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深圳篇）————诗小雅

我咬着后槽牙，恶狠狠说了个好。
姚叶君随即大笔一挥，签字盖章，仿佛是买下瓶啤酒可乐般简单。
该死的有钱人，我再一次向他投注鄙夷的目光，姚叶君则笑得更加开心畅快。

周三转瞬即到，其间多是琐碎小事，心烦意乱，不愿详谈。
坐上姚公子的车，我忽然有些后悔。
此人不时扭头冲着坐在副驾驶做得我呲牙咧嘴，得意至极。我顿有极差的预感冒出。
姚家公子莫不是与莫远文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次以吃饭为名，把我绑到人烟稀少之地，撕票而后快。
像是为了迫不及待地证明我的小人之心，姚叶君同志将车停在高耸入云的地标大厦的停车场，抢在我解开安全带前为我将车门打开。
不过，这只是更大程度上加重了我的猜忌之心而已。
坐定之后，我依旧哼哼哈哈，每句答语不超过三字。
如果你实在对形势处境不够了解，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要说，静心等待对方开口。
果不其然，未到侍者端来第一盘菜，姚叶君就忍不住点出话题。
"苏锦，我早就知道你。"姚叶君态度诚恳，口气如同见到偶像明星的少年学生。
"苏某真是荣幸。"
不是面对客户，就难以控制讲话的礼貌程度。只是姚公子并不在意我的语气，仿佛是陷入回忆般摇着杯中朱红的液体，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与莫远文从上小学就认识，往来不多，虽然多年校友，却不曾同班。你知道我们的家庭环境相似，所以难免就把他当作竞争对手。我们学习成绩不相上下，运动比赛场场血拼，只是一点我一直认为他比不过我......"姚叶君轻笑一下，看了我一眼。
"从初中开始，我身边就被各类女孩环绕，环肥燕瘦，好不得意。而莫远文极少与女生来往，只有一个女孩，从初中开始追求他，高一时终于如愿以偿与他交往。可是你猜怎的？"姚叶君故意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喝了一口酒，仔细盯着我察言观色。
我本来最近就心身疲惫，却被这厮硬抓来听他讲什么莫远文的陈年恋情。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恨不得一拳打上此人的右眼，再顺便问候一下他的祖先及后代。
但我面相平和自然，眼中故意闪动着对谈话内容的兴趣。
姚叶君见我没有预想的反应，也只好继续自说自话。
"莫远文只和那女孩交往了一个月就分手了。"
我心似是松了口气，可想到白晨又忍不住纠结了起来。
姚叶君的故事却没有讲完。"那女孩眼看着自己苦求来的爱情就这样昙花一现，不禁绝望了。
她把莫远文叫到无人的校内庭院，告诉他她怀孕了。"
我心里一紧，骂过莫远文一千遍，又骂了姚叶君一万遍。这等滥俗剧情，也就是你们这般祸害人间的放荡公子才做的出。但凡是有钱人家，果然养的都是这些混世魔王。
那姚叶君就好像亲眼见过这些场面似的，用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神情继续说道："哪知道，面对着梨花带雨哭得无法自已的女孩，莫远文只冷淡地说了一句：不可能，我避孕措施做的很好。"
我看着面前的姚叶君，几近无语。
姚叶君浅浅一笑，又说："这可不是我编排的。我知道你是怀疑我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他顿了一下，说："因为那女孩曾试图服药自杀......当然，她也不是真心寻死，只是要莫远文回心转意罢了。莫远文自然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任那女孩闹得天翻地覆，也不理睬......"
姚叶君轻轻地舒了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之后，事情传来传去，传到莫家老头子耳朵里。老头一生气就打包把莫远文扔到了老家北京。也就是那个学期吧，高二开学，他就转到了你们班上。"
这就是莫远文转学的全过程么？我今天倒也总算是知道了这段往事，尽管我宁愿不知道。
"我一直讨厌莫远文，因为我最讨厌虚伪之人。"姚叶君说的字字真切，"莫远文虽然朋友很多，却没有至交。他表面严谨端正，中规中矩，实则无心无爱，寡情薄义。"
好个寡情薄义，竟让我无法反驳。
"所以，我知道你时，很是震惊。"姚叶君直勾勾看向我，容不得我左右顾盼。
"我读完高中就申请了普林斯顿，临走之前，宴请了众多同学。恰逢莫远文放假回家，也来吃这散伙饭。我们虽然彼此无好感，但由于家庭的关系，走动的倒是一直很勤。"
我忽然意识到姚叶君同志解释工作做的到位，想必平时报告中脚注尾注都写的详细。
"席间，他接了一个电话。我和他只隔一两个人，他的表情看的很清楚。"
姚叶君讲话时总不忘记卖个关子，停顿几秒，顺便再查阅一下我的表情。
"莫远文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眼神立刻就万种柔情，打招呼时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做了个手势，就出去接电话。剩下我们这些同学大眼瞪小眼，大家都纷纷说是女朋友的电话，然后就起哄派我出去偷听。我虽然不愿，但没办法也出了房间。他在洗手间讲电话，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但那种语气，一想到竟然是出自莫远文之口，我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寒。我正觉得郁闷，哪知道莫远文电话已经讲完，面带笑容从拐角处走来，我正在那里走神，来不及躲闪，被他碰了个正着。他也是没料到我会出现，表情很是尴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慌乱地把手机往兜里塞，可是一甩手竟然把兜里的钱包带了出来。钱包掉在我脚下，他愣了一下，我就抢先把钱包捡了起来。鬼使神差，我把钱包打开了。在钱包的左面，也就是那个透明的夹层，一张照片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姚叶君讲的入神，竟也不感到口干舌燥，反倒是我，忍不住拼命喝酒。
"照片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灿烂一笑，犹如春晖。那就是你吧，苏锦。"
姚叶君看着我的眼神朦胧起来，似是将我和过去那个身影重叠。
"我本以为这钱包里藏着的秘密是个绝世美女，没想到竟然是个少年。一时呆呆站立，不知所措。而莫远文回过神来，从我手中夺过钱包，伸手就给我一拳。这一拳，让我什么都明白了。让这个莫远文兴高采烈接电话的人、让这个莫远文会随身携带照片的人、让这个莫远文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人，不是他的恋人还能是什么呢？我笑了起来，说：‘莫远文，你今天还挺有人味。'莫远文显然不知道我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在想什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
"后来，我出国留学，去年才回来。知道你和莫远文都回到了深圳。我很好奇能和他交往这么多年的究竟是什么人，参加你们公司宴会的时候就私下打听了一下你的消息。"
姚叶君的话大概是告一段落了，劝我夹菜，又给我倒酒。
我仍是无语，面无表情，心中却如怒涛翻滚，无法平静......
我是如此的期待能够安静地淡出莫远文的生活，却在一开始就受挫。到底是天意，竟然在最后还让我被迫回忆过去种种。高中时那恬淡的记忆，是我一生的珍宝。一旦觉悟两人不可能再制造回忆的那一刻，这些远去的片断就不歇止的在脑中回旋。有欢笑也有伤感，而唯有这些，全部都是我和他走过的见证。也许不远的未来，我们将形同陌路，而唯有这些，是任谁也无法抹杀的曾经，是无论怎样变迁轮回也无法改变的过去。
我们曾经真切地拥有彼此。至少，这些，求你们谁都不要否认。
姚叶君的话，确实让我的回忆多少有了一点蒙尘。
思及此，我的眼神终于黯淡下来。
我看着窗外的美丽夜景，浓郁的苦涩蔓延在胸口。
这个尤物般的不夜之城，到底要让我心死在此。
莫远文，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人说你无心无义，为何我看的都是你一片情深？若是你对我是真心相待，那一个白晨你又要如何处置？
莫远文，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让我离开你，并且不再想念你。
摇曳的灯光，疾驰的车辆，在眼中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是什么，是什么让视线如此不清......
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好用右手撑在额头，挡住对方的视线，希望他能够无视我已弥漫水雾的眼睛。
"苏锦。"
对面传来及其轻微的呼唤，我稍稍调整了一下心态，抬眼看向姚叶君。
这一刻，我不禁一愣。
姚叶君的脸上，竟然是一片温情。那双墨潭般的眼睛，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了主人的心绪。
四目相对，姚叶君竟然有微微的紧张。
我终于开口："姚叶君，你来见我就是为了找人陪你分享回忆么？"
姚叶君脸上一窘，轻问一句："苏锦，你生气了么？"
我几乎失笑出来。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这一句？你们自说自话自做自事，哪个事先征得了我的同意？这之后，又来关心我的心情......不必了吧。
姚叶君见我脸上的不屑，忙又加了一句："苏锦，我来确实不是出于无聊......我......"他我了半天，忽然蹦出一句："莫远文快要订婚，你可知道？"
一瞬，我心如同被千针穿过。
我尽管想象得到结局，却终是想不到来的这般快。
我点头。最后的最后，总是要让自己面子上的撑得过去。
姚叶君叹了口气，说："我也是上周得到的消息。我本不在意......可是，那日......我在海边见到了你......"
我记起那天，那个雨后微寒的早上，那个不堪的相遇。
"我周末哄小表妹出来海边游玩，早上趁她赖床就跑出来闲逛。我......偶然看到你们二人，你坐在岩石上看海，莫远文跟你不知说了什么，就离开了。我站在不远处，犹豫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正想着，你忽然站起来走向人群......我就走了过去，刚要与你说话，没想到你神情不对，脸色苍白，像是身体不舒服。你走着走着，一个踉跄......我就顺势上前扶了你一把。"
我点头，仍旧听不出什么头绪。
"苏锦，你那一日，让我放心不下......"姚叶君说到这里，脸上竟然微红。"我知道周一有笔单要和你们公司谈，就请人把代表临时换成了我。"
说到此，谁都能听出言下的暧昧。
我忽然想马上结束这场可笑的谈话，说："姚先生，苏锦十分感谢您的关心，只是今天时间已晚，我还有事。想先走一步。"
姚叶君一怔，却并未寒暄挽留，而是随即叫服务生买单。
我见此，也只好等他结账后一同离去。
一路上竟也无语，只是淡淡的尴尬。
姚叶君停车到我公寓下，才说了一句："苏锦，你好好休息。"
我打开车门，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姚先生，我们貌似不是很熟。"
姚叶君隔着车窗，竟是面有无奈："苏锦，我可是认识你好久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想关车门，却被姚叶君一把抓住。
"姚先生，请自重。"我看着被握紧的左手，冷淡的甩出一句。
"苏锦，你可知海边一日，你让我惊为天人。"姚叶君脸上再不复那般散漫与无赖，过于直接的话语让我几乎无法应对。
"......那我只能说姚先生的品位很独特。"我这话倒是真心。想我那天在海边，一副模样狼狈不堪，在他面前更是失态至极，纵是我这个平时自视甚高的人回想起来也不免汗颜。那般丢脸的苏锦，怎谈得上有半点风情？
姚叶君却轻叹了一声，说："苏锦，你可记得你看着我，叫了我一声莫远文？"
我不作声，我记得，所以无法反驳......
"那一眼中的浓情，让我心惊；而那一声莫远文......"姚叶君抬头看进了我的眼，轻轻把手松开，淡然笑道："......让我恨不得立刻改名为莫远文。"
我看着关上的车门，缓缓驶离的车子，良久才回神过来。
忽然意识到，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无法接受的事实太多。
我定是上辈子作恶太多。

 

第 6 章

周五到来，坐在办公室里，忽然电话响起。号码陌生。
我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敦盛实业。"
"你好，苏锦。我是姚叶君。"
未等姚公子说出来意，我就含糊着打岔，试图速速挂下电话。
显然是察觉到我的意图，姚叶君忽然直奔主题："苏锦，你想不想租到又便宜又好的房子？"
我一愣，没想到这姚叶君好大的本事，连这个也知道了。
"我什么时候想租房子了？"
"小李告诉我的，昨天约他吃饭，他说你这一周来总是在看报纸上的房屋资讯。"
我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姚叶君竟然还笼络我身边同事，给他做眼线用。
我说："是又如何？"
"苏锦，我这有一套新的二居室，商报大厦附近，条件上乘，租金低廉，你看如何？"
我应该正色拒绝，却没狠下心来。
我恨不得明日就搬出现在的公寓，开始新的生活。
我说："明日看房后再议。"
那边传来欣喜的语气，约好时间地点，才挂下电话。
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卑鄙小人。
明知不会给予那个人回应，却白白利用对方的好意，不是小人是什么？
我从不做这等事......在我还相信爱情的时候。

周六清早，我就来到姚叶君所说的小区。果然环境优美，交通也极便利。
姚叶君看我还算满意，很是开心。带我来到了出租的公寓。
推开门，我还是吃惊不小。两室两厅，结构合理，采光极好；似是装修之后一直没有人居住，但并无刚装修过的那种味道，也没有久无人居的萧索；空调热水器和天然气都已装全，只差家电和家具，我甚至怀疑姚叶君把宽带也装好了。
"租金多少？"
"一千。"
我回头古怪地看着他："没听说过你们中介租房也要倒贴的，还是说你其实是慈善会的人"
姚叶君脸上一窘，说："苏锦，这房子是我名下的。我也住不着，租出去就当是看房子了。"
我想了想，只说："姚叶君，钥匙拿来，我把前三个月租给你。"
从此，姚叶君就成了我的房东，我们签字画押，租房契约倒是做的规矩。
不过我说："房东，请问我可以换锁么？"
姚叶君愣了愣，脸上一阵难看，却并未发作。
"苏锦，你不信我？"
我不置可否，睁大眼睛装作无辜。我该信么？
姚叶君一咬牙，说："你换吧，这房子到你手里，随你怎么折腾。"临走又说一句："就是带莫远文来，我也不管......"
这句话，倒是让我心惊。
姚叶君走后，我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虽然干净明亮，却太是空落，正如我一样。
掂量了一下该搬什么进来，我正要抬脚走人，手机却响了起来。
莫远文......
我接起电话，说："早啊，莫远文。"
那头传来莫远文的声音，他说："小锦，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你不在家么？"
莫远文一直管我的公寓叫"家"，虽然他并没有家门钥匙。这也是我执意搬走的理由。
我说："出去逛街了，大周末，没什么事做。"
莫远文说："小锦，我正要过去，你回来陪我好吗？"
这话说的，竟带着淡淡的哀求。
我知道我们时日不多，这点愿望，我不会不满足他。
我说："好，半个小时到，你等我吧。"
公寓门前，正是莫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