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着肥大的裤子,会在夜晚的佛罗伦萨街头出现,有人拉琴,有人表演杂耍,很好玩的。"千微微笑了。
"然后呢?"我问。
"你完全可以加入他们,因为你的样子和他们好像,"千收回了被我握热的手,"夸张的台词和动作,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分吗?"千像平时一样勾起了嘴角,眼神不动。
我算什么...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对他的感情...除了苦笑,我还能怎样?
"和别人一样,你只是个被嫉妒冲昏头的家伙..."千笑的肆意。
"对,我不否认......"索性豁出去吧,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我的感情明明已经像赤裸着的身体一样明白了。
"我是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明知道,靠近你也许等于被伤害,至少也意味着错乱,但我无能为力。因为你知道我无法抗拒你,所以嘲讽我也好,拆穿我傻气的行为也好,我仍然喜欢你,我知道你身上的刺也许比刺猬还多,但是我更没用,因为我就是无法抗拒你。"我一口气说着,颠三倒四。
千沉默了,泛起冷笑的嘴唇僵在了那儿,他的表情因此看来有点奇怪。
我不相信你这样的人也会被这种陈腐的台词打动,我甚至没有事先排练,可是,凝视你的瞬间,你的眼中,让我心跳加速的光芒却越来越强。
"希,我...我...."你张口结舌了,你的脸红了,我从未想过在我面前平静似水游刃有余的你也会脸红。
说点什么...请你说点什么...今天我独自坐在佛罗伦萨的街头,我又一次感到了鲜明的孤独。我以为已经习惯了它,可它在你的助势下又卷土重来了,所以,请你无论如何...递给我绳索,助我一臂之力。
"我...."千唤着我,我的名字在他口中微微颤抖着,曾经让我无措的冷淡突然离去,也许因为激动,他的脖子和胸膛都被染上了性感的粉色。
我望着他湿润的黑瞳,平日掩藏得很好的痛苦神色隐隐地浮了出来,他比我更加惶惑不安,他的肩膀在颤抖,内心仿佛已经惊涛骇浪到让他失去控制身体的力气。
你会接受我的吧?朋友也好,恋人也罢,我不去想自己的身份了,那并不重要。无言地握住他指节冰凉的手,我认真地望着他像是要哭出来的小孩子一样的眼神。
像是迷路般,又像是想要求助却又害怕的眼神....我熟悉的眼神,如果不是在镜中看到了自己这样的目光,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爱上了什么人呢?
.......
十八
将妻子和女儿送回宾馆时已是黄昏时分了,也许是因为忘记了路,也许是因为我一下子竟不知道怎样与朝夕相处的妻子相处了,归程显得格外漫长。
ECHO嚷着肚子饿,安安不作声地搂着她,从后视镜中我感到了她的视线,并没有表情,但那的确不是我熟悉的安抚人心的视线。
"带她去吃点东西吧,我想四处转转。"我帮着安安把ECHO抱下车,随口对她说。
"想和你谈谈。"沉默许久的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冷。
我凝视着她依然温柔的眼睛,轻声答应,"好,我会早点回来。"目送两人离去,脑中盘旋不散的黑雾一样的东西攸地消失了。
家人,在某些时候竟是这样的存在,这对于几年前抱着温暖心情结婚生子的我是无法想象的感觉。
在渐次失去光色的夕阳中漫步的我,不知会给人以什么感觉呢?一步步向着倒向黑暗的落日走去,好象自己正慢慢退回到生命中那段衰颓的日子。
还掉了租来的车子,我选择步行在理应十分熟悉的街道上。
走了多久我也没有计算,但当我见到位于僻静小道上名为"miserable"的酒吧时,乏力的我还是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无非是随处可见的二流酒吧,服务生的素质一般,调酒师的水准一般,连客人都是和我相似的普通男女。
但是,如果一定要找到这间店的特别之处,也不是没有。
几乎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几幅大小不一的照片,黑白的居多,也有少数几张被故意做旧的,照片的水准倒是意外的参差不齐,看来并非出自同一作者。
大致欣赏一遍后,我端着啤酒坐到了空无一人的吧台边,调酒师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也没见过我那么无聊的客人。
淡淡笑笑,不经意地一转头,却发现了被藏匿在吧台内侧墙上的照片,不易被发现的位置,三、四十公分的长宽,挂在吧台内稍嫌逼仄的空间内大小适中,照片是黑白的,主角是一个吸引我注意的男人。
几乎全黑的背景中央是看上去正单膝着地跪在空旷中的年轻男子,身上是几乎一并遁入底色的黑色斗篷,帽子压到眉宇,眉下同样黑亮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镜头以及镜头之后的世界,眼中的光芒闪烁着足以点亮一切的光辉,因为有他的存在,画面中的黑暗也生出了美丽和寂静的意味。
"很喜欢这张照片吗?"有人靠近了我,"看了一会儿吧?"
"啊....?"大脑暂停活动的我被吓到了。
身边多了个系着黑色长围裙的制服男,唇上蓄着十分有型的胡须,与我年龄相仿的样子。
"老板...."一直研究着我的调酒师冲那男人笑着打招呼。
那男人微微颔首后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第一次过来吧?觉得怎样?"他面带生意人的微笑问我。
"不错。"我言简意赅,目光却滞留在了那幅照片上。
"我本身也很喜欢拍照的。本来想把这里办成摄影沙龙那样性质的地方,可惜财力有限,所以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存在了,"老板自来熟地侃侃而谈,见我不作声地听着,他呵呵一笑,指指那张照片,"那张,我是两年前得到的,一见之下就喜欢得不得了,虽然从专业角度来说,这照片的技术其实并不成熟,但吸引我的似乎就是那股新鲜的味道。"
"两年前啊....."我无意识地附和。
"是啊,我这人最最见不得别人批评我喜欢的东西了,所以把它藏在这个隐蔽的地方。怎样?你也喜欢吧?"老板开心又得意地说着。
岂止是喜欢......我在心里苦笑着,虽然已过去了十年,但庄宜的形象在我心中并未淡去一分,这张照片中的他似乎比起我们认识时更加年轻,但我好奇的是,是谁让他展现出了这样一种仿佛面对过整个世界的表情的呢?
"是...什么样的人...卖给你的?"舍弃寒暄,我直奔主题。
"这个我倒印象深刻,就是照片中的人,虽然年纪不符,但长相倒是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这人也够奇怪的了,竟把自己的照片卖给酒吧做装饰,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
我用品尝威士忌的姿态慢慢喝着啤酒,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其实,那个人,我认识。"
"认识?"老板吃惊地望着我,是个不管怎么说都让我觉得夸张的表情,继而,眼神怪异地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目测我的身形尺寸。我嘴角微抬迎接他的观察,又等不到他的下文,只得继续喝酒。
想起庄宜,我对于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完全没有信心,姐夫这个称谓已经成为了理论上的存在,实际意义大约在那时就已葬身海底了吧?
上次见到他是六年多前的事了,那是我在约克大学毕业前夕,利用圣诞假期,我回了次家。从一进家门就立刻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以往的僵固氛围,表情平淡得辩不出情绪的姐夫以及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沉默的姐姐。是的,我是早有预料,也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局面还是让我本能地想要退缩,所以,只待了没几天,我又再度逃回了加拿大。
当然,这种仓皇的举动之下的深层意味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纠缠在心上的感觉,我却不敢再次品尝。
"这照片,是你拍的吧?"老板犹豫很久,终于问我。
又是一个突兀的问题,我苦笑着摇摇头,"为什么这么认为?"
老板明显地吁了口气,"我也觉得不太像.......和那男人描述的。"
答案已经涌到了嘴边,我坐直身子盯住那幅照片目不转睛,"那人....怎么形容?也许,我也刚好认识他形容的人。"
......我喜欢的人?我的爱人?或是...被我伤害过的一个曾经水深火热的恋人?会是哪种答案?...这也是横亘于我心中的问题之一,每每触及此处,脑袋便会轻微眩晕并刺痛的问题。
"初恋吧...."老板挠头想想说,"记得好象是这样说的,虽然那时他看来神志不太清楚,也许喝多了,不过,我觉得倒不像是胡诌的,因为他的表情,苦涩还没消退,眉梢已经带了笑意,活象个沉在回忆里拔不出来的傻瓜。"
我默默听着,想象彼时庄宜的神情,唇边也浮上了浅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到那个人,多半我也是那样一个傻气透顶的表情吧?如果,后天与庄宜碰面时,我告诉他曾在这座城市里见过那个人,那他会怎样?....我有点恐惧于想象他的反应...
"是那个你认识的人吗?你和照片里的人应该很熟吧?"老板见我陷入沉思不理他,连忙追问。
"啊,正是。"我望着老板好奇的表情,哑然而笑,"并且,很巧的是,我和他..."我伸手指指目光深邃的年轻庄宜,"我们的初恋对象是同一个人。"
十九
仿佛被某种莫名光线突然扫描过大脑,我蓦地睁开眼睛,一片清明。
小丁这个幽灵同屋绻在床上酣睡中,真是难得的清晨奇景。
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悠然地洗漱,一边想起昨晚在我的性质不明的暧昧表白后,他那难以形容的害羞神态,那之后,我们坐在泳池边聊到很晚,他几乎没怎么说话,甚至有点回避与我的目光接触,只是安静地坐着,比起过去几天我们每次邂逅时的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我一时不太习惯寡言的他,但他专心聆听的表情却也比过去加倍的温暖了我。
尽管直到分别,我仍并没有得到任何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关的回答,但我因为他而变得忐忑的心却在慢慢地平复下来。
收拾停当,打算去找姐姐一起早餐,船已经靠在了大多数团员都心向往之的威尼斯附近,姐姐今天应该也会有丰富的安排...想着,打开舱门,有人已经等在了门口。
他突然的出现吓了我一跳,他的穿着也颠覆了我对他一贯的印象。也许是为了配合我吧...门外的他居然穿着橙色的T恤和牛仔裤,肩上挂着大大的背包,充满了休闲随意的感觉。
见我盯着他看,千嘻嘻笑了,"怎么了?我穿得像颗橙子让你食指大动?"
我也笑了,上前几步拍拍他的背包带,"是啊,可爱的橙子,以前从没想到你也非常适合这种亮眼的颜色。"之前我从未想过"可爱"这个词也是可以用在男人身上的。
在我的手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我感到了他的不自然,他本能地想要缩起肩膀躲开我,但瞬间的僵硬之后,他并没有动,只是对着一脸歉意移开手的我坦然笑笑,"去威尼斯吧。"他轻描淡写地建议,就好象过去姐姐对着我说"今天晚上就吃方便面吧"那样轻松。
"威尼斯?"我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他皱鼻一笑,"我们已经在离威尼斯很近的海域了,不想去看看吗?"
的确,我还没来得及安排日程,也许稍后会被姐姐抱怨一通,不过,"我当然要去,"我对他说,即使只是为了陪你,这句话我自然是忍了下来。
"走吧,对于意大利,你倒是可以完全信任我。"没有多说什么,千率先走向舷梯,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我正热烈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边为自己终于也许可以光明正大地注视他而心中雀跃,抱着这样心情的我,与他清澈的眼神相接,羞赦得让我快抬不起头来。
熟悉的清香幽幽而来,同时,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捉住了我的左手。
"我的贡多拉小船顺着小运河河道而行,运河好比精灵的魔首引导我穿越这东方的迷宫。"
对威尼斯的最初印象就是来自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也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这座水中城市的美景,不过当我亲眼见到柳叶般造型优美的小船在威尼斯狭窄却如丝一般的河面穿行时,我还是难以自抑地发出了惊叹声。
"这座城市被不止一位建筑学家评论为‘规划糟糕'。"静静站在我身旁的千独享片刻沉默后,轻声说。
"如果不是有你,我一定会迷路的。"我由衷地说。
这是真心话,威尼斯的水域错综复杂,我又不具备良好的语言能力,所以只能完全依靠显然是熟门熟路的他了,如今,我们正乘坐在相对贡多拉来说更为舒适且便宜的水上公共上,据他说,这样可以更快地欣赏到威尼斯的著名景点,而在回程,我们定有机会乘上贡多拉在蜿蜒曲折的运河中穿行。
"这些豪宅、宫殿和教堂,从14世纪就开始受到潮汐侵蚀,居然仍然保持了本来的面目。"千用导游一样的语气说着。
"的确是很神奇,不知再有几个世纪会怎样。"
"为了修缮这些建筑,估计政府每年投入的财力会越来越高。所以说想成为永恒般的存在,必然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千幽幽说着。
"所以,只求接近永恒就好。"我不动声色地覆上了他扶住栏杆的手,他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
奇妙的感觉,像真正的恋人一样,过去也曾受迫于姐姐的淫威而去应酬过几个女孩子,但是除了说不出的烦躁感,似乎什么都没有,这次却完全不同...我不自主地想着,微苦的笑容涌上面颊。千一如既往站得笔直,不时地轻声告诉我沿途见到的美妙建筑的过往,他远比我想象中更加见多识广,拜他的好口才所赐,我们身边莫名多了几个亚裔游客听他讲解,千笑眯眯地对着我眨眨眼睛,"我以为我的音量不会影响别人。"
见到你的人不知为何都想靠近你,你自己不知道吗?我想着,愈发珍视眼前的时光。
走马观花地参观了威尼斯艺术学院美术馆和弗拉里画廊,因为千的存在,欣赏之前并不熟悉的画作也多了乐趣,并且终于可以把亲眼见到的世界名画和脑中依稀记得的作者连接起来了。
"你知道的真的很多啊..."我再一次对他的渊博知识表现出了崇拜。
千淡淡一笑,没有对我的恭维表现出任何态度。
游完被称为威尼斯最长街道的大运河,找餐馆共进午餐。
想到姐姐他们一伙人还不知在哪儿瞎转,我不由为我今天正确的选择而有几分得意,不过即便我和他的行程并不如此丰富有趣,我似乎也不会后悔。拿水喝着,却见对座的千稍稍坐直了身体,对着手持冰镇白葡萄酒的WAITER露出了我熟悉的优雅微笑。
最初吸引我的就是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吧,这和穿着相貌没多大关系,今天的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游客,但是底蕴却不会因此改变,我用欣赏的眼光望着他亲自试酒的姿态,再次露出了微笑。
"我说....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吧?...."在WAITER离去后,他终于忍不住小小地抗议了一下,语气中有真心羞涩的味道。
我被他的表情鼓动得只想吻他....我一定是疯了,我的理智全然不像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啊...在你一波又一波的带着热度的侵蚀之下,几乎已土崩瓦解,尽管内心深处仍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着我什么,但那声音实在太过微小,千,我是敌不过你的。
"时间不够,否则还想带你去别处看看的。"坐在回程的贡多拉上,千不无遗憾地说着。
我无声地笑了,"这已经很好了,至少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