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许小寒

傍晚时分，明珠广场上朝九晚五的人群熙熙攘攘，像极了一个生意繁荣的贸易市场。明珠广场地势得天独厚，四周全是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白领金领们多如过江之鲫。广场本是一个供人游玩休息的所在，被独具慧眼的商家看中，别具心思地广场周围开辟出了一圈小店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使得本来人流量就大的广场一到下午工作结束时间便是人山人海。有人急急忙忙地穿过广场坐地铁或者去停车场开车回家；有人嘻嘻哈哈地结伴到酒吧咖啡馆聊天开心；有人在光线幽暗的小夜店独占一隅，一杯酒，一首老歌，一个陌生人，消磨时光。还有人无家可归，无友可请，无店可泡，便在这广场上晃悠，看看草坪上竖立的警示牌"小草正在生长，请勿打扰"，瞅瞅中心喷泉池里厚厚的一层，在夕阳的照映下闪闪发光的硬币，看完了便无聊地抬起手腕看时间──咦，逛了一圈了，怎麽才过去五分锺呢。
赵苏在一周前，很不幸地沦为这最後一种人。

本来赵苏是绝对没有时间浪费在这广场上的。他是广场对面那幢最气派的高级办公楼里，整整租下25层一整层楼的飞腾贸易公司的副总。这本来是很风光很威风的事情，赵苏可以左拥小蜜，右抱甜心，过著快乐似神仙的生活。但不巧的是，公司的总经理是他妻子林玉诗，而更不巧的是，林玉诗是一个工作狂。赵苏跟著可怜，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披星戴月，累死累活才能睡下。刚结婚的时候，赵苏是个书呆子，连过马路一定要从斑马线上等绿灯亮了才敢走，等後来被林玉诗逼著去学车，开车的时候都敢睡在方向盘上。等公司大桶大桶淘金以後，坐进高级房车里，赵苏便开始闭目养神：所以自从两年前他们风风光光地搬到这高档写字楼之後，赵苏简直都还没有机会正眼瞧这明珠广场一番。
这个星期的每个黄昏，赵苏满怀惆怅地把这广场由里到外，从远到近，边边角角，旮旮旯旯里研究了个遍。几乎数清广场中心那座智慧女神的喷泉里的硬币个数：林玉诗在跟他闹离婚，他已经住了一个星期的公司客房了。
每次想到离婚的缘由，赵苏就恨不得一头栽进那个喷水池里──关键是喷水池的水很浅，很干净──为什麽自己非要脑袋发昏，坚持要和林玉诗去黄石公园呢？等他自怨自艾一番之後，又想，唉，也好，玉诗陪他五年已经仁至义尽，浪费人家五年光阴，难道还真想把玉诗整个青春都荒废了。又觉得自己去黄石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如释重负，不要说别人，就是赵苏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左摇右晃的性子实在欠扁。手机响了，赵苏看著上面显示的玉诗二字，欲哭无泪。
赵苏对自己的事情一向後知後觉，譬如说现在，他一点都没有发觉，他在这个广场上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最初试图上前跟他搭讪之後，要麽发现了他的身份急忙讪讪地退下，要麽被人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及时醍醐灌顶：所以他现在还能一人独处站在这个喷水池，郁闷地瞅著池底闪闪发光的硬币，犹豫著要不要也丢一个进去。当然他还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丢硬币许愿不过是广场负责清洗喷水池的工作人员的外快收入，也知道即使现在玉皇大帝亲自出面，林玉诗也会睬也不睬，把离婚协议书和一只灌满墨水的派克金笔放在他面前。
懊恼归懊恼，可是黄石公园一直是赵苏的梦想：峡谷，瀑布，温泉，森林，美洲野牛，黄石大峡谷，以及那个出名的"老实泉"，从他少年时代便梦想有朝一日可以亲临那个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公园，感受一下那片广袤而洁净的自然区域。没想到诸多变故，他大学一毕业，便匆匆和玉诗结婚，婚後玉诗拼了小命打点自己的公司，他这个做丈夫的也不好意思抱著本书，袖手旁观。他没想到做生意就像一个大泥沼，你稍微踏进去一两步也许不要紧，等朝里边多走几步，整个人便陷进去了。而且，整个人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不到发条转玩变停不下来。而这个发条，还是用一生去束缚。玉诗开始还担心他做不来，发现他的潜力之後高兴非凡，充分利用。赵苏本来对林玉诗心怀感激，又有点逆来顺受的性子，还有点死脑筋，遂全心全意地随著林玉诗在商场上左突右拼。一天睡够八个小时便是他最大的梦想。至於去黄石公园，也随著他的文人梦，连同他之前的好友们一起被埋葬在了他记忆里的爪哇国。直到去年年底，公司盘点，玉诗兴高采烈之余，心疼地摸了一把赵苏瘦得尖尖的小脸，慷慨地让他提议他的奖赏计划。按照惯例，赵苏不外是红著脸要一个书房──就算没时间看书，瞅两眼也是好的；或者是捐一笔钱给山区，对玉诗简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这次刚好赵苏忙里偷闲，正在翻《国家地理》杂志，又看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黄石公园，他两眼放光，
充满希冀地问玉诗："我可以去黄石公园吗？"
玉诗不喜欢这种"没有受过文明洗礼"的地方，尤其是坐飞机都得飞好久才能到达的地方，可是看著赵苏的小脸激动的红扑扑的，两只桃花眼也因为憧憬变得水汪汪的，不由地向前先轻薄一口，拍著自己的36D胸答应了。虽然答应了，後来也不是没有後悔过，这一度假得去多久阿，不知道会少赚多少钱，她本来心存希望，等赵苏忘掉这回事儿。可是一看到赵苏一边干劲儿冲天，一边兴致勃勃地在地图上东画一个圈，西勾一个勾，便垂头丧气。赵苏看她为难，期期艾艾地建议，自己可以一个人去。被玉诗骂了个狗血淋头："美国，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一个人去，你连块骨头都不剩下！你不知道那个冯某某也在美国吗？"因此上，一拖再拖，6月份的时候，咬著牙把公司的事物交给自己亲信，自己和赵苏飞往美国，飞向赵苏的天堂。
林玉诗一向觉得，赵苏是个福将。没错，赵苏面善心软，性子又正，本来她自己在这尔虞我诈，除了利益六亲不认的战场上拼杀也觉得疲於应付，恨不得早脱身，早托生，以为赵苏绝对生存不下来。可没想到，赵苏生就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一向又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践，反而成了招牌。每次参加晚宴，或者出席谈判，由她自己亲自对赵苏进行服装设计，或者衣冠楚楚，西装革履，成功商业人士的派头；或者白衣蓝裤，清纯可人，一副邻家阿哥的风范。再由在一旁煽风点火，数年下来，男女老幼统杀，成就了不少生意。她心中暗笑：赵苏是个榆木疙瘩没错，可也是块新鲜趁手的榆木，随她心意雕来雕去，用得顺手至极。所以即使现在正在闹离婚，她心里倒也不是没有几分不舍。
赵苏手机响起的十分锺前，他还在广场这厢自怨自艾的当儿，他借以容身的公司客房里，林玉诗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满面笑容，矜持而有礼地起身伸出手："罗沧先生，希望我们以後合作愉快。"
夕阳洒在对面高大英俊的男子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光，林玉诗眨眨眼，仿佛被这一霎间的珠光宝气闪了眼──心里不由地更是开心，露出一个更大更甜美的笑容。罗沧也站起身来，冰冷的眼神没有一丝笑意，伸手碰了碰玉诗的手，扭头看向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大哥。"
罗澜笑嘻嘻地站起身，他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身上没有镀金，玉诗对他还能抱著一颗平常心。第一眼看上去，罗沧和罗澜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罗澜脸上总是挂著一副不经心但却令人不由自主安心的笑容，罗沧则总是不苟言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态度。罗澜皮肤晒成了健康的棕色，罗沧却是近似白种人的奶油白。细看起来，二人身上都有欧洲血统，身材脸型简直从一幅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同样的英姿挺拔，剑眉星目。
玉诗心中正在暗自揣测，罗澜和罗沧是不是真的是兄弟关系，只见罗澜拿出另外一份文件，笑嘻嘻地："玉诗，来，把这份文件也签了吧。"
本来笑得花枝乱颤的林玉诗像是突然间被使了定身法，恨恨地瞪了罗澜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罗澜没听清，询问地挑了挑眉头。罗沧倒是听到了，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过他不知道，林玉诗这句话三个月前因为不同的缘由，在黄石的时候也对赵苏讲过一遍。

时间：三个月前。
地点：黄石公园。
且说玉诗和小苏两人抵达黄石的第一天，小苏看著搭出来的帐篷兴奋地直嚷嚷：我一夜不睡觉，看星星，听狼嚎！玉诗觉得挺好，这公园野生动物多著呢，说不定就条小色狼出来就把小苏给叼走了，有人守夜那真是再好不过。不过等五分锺之後，玉诗就著温泉水洗了一把脸，回来就发现小苏抱著枕头睡得呼呼响，倒是玉诗一夜担惊受怕，抱著管小猎枪打盹。好容易熬到天亮，她困得已经没有力气抗议和发火，躲在帐篷里补觉。中午醒来，下定决心不管小苏怎麽抗议，宁可把他打昏拖回旅店也好，再也不在这荒郊野外受罪。
还没有想好措辞，忽然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她手脚并用，爬到帐篷口，把脑袋伸出去，看到的一幕让她一下子跳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冲到烤肉架前，怒气冲冲地冲小苏喊："小苏！青天白日的，你干什麽呢？"说完以无比凌厉，无比凶悍地眼神瞪著她假想中的敌人。
在玉诗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赵苏在阳光下露出超过小臂的皮肤。小苏可不是古代的贞烈女子，手臂被异性摸了就要砍掉的那种，实际上他相当地欣赏人体艺术。可是生来体质不好，怕冷不怕热，夏日里也往往穿著长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又一向嫌自己浑身没肉皮肤苍白，露出来也是弱不经风我见犹怜的一只白斩鸡，姑且不论味道如何，卖相跟人家金黄金黄的烤鸡是没得比。跟人家做艺术的健康硕美一比，更是备受打击，颇没自信，所以干脆闭关锁国，绝对不肯让人亲见。玉诗跟他住一起五年，连从领口稍微吃两口眼光豆腐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所以，当她从帐篷里探出头，发现小苏只穿著牛仔裤，连她都没有机会欣赏的白皙肌肤大片大片地裸露在阳光下，而且烤肉架对面还有一个长发及肩的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她眼花了，揉揉眼发现自己没看错时，第二反应是，美国地盘上也有狐狸精，而且还敢
大白天出来祸害人间，小苏被勾魂儿了。
瞪著狐狸精的第一眼，玉诗的反应仍然是她眼花了，第二反应是，天哪，我不要活了！因为坐在小苏对面，同样赤裸著上身，熟练地翻捡著烤肉架上的肉片，并不时地添加点佐料的是一个皮肤晒成古铜色，身体健硕，虽然留著长发，但是英武之气在十里之外都能感觉得到，就如《燃情岁月》里金发披肩却野性十足的小布一样。而玉诗一来睡眼惺忪，一来被小苏的惊天之举害得大脑有那麽五秒锺的短路时间，结果就犯下了这麽个致命错误。她低头瞅瞅自己皱巴巴的睡衣，绝望地想起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惨叫一声飞快地冲进帐篷。小苏欢快的声音在後面传来："玉诗，你洗过脸过来吃烤肉，马上就好了！"
玉诗梳洗完毕，一边擦防晒霜，一边愤恨交加：小苏不好女色是没错，以至於她这麽个大美女五年来不得不青灯冷雨，孤夜独眠；可是平常那麽一个动不动就脸红，一提到GAY简直就要昏过去的小玻璃人儿，怎麽一见到帅哥就惜赤膊上阵，牺牲美色勾引？还害得自己刚才出了那麽一个大丑？想到自己刚才衣冠不整，拉里邋遢的样子，玉诗恨不得把帐篷摇塌了，把自己埋里边。林玉诗一世声名，竟然生生毁在了今朝！
她恨得咬牙切齿之际，小苏不知死活兴致勃勃地钻了进来："玉诗，你怎麽这麽磨蹭？快去吃。罗澜说第一份留给女士！"话音未落，他已经被火冒三丈的玉诗紧紧卡住了脖子，差点上演出一场谋杀亲夫的悲剧。
小苏一个咳嗽，一边吭吭哧哧："玉，玉诗，你这是怎麽了？罗澜，罗澜刚才还夸你天然气质，不做作，是他见到的第一美女......"
玉诗手一松，拿起镜子，镜中血眼族美女生生拉出来的微笑禁不住嘴角抽搐，和那丽色天成得距离可能是一光年。她深呼吸几口，微笑著看著小苏，小苏一个激灵，朝帐门口缩一缩。玉诗一字一顿地问道："外边那个人，是怎麽回事？"
小苏脸一红："这个，罗澜人很好的，他说帮我们烤肉......"
玉诗这个火啊，小苏说你笨你还真小白起来了："你认识他多久竟然就知道他人好不好？幸好我跟来了，要不然你被人吃到骨头都不留！我出去把他赶走！"
小苏死命拉住玉诗："玉诗，罗澜他们家也作服装生意，是意大利的有名的牌子呢。他说愿意跟我们合作！"
玉诗惊讶地看著小苏："你怎麽知道的？你跟他谈的？"
小苏拼命点头："是啊是啊，他说可以介绍一些设计师给我们。玉诗你千万别得罪人家。"
说道生意，玉诗立刻恢复自己的精明强干，打开化妆包，摆好镜子，小苏在旁边插嘴："罗澜说到了黄石就应该多亲近自然......"
玉诗深呼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就不穿衣服？"
赵苏不好意思："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而且他说我虽然瘦，但是身材匀称，一点都不难看。"
玉诗恼火，外头这个罗澜到底是何方神圣，三下两下撺掇小苏乖乖脱衣服，再多下点功夫，岂不是都把小苏勾引到床上去了？她眼神凌厉地瞅了小苏一眼，又暗自一惊，小苏竟然涂了防晒油！
赵苏莫名其妙地看著玉诗绕著自己转个圈，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玉诗已经发出一声悲鸣："小苏，你竟然让那个人帮你涂防晒油！"
赵苏无辜地眨眼："罗澜说如果防晒油没有抹均匀的话，皮肤不仅不能晒出漂亮的颜色，还可能皲裂......"
玉诗打断他："那你就让他帮你涂！"
赵苏连忙分辨："没有，没有，他借了我防晒油，让我自己弄。後来看我实在擦不到背上，所以才帮我......"
玉诗倒吸一口冷气，冷静下来。这个罗澜，不简单。赵苏虽然面慈心软，同情心泛滥，不精明但也绝不糊涂。他又学中文的，老祖宗的教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记得清楚著呢。况且他吃过教训，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厚厚的壳背在身上，已有风吹草动，立马缩进去。而这个罗澜，玉音恨恨地想，我就不相信他自己不想捏捏赵苏小心肝。摆出一幅以诚相见的模样，先假撇清，瞅准机会，一击即中。以退为进，这个心理战用的确实不错，结果小苏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玉诗皱眉，这个罗澜确实不简单。
赵苏看著玉诗脸色风云变幻，试探著说到："这个，其实，还是我占了他便宜......"
玉诗狐疑地看了赵苏一眼，一会儿工夫她已经两次怀疑自己年老眼花，这次又怀疑自己耳鸣了。只见赵苏满脸通红，眼色却还有几分暗喜，活脱脱一幅刚过了新婚之夜的小媳妇模样，他期期艾艾地说到："早晨我去洗脸，看到罗澜在泉里沐浴，被我全看光了......"

玉诗瞪大眼睛，看见赵苏羞答答里竟然还有几分憧憬的眼神，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沈默一会儿之後，很没形象地爆发了："小苏，你看我怎麽收拾你！老娘哪一点比不上一个臭男人！"
等到玉诗收拾好姿容，仪态万方地坐到烤肉架旁，拿起两片菜叶包著一块肉，闻著香气四溢，入口外焦里嫩，玉诗开始还提醒自己注意形象，可是眼见著小苏开心地包了一块塞进嘴里，又包一块再塞进嘴里，嘟著小脸吃得开心无比，再一转眼，架子上的肉已经快速减少，眼看只剩下一块儿，事态紧急，她急忙
把手中还没有吃完的一块鼓鼓囊囊地一口吞下，腾出手来嗖地一下占住，狠狠瞪了小苏一眼，呜呜呀呀地说："小苏，你不要吃太多，上火容易长痘！"一边伸著脖子把嘴里的咽下去，包好最後一块儿小口小口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