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品味着口中烟草的味道,对面鲜血的掩映下,渡边黑色的眼睛里写满怨恨与愤怒,像个化妆完毕,准备索命的厉鬼。
「他是被寺田老头子派来送死的。」沃夫说,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那家伙早知道我讨厌日本人,也知道我的身手,没有毫无理由地杀了这小子是他运气奸,对这种事我从不讲什么道理。真见鬼,这家伙干蠢事得罪了老板,然后那混蛋找我来行刑。」
「你被耍了?」卫森说,一边检点着武器库,一边不感兴趣地点头,「但看上去他做的不错,你该去缝下伤口。」
沃夫拨拨头发,白皙的前额被染上一丝艳丽的腥红。「我把后背给了他,我信了他的鬼话……他相当优秀,真的相当优秀,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感情。你看,他很恨我。」
他指指眼前的尸体,直视那双怨毒的眼睛。这时候他的表情竟然仍很优雅无害,只是多了丝阴沉。
「我的工作讲究『摒弃感情』,他的也一样,我们做的都不错。必竟他把握住了杀我最好的机会,而我也想都不想就干掉了他,每一个都是纯粹机械性的机会的捕捉。但在最后,我居然看到了这样的恨。」他盯着对面死状凄惨的尸体。
卫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人当然要被憎恨,因为你不可能按别人的希望行事。你到底在感叹什么?」
「可我们是杀手,」沃夫说,「他那些憎恨像……电脑里的病毒,这点我父亲说的没错,你看,如果不是他最后发出的杀气,我也许已经死了。」
卫森看看天花板,想了几秒钟,点点头,「显然他在杀人方面输给了你。奸了,我要去找艾伦他们了,希望他不要又迷路,我们得在天亮前登船,」他说,转身离开。
沃夫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后者说不上是否安然地闭上,至少看上去挺安详的,除了他一塌糊涂的喉管。
「你把杀手这行当干砸了,但你拙劣的工作技巧让我不那么讨厌你了。」他看了他一会儿,「睡个好觉,渡边远。」他说,指缝间鲜血嘀嘀嗒嗒地落下,他熟悉这样死亡与杀戮的气息,无论怎么样,他总归还要是继续杀人的。
他慢慢走到外面,但死亡的气息并没有稍减,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能清晰感觉到所谓「死气」的存在,他从没感觉到它这么浓过。
一阵夜风吹来,带来的空气并不清新,而是带着让人浓重欲呕的血腥味,仿佛它路过的遥远的某个地方,魔鬼爬出了地狱,无数人类被撕裂的肢体丢满大地,让这个岛变成魔鬼某个野蛮神抵的祭祀……
这戏剧化的想法让他有些走神,可是当耳边响起风声时,杀手的本能还是自然启动,他身体一让,一把卡住那人的脖子,然后用力一扭!
熟悉的近乎亲切的颈骨断裂的声音在空气中爆裂,小腹的鲜血流得更多,但他知道他不会死。
他丢下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罪犯,他大约还认识他,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但是那并不重要。制造死亡轻而易举,沃夫想他打从骨子里就习惯这些了,经过刚才短暂的激情后,他终于还是会回到过去。
他等会儿少不了再杀人,如果他想活着离开的话。船上坐不下。
「我们拿不完这些武器。」卫森说,「实际上我也不想全拿,那东西合用就行,剑都是双刃的,拿到船上只会引起混乱。」
艾伦斜靠在墙上摆弄着他的枪,脚下横七竖八地躺在十几具尸体,卫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来时艾伦正弯下腰,枪口抵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脑袋上,他说,「永别了。」然后开枪,再接着他脚下就全是尸体了。
「亲爱的卫森,我觉得就我们几个火拼不起来,当然我们从不是夥伴,但我们有共同利益,你见过比利益更可靠的东西吗?」他说。
「还有多少人活着?」卫森说,「干掉他们。」
「正是我要说的,」艾伦回答,「可已经剩不下几个人了,这几个家伙,」他踢踢脚下的尸体,「好像嗑了药一样疯,他们并没有想杀我,是我先动的手,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他停下来,卫森转过头,一个浑身是血的罪犯冒了出来,卫森了解艾伦为什么不舒服了。「嘿,那只船在哪儿?」那家伙说,走过来。
他并没有动手,卫森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动手,可是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向着他的脑袋扣动扳机!
枪响清脆俐落,子弹钻入头盖骨,一具尸体倒了下去。
任何一个杀手都会动手杀他,因为他的眼睛严重冒犯了他们——这个人看人的眼神像某个被欲望控制并处于濒临爆发状态中的男人,满溢着嗜血的渴望。
「干的人太多了?」卫森扬了下唇角,杀戮这种欲望,有时像尝到了就难以停止的美味。他可以想像之前的五个小时内这里发生了什么,无止境的疯狂杀戮,对象先是员警,可当嗜血的火焰焚烧身后便再也无法扑灭,所以紧接是暴戾之徒们之间。
「好吧,我们本来想说我们该去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从来不怕杀人,「艾伦说,「但恐怕这岛上活人已经不多了,船跟前可能更多,留着点儿力气……」
他的手机响起来,他本来想按掉,看到号码还是接通了它。
卫森转身往回走,准备通知沃夫离开。
「怀孕?!」一个男人高八度的声音从他背后傅过来,卫森回过头,感到这个词和场面极度不相称。
「你不是在开玩笑?四个月了?天哪,你确定吗——」身后的家伙傻兮兮地大喊大叫,「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琳达!半个月前我准备干掉孤岛监狱这帮人渣、接着我干掉了他们、再接着我打电话告诉你情况、然后你就告诉我你怀孕了——不不不,我还是不大弄得明白,我知道我有点罗嗦,但是你是说现在有了一个孩子?我没法从前面这些事推导出这么个惊人的结论……好吧,也许我脑子是有点不清醒了……你说什么?」
他吸了口气,尽力压下激动的语调,「听着,我立刻回去!放下手机,那东西对胎儿不好,你现在最好不要靠近那些有辐射的东西,什么也别干,我立刻就回去!」
「怀孕,」卫森小声说,「收手吧,夥计。」
艾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嘿,这是我们第一次想法一致,卫森,不过我可真意外这么说的是你,就因为你是义大利人?」
「只是觉得能好好生活干嘛不呢。」卫森说,「都要结束了。」
他们回到房间里时沃夫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用收音机听一首歌,唱歌的人很雀跃,正大喊着我从没这么期待明天,宝贝,迎向你的怀抱什么的。
明天也确实让人期待,艾伦正在喋喋不休,「上帝啊,这真是一个奇迹!丹尼,天哪,他留下了一个孩子!」他说,「我要当爸爸了,他是我们三个人的,我要和她一起把他养大!」
卫森看看表,「各位,游戏结束,我们该去海上,吹吹风,钓钓鱼了。」
漆黑的海面平静地摇晃,天边泛起白色的微光,威廉坐在甲板上,他的左边有一根鱼杆,大约是船上哪个警员准备拿来海钓的,有些陈旧,但被保养的很好。
他的金发在黑暗中像一簇幽暗的阳光,看着海中微微晃动的浮标,唇角带着意义不明的宁谧笑意。他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而且想一直坐下去。
德雷尔双手放在口袋里,身上溅了些血,慢慢走上船。
他转头去看那个岛,那里扬曳着的火光已经将灭,死神降临了这片土地,和眼前男人静默垂钓的场面倒是挺班配。
「这里真漂亮。」他说,「看这些翻滚的黑烟,之上升腾的血、无瑕虔诚的信徒,像神降下的恩赐。我很久以前倒看过一本类似的小说,当时詹姆对我说,」他脸上带着恍惚的冥思一般的表情,彷佛多年前故人的魂灵站在他的面前凝神静听的他的高论,也奸似这无垠的浩淼大海是他唯一的沉默的听众。「这不可能,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去杀人呢,因为一个不着边儿的女人?这小说不知所谓,这前题不合逻辑。」
「但是这是多么简单的事儿,人们想要有神,于是就会有神,人们想要疯狂,于是就会疯狂,人们在这疯狂中得到平安喜悦。多有趣,神灵会满足一切愿望,它的慈悲总会照耀一切。」
威廉低头看着他的鱼竿,水面漆黑而不安地涌动着。
「历史上总有很多人丧尽天皇,别总说是宗软和领袖的欺骗,耶稣被诱惑了吗?他们总是这样,指望为罪恶找到冠冕堂皇的籍口,拉着全人类一起下泥潭。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人对你说,『我经不起诱惑,因为那是本性。』他们有的在监狱里,有的则不在,但到处都是。」
德雷尔没有回答,他有些纳闷威廉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那个人停了一下,「就算拉着全人类一起下泥潭,在末日接受审判的也仍然是他们。神说:申冤在我,我必报应。」
「亲爱的上帝,您的鱼上钩了。」德雷尔说,在他旁边坐下,下巴放在膝上,他今天不想争论,只想静静坐一会儿。
「别给我起奇怪的外号。」威廉说,实际上德雷尔对如何称呼他,除了他本身的名字外,已经换过十几次。
这时浮标晃动起来,威廉收回它,一只形状扁平的海鱼啪啪地晃动着尾巴,他把它从钓钩上取下来,丢回海里。
「有人回来了,游戏结束。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后躺在冰冷的甲板上,伸展开四肢,「这海风吹得真舒服。」
他转过头,一具尸体躺在那里,大张的瞳孔一片沉寂与虚空。「舒服得像个死人。」他轻声说,闭上眼睛。
米歇尔站在那里,他赤着脚,身上全是血,但仍奇异地显得很斯文干净。
「你看,白克长得这么大了。」他说,伸出手,德雷尔觉得他在比划的是一只牛。
「它是什么狗?」他感兴趣地问。
米歇尔爬上船走过来,他的脚在甲板上留下一步步血红的印子,一直来到他们跟前。「它是一只圣伯纳犬。」他羞涩地说,「从它还这么小我就喂养它,现在它都长到这么大了,真的很快,不是吗。」
你比划的个头儿足有两只圣伯纳这么大,德雷尔想,而且印象中一个星期前白克才只到他的膝盖。
「有恶魔上了船吗?」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几人抬起头,一个棕发男人正攀到船上,他的容貌俊秀甚至有些青涩,可是眼中沉满晦暗与杀意。他说话时正看到甲板上的血脚印,接着把视线追踪到米歇尔。
「晚安,艾瑞!」德雷尔高兴地挥手招呼,艾瑞点点头算作回礼,他打量了一下几个人,判断出这仗还是不打为好,便一声不响地进入舱里,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另外几人坐在那里,直到启明星升起,陆续有人爬到船上,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强悍之徒,他们经过估量后做出了艾瑞同样的判断,和平相处,他们才有更多活命的机会。
威廉一直在等待,先是一个漂亮的黑发男人上了船,接着是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最后是奥雷。
威廉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紧盯着那个看似柔弱的黑发男子,可那种紧绷很快被奥雷打破了。看到朋友平安无事,他露出一个微笑,「可以开船了。」
「上帝说我们可以走了!」德雷尔嚷嚷,纳尔一刻不停地走向驾驶舱。
船很快驶离了海面,德雷尔站在甲板上,远远看着那黑色的海岛,天空低沉沉地压在上面,阳光刺不透那黑暗,只混合成了一片暧昧不清的色彩。
他低下头,甲板上血红的脚印已经干涸了,变成紫色凝结在那里。他把脚踩上去,小心地顺着它走回去,像在小时在雪中跺大人脚印的玩闹。威廉从窗户外看过去,正看到那个漂亮的疯子在朝阳下咯咯笑着,玩着他的游戏。
尾声
船上没剩下几个人,所以空间十分宽敞。
安德列弄了个躺椅,带着副遮阳镜,慵懒地做日光浴,浪涛平静地摇动着甲板,这让他很快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船上的喇叭里正大声唱着着「我们一起来狂欢,宝贝」的强劲摇滚,接着它嘎然而止,变成了诡异的古典乐。
「哦,是瓦格纳。」安德列咕哝,「谁在发神经,嫌最近船上太消沉吗。」
——虽然每一个都是凶戾之徒,可一路上大家相当意外地井水不犯河水,像群守法良民,连宗小小的打架斗殴事件都欠奉。
「嘿,喜欢这曲子吗,安德列!」罗非兴奋地声音和嘈杂的脚步声传入耳膜,「多有大风暴来临前的感觉呀——」
安德列张开眼睛,看到一个挑染着金发家伙头朝下的脸,褐色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接着大约是因为太紧张了,他按着躺椅的手一使力,那脆弱的东西整个翻了过来,安德列狼狈地跌到了地上,罗非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一边抱怨椅子平稳性能差。
「行了,罗非,」黑发男子叫道,「你就那么想被我宰了吗!但抱歉我没那么来者不拒,所以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他沮丧地把躺椅摆好,躺回去,不理会身边露出被抛弃小狗一样表情的男人。这个年轻人眼中的光芒依然锋利,可是却深深沉入了一种阴冷与杀气,不再是他中意的对象。
这该死的船上没有一个他中意的家伙!
船只平稳地行驶着,纳尔是个奸船长,也许除了船他还能带领运气——一路上风平浪静,生活惬意。
安德列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耳畔隐约传来船舱里德雷尔长篇大论的声音,也好,就当催眠曲吧。
「不对不对,」疯子像在反驳什么人,「为什么我们杀他们?为什么我们进监狱?为什么我们这么高兴?」他开心地发表着他的高论,「为什么我们杀人?因为我们经过或不经过考虑,觉得那么干比较奸;为什么我们进监狱?因为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打不赢社会怪物,所以就被送进来了。但思想、以及灵魂是不能被扼杀的,所以他们只能以各种方式摆布我们的肉体,比如死刑和监禁!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咯咯笑道,「因为将要迎接外头等着我们的更大的暴政吗,夥计们?真不知道你们在高兴什么。」他像被电脑控制一样迅速收敛笑容,动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威廉走进来,说道,「卫森,去做饭,我饿了。」
坐在墙角擦枪的男人抬起头,那头黑发下让人惊艳的秀美脸蛋刚上船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靠近他三米之内。
「为什么要我去做饭,」他冷冷地说。
「因为这里只有你做的饭能吃。」威廉干脆地说,德雷尔停止了他的长篇大论,迅速冲这边的话题插口道,「不对不对,威廉,卫森是个做饭的天才呀!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卫森,你的厨艺像你的枪法一样好,无论是当厨师还是当杀手都是对你另一项才能的巨大浪费——实际上我很想吃义大利面——」
「我想吃披萨。」威廉说。
「德雷尔,我找到一张你的敕令。」奥雷走进来,手里拿着张印有内容的白纸,他之前正在摆弄保险柜。
「哦,别管它。」德雷尔不感兴趣地说,「政府总是敕免一些麻烦人物,他们有自找麻烦的天赋,卫森……」
「总之你做什么都很好吃,卫森,」威廉说,「干嘛不现在就开工呢……」
靠在窗边看风景的沃夫撇撇嘴,「难道你们不觉得肉麻吗?」
「不,那叫语言习惯。」卫森说,指指威廉,「他在家和他老婆都这么说话——」
「闭嘴!」威廉叫道,「艾伦该在厨房里等着了,他似乎决定除了爸爸外,还要兼职家里的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