简直就是个傻瓜...凄惨的是,我的思绪却因为闭上眼睛而愈发活跃,我感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刹不住车了。
这种感觉比起亲眼目睹他与别人的亲热更让人难忍。我呼了口气,站了起来,顺便端起了刚送到的酒。他一个人躺在那里,遮阳伞让他置于阴影之下,尽管他躲在角落,又戴着墨镜,但给人的感觉还是相当引人注目。
我想,我端着酒杯,披着浴巾,一脸茫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吧?所以他会在发现我时,那么自然地微笑了出来。
"没打扰到你吧?"我问他。
透过茶色墨镜,我能感觉到那对眼睛对我的注视,"嗯。"他轻轻点了下头,冲着身边空着的椅子孩子一样地呶呶嘴。
坐下后,一时找不到话题,我只能握住杯子,一口口地啜饮着。
他看在眼里,皱了皱鼻子笑道:"何必喝的那么急?小狗似的。"
如果是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可能会感到不悦,可他却没有引发我任何不快,相反,我还敏感地体会到了他语气中淡淡的...类似于亲昵的东西。
"对了,那天吃了饼干果然好多了,谢谢。"我找着话。
"该去谢饼干吧?"他看着别处,表情安静。
"还以为你睡着了。"我继续找话。
他闻言,扬扬嘴角,伸手摘下墨镜放在一边,接着,冲我眨眨眼睛,"放心,我没有在外面睡觉的习惯,多累都不会。"
"是吗?"我傻气地反问,"那你,不游泳?"
"游泳啊,你看我穿成这样就该明白啦,我不会啊...."他以肘部撑住椅子扶手,靠近我,直视着我说道。
与上次相似的香气一下子包围住了我,我在他那好象对我有意思一样的眼神的凝视下,突然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切题。
"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眯起眼睛,眼中尽是狡猾的神气。
虽然明知他看人的习惯来自于他妖女一样的母亲,但在短短几秒的凝视中,我感到脸孔正被灼烧似的火烫,手心也冒出了汗。被他半是嘲弄半是玩笑的话语揭穿了我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事实,我更觉得无地自容。
为了掩饰,我只得端起酒杯,但不幸的是,杯中除了菱形的冰块外,再也没有别的。
"不介意的话...."他目睹了我的难堪,大概也于心不忍。
"谢谢。"其实不渴的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玻璃瓶,灌了一口还给他,他的眼中以及嘴角都流露出了柔和的笑意。接过自己的水,自己也小小地喝了口。
这,不成了间接接吻....我的脑中掠过这一名词,脑袋里嗡嗡的,但还是竭力警告自己不要多想了。
"昨天才知道你的身份,原来和我一样,也是参加...亲人的婚礼的。"我小心地换了个词汇。
他淡然一笑,躺回到了椅上,"是啊,新人们现在都在开会呢,婚礼还有许多细节需要交代。"
"唔...叶...你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我一时语塞。
他湿润的凤眼缓缓扫过我的面颊,"叫我千盏好了,或者像别人一样,千,也可以,我无所谓。"说完,他懒懒地转身对着我笑笑,靠近了正面对着他的我,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发现了他左边眉毛与眼睛之间的一颗极小的黑痣,在外眼角的内侧,如果不是这样的靠近,根本无法发现。
为什么,一下子从所谓的社交距离突破到了...亲密距离?我与除了姐姐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亲近。现在,却...
"好...我明白了,千盏。"我破坏了这种古怪气氛。
"我好象又交到了朋友,真是惊人的速度啊...就算是我自己也觉得厉害..."他说了句不知含义的话。
而我,总觉得他正在探究我的表情。
"我说,"他软下身体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那蛊惑人心的视线终于停止对我的"试练",我也松了口气,静听下文。
"用你的风格说吧,虽然朋友很多,但我好象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缓缓翕动的只有嘴唇而已,他的话却令我费解。
在我仍在仔细分辨他话中的含义时,他又说:"知道船上有多少人吗?"
"大约,六百多吧。"我估计了一下。
他的下唇微微嘟起,笑的样子,"没错,确切的说,是六百八十四人,其中我家的客人就有两百二十七位。"
"很多啊..."我奇怪于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所以说..."他突然换了种语气,懒洋洋的某种东西不见了,"我的时间早就被分成一截截碎片了,你明白?"
莫名其妙,我望着他。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没猜错的话,我想你接近我是出于好奇?我当然没有办法,谁让我是这个尴尬的身份呢?但是,如果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消息的话,那么,请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似乎不具备那种能力,或者,你是觉得我可怜?那...靠近我也没有必要,一个沉默的人待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更难过...对不起,我也许误会你了,但我还是说了过分的话..."
是过分了,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瓜,这家伙确实像他外表看来的超级自恋。我只是...我只是...我承认,见到独自坐在那里的他时,我觉得他和我一样与周围格格不入,虽然没有像我那样明显地作出不愿与人接近的表情,但是我确实是被笼罩在他周身的孤独感打动了,他像是在说,即使你在我身边,我也只能是这样。这比孑然一身更让我感到一种凉意,我只是想,也许...能为他做点什么?
没想到会被人这样理解...是我太差劲还是他...太...刻薄?
我不发一言,注视着他若无其事的侧面,清润的肤色下完美的眉眼,笔直的鼻侧影。我是在冒险,我是应该知道了解自己的,和陌生人搭话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事我并没忘记,只是没想到他和我这么的不同...
"无所谓,我走就是。差点忘记了,我们还只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我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淡淡地说着,接着,起身离开了他,尽管心中有声音在呼唤着我,可我还是竭力地压制住了回头看他一眼的冲动。
十
晚上是中餐。想必是考虑到了船上大多数的华人。
菜式十分不错,色香味俱佳,姐姐对一道酥仁肋排赞不绝口,到底是食肉动物本色。我只尝了一口,便觉得没了胃口。
"小希你不吃吗?好几天没吃中餐了,我以为你会很想念呢。"庄宜总是很关心我。
我摇摇头,"可能是胃还是不太舒服吧,我喝点粥就好了,你们不用管我。"
"没事吧你?"姐姐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哎,对了,今天我们开会的时候又调整了一下日程,我登记了后天在那不勒斯下船,你也会去的吧?"
"是。"我望着一脸幸福的姐姐,"那,婚礼呢?什么时候?"
"第十四天,在威尼斯,听起来真让人期待。"姐姐说着,与姐夫相视而笑,笑容中仿佛挤的出糖水来。
那甜蜜的笑容,是从何时起消逝无踪的呢?
可能是从那天之后,就化为海上的泡沫了吧?爱的幻灭,我的,他的,姐姐的,姐夫的...被同样的利刃割开了心...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妻子和女儿送我到宾馆门口,她问。
我拍拍她的肩膀,"今天我先过去看看她,或者我们明天再约她出来吃饭好吗?"
妻子温柔地笑着,女儿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上了车后,她还在朝我挥手。
姐姐一个人住已经两年多了,但对那男人割舍不下的感情还是让她把离婚这件事拖延了那么久。
但这段沉寂的婚姻也让姐姐获益良多。毕竟以她三十五岁的年龄就成为私立中学副校长的女人并不太多吧?
见到我时,她的喜悦溢于言表,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我突然忆起了父母丧生车祸的消息传来时,搂住我的她的手,似乎也在这样的颤动。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了四年。上次回来时,妻子刚好怀孕,不方便长途旅行。于是我便独自回来探亲。这次再见到姐姐时,竟已有了个可爱的小女儿,有点像做梦。
姐姐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素净居家服,清爽的短发,表情安然,眼角似乎还没生出皱纹,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与她一块儿看了在加拿大拍的DV后,她起身去了厨房。
我们的家...在姐姐的坚持下保留下来的盛有爱与回忆的场所,我坐在曾经以各种姿势盘踞在上的沙发上,一阵鼻酸,过去的岁月去了哪里?那些与姐姐盘腿坐在地上玩21点来决出洗碗的人的日子,还有挤在一起看恐怖片并互相惊吓的日子,以及每个月尾姐姐经济拮据时向我伸手借钱还趾高气扬的日子...一并消失了啊,只有屋子,有形的东西仍然好好地站在那儿,冷眼旁观。
我来到厨房,她正在削着苹果,手势灵巧,我惊觉,姐姐好象变矮了啊.
"姐,我自己来。"我轻声说着。
姐姐对着我笑笑,"吃惯安安削的苹果就不吃我削的了?"
"哪有的事,我们在那儿都是直接榨汁的。"我的话或多或少地缓解了有点紧绷的空气,"姐,明天我们一块儿吃饭吧?我还没见过ECHO呢。"
姐姐点点头,把苹果交到我手上,"还打算要孩子吗?"她问。
"这种事情,一个人决定不了的。ECHO是蛮孤单的,但是最近两年我和安安都很忙,再说吧。"
姐姐注视我的眼睛有点伤感,"虽然你已经入了加拿大籍,但是,毕竟,你还是姓陈,陈家,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突然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沉默着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罗安安,是我导师的女儿,被视为掌上明珠。她是个细致温柔的女人,在我们渐渐熟识之后,我们对彼此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感觉上,也像是可以生活在一起的人,于是四年前结婚,并在一年后迫不及待地添了个可爱的女儿。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发自肺腑地感到对现在生活的满足,刚到加拿大时的那几年中的噩梦,失眠,忧郁的夜晚正渐渐离我远去。
但那些,至今,仍在纠缠着姐姐和那个男人,我能做什么才能把姐姐从阴郁的生活中拉出来同时又不失去自己的平衡?
"姐,你恨他吗?"我在心中呐喊着,"结婚十年,他没有留给你一个孩子,只剩下一些微薄的可怜并将被岁月越冲越淡的美好回忆,这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