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眉如黛[上]

作者:眉如黛[上]  录入:01-08

那人低低笑了一会,伸手抚过花记年颈项旁的勒痕,不以为然的说:"依赖我?指望我帮他报仇?人人聚散皆有定数,生死由命......他凭什么以为我愿意帮他去淌一趟浑水?我从来,都不可能是什么好父亲。"
添香见男人似乎是终于消气了,这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恍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紧紧抱着花记年还未长开的身骨,听到他微弱却均匀的呼吸声,心头软成一片,柔声接了一句:"可......小公子他,定然是个好儿子。"
花记年捂着脖子痛醒的时候,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那张牙床上,夜色如墨,身下锦缎一层层铺开,睡在上面的人,松软的如卧云端。"我......我还活着?"他揉着头,小声的呢喃了一句,却发现不单单声音嘶哑,身子也如同被骏马来回踏过,每一根骨头都酸痛难言。
添香在朝花阁外间听到声响,急匆匆赶过来,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泫然欲泣的说:"你可觉得好些了?"花记年昏睡的有些迷糊了,看到添香鬓发零落的狼狈模样,下意识的伸手想帮她理理簪花,手才伸到一半,突然低哼了一声,鬓角冒出细密的汗珠。添香听到他那声痛哼,只觉得从骨子里一阵心痛,连忙扶着他重新躺好,从怀中掏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熏满了龙涎香的金丝绣帕,小心翼翼的擦去花记年额角汗水。
花记年努力睁大双眼,漆黑的瞳孔定定看着添香,打心底里再不愿意提被人痛打一顿的事情,
佯装无事,口中轻声问道:"添香姐,你在前廊找到我的吗?堡中可有出什么乱子?"
添香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连忙安慰道:"堡中有堡主坐镇,便是有人闯入,也是自讨苦吃,小公子担心这个不如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
花记年显然是信了,他蹙着眉浅笑道:"我身上似乎有些不利索,明天......怕走不去甘露间了,这该如何是好?"添香没有料到他心里还在挂着这件事,一时愣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踟蹰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问:"小公子,是真想去?毕竟......见堡主也不迟这一天两天。"
花记年勉强笑了笑,睫毛上都沾了几滴汗水,轻微的点了点头。添香心中了然,知道这十年来,这个孩子实在是听了太多堡里的歌功颂德之辞,真真正正的把他父亲当成了千古一帝,盖世英雄一般的完人。她见花记年稍显稚气的俊秀脸庞上,带了几分隐忍的期许,心当下便软了,明知道他见了就会失望,却无法拒绝这个孩子的任何一个要求。添香叹了口气,伸手把花记年身上那床被褥掖好,伸出修长白嫩的食指,涂满了丹蔻的指甲明艳如火,落在花记年额头上,轻轻一点,叹息道:"你啊......要不,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叫下人们抬张软榻出来,你就在甘露间门口守着,堡主从房里出来时,你在旁边偷偷看上一眼,也便是了。正式拜见的事情,还是等你修养好了再想,好吗?"
花记年轻笑了起来,他有些困难的拿手握住了添香停在他额头上的那一根手指,眼神温柔,轻声谢道:"多亏了添香姐,你对我......真是这世上最好的。"
添香苦笑了笑,却觉得心头一阵欢喜,她对这早熟的小主子,三分敬,三分护,三分疼,却是十分的爱,介于母爱与男女之情之间,纠缠不休。她强作镇定良久才静下心来,心中暗自祈祷今夜的夜色足够深黑,能让花记年在模糊间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然明日见了面,才真是桃源一梦,徒惹伤心了。

花开不记年4
到了次日清晨,添香果然差人抬了一张软榻。花记年歇息了半宿,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些,此刻又改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愿让人抬着。他换上了最正式的着装,带上玉冠束带,打算自己走着去,添香被他的朝令夕改弄得哭笑不得,又怕折辱了他骨子里的自尊,只好软言软语的劝说,好不容易才换成一个折中的法子:让下人们抬到千石阶前,再让花记年自己走到甘露间外候着。
等诸事商量好了,日头已升起老高,和煦的金光遍洒红尘,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添香将花记年扶上软榻,又垫了几个坠着长流苏的枕头,这才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从戎路宽敞的足以让三车并架而行的道路上,还铺着昨日的大红地毯,两旁树梢上彩带蛮结,灯笼高挂,昨夜尽欢时尽情燃放的灯烛,此刻燃尽后,只剩下重重的烛泪。
千石阶离朝花阁少说也有两顿饭的脚程,花记年觉得被日头晃的有些耀眼,穿着层层叠叠的罩衣,外衣,中褂,似乎已经出了些汗,有几缕黑发被汗水粘在唇角,他费力的将它们别到耳后。在他十一年青涩的生命中,还从未有过什么伤痛病症的经历,昨夜狠狠的撞在树上的那一下,脊椎似乎被摔的有些裂开,手筋也扭伤了,当然最严重的还是脖子上的那一下,让他今日不得不格外慎重的选了高领的华服,好遮去那些发黑发紫的指痕。
"果然还是个孩子。"花记年迷糊间听到那些下人一边抬着矮榻,一边小声的议论,多少带了些促狭的微笑。教他文武的堂主们和堡中的侍女对他的早熟和聪颖赞不绝口,可外层的下人却多少带了几分怖色看他这个少年老成的人,此刻如此颓靡,想必是让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吧。果然还是个孩子。
他闭紧了眼睛,不愿意出声干预让他们难堪。软榻一路摇晃到千石阶前,他站直了身子,腰挺直如剑,在比他高小半个身子的成人们前不愿失了礼数,半撩起下摆,一步一步稳稳登上石阶。
甘露间外,立着硕大的两个石狮,衬着以黑红色调为主的大门,看上去威仪不凡。他在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到大门咯吱几声,从门内缓缓推开,将门内林立于又一重石阶上的聚义厅暴露出来,门侧密密麻麻堆放着诸位堂主解下的兵刃。
花记年记起来要避开的时候,还是晚了半拍,正撞见一个个鱼贯而出的堂主。扶苏堂堂主苏媚娘一身腰身束紧的宫装打扮,脸上浓妆艳抹,看到花记年,凤眼一亮,几步走上前来,涂满丹蔻的手指在他唇上轻点:"小公子,好久不见了,奴家可想念你的紧。"
她身后,肌肉虬结,腰间重新缠上两柄开山巨斧的破军堂堂主耿勇怒吼一声:"妖女,给老子滚远些。"花记年脸上蒙了一层困窘的薄红,尴尬的打着招呼:"苏姐姐,耿伯伯,多日不见,记年时常记挂着二位。"
"小公子就没有想过贫道吗?"听到这声笑,苏媚娘头也不转,蹙着眉说:"好个道士,未近我三里之内,奴家便先闻其臭了。"耿勇大笑道:"秋屏老弟,你漕运有失,今天又是赏善罚恶的大日子,老子刚刚还以为你出不了甘露间了呢!"
吴秋屏一身灰白两色的道袍,头戴七星冠,手持拂尘,二十多岁,面貌称的上俊朗,正含笑步到三人之间。花记年恭恭敬敬的再次施礼:"吴叔叔。"吴秋屏被他叫的眉开眼笑,似乎很想去揉揉花记年的脑袋,但只是拍了拍便收回手,连声笑道:"好个小公子,好个娃娃,若贫道将来儿子能有你一半懂事,我早便还俗了。"
苏媚娘啐他一口:"呸,你早就是个眠花宿柳的道士,几时守过什么清规戒律?"吴秋屏朗声大笑道:"媚娘你这就不懂了,贫道又不同丹霞观那种正道名门,贫道一向守观里的规矩,只可惜白云观自古就修的是合籍双修,求的是西天极乐。"
花记年听的心中眉头微皱,他从前是年少无忌,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此时已然读了不少经纶章典,只觉得这些人行事旁门左道,不入大雅之堂,即便知道他们并无恶意,还是不大愿意与之为伍,但即便不愿,花记年脸上也是一片平静之色,未曾显露分毫。
苏媚娘与吴秋屏这样打闹了一番,见门内出来一个黑袍老者,从兵刃中捡起一把腾龙紫玉杖,花记年脸上一喜,叫了声:"师父。"老者转过头来,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皱纹,正是启运堂堂主罗啸风,老者见到花记年,脸上难得的露了几分和蔼,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的:"好小子,怎么到这里玩耍?老夫要你练的天罡刀法和魔恸九剑你可都练好了。"
花记年听他叹到武学,心中一黯,轻声说:"都练会了......只是,师父,你先前说我再努力两年便可进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是否,是骗我的?"
耿勇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道:"小公子何必自谦!五年前你找到老子比试时,老子还在烦恼怎样才能不打扁你的一把小骨头,可上个月老子就差点被你划破了鼻子。"
花记年闻言沉默了一会,想到昨夜自己不堪一击的模样,暗自握紧双手。正在这时,听到甘露间里响起一声钟鸣,随即银铃摇响,细密如雨,所有人同时跪倒在地,恭迎这位浮屠堡堡主的仙驾。

花开不记年5
铜钟响了三声,那十二位宫装女子才出现在石阶上,她们手上的软轿,换成了紫竹躺椅,椅上几根精巧的长竿支撑起白色纱幕,将躺椅与艳阳隔绝。花记年看着那片凉意,下意识的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心中无端的掀起惆怅和失落。
那行人渐渐的走进了,女子们身上的衣物似乎是为了应景,也从先前华丽的红色,变成轻薄的白纱,走动间毫无顾忌的扬袖摆手,漏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花记年眉头微蹙,移开视线,猛然又想起什么,在竹椅走过他面前的时候,抬头朝纱幕后看去。
躺椅中,有玄黑的布料从空洞的紫竹扶手中滑出,隔着影影绰绰的白纱,一个头带九龙玉冠的男子端坐在躺椅上,怀中抱着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花记年突然小声叫了一声,眼眸难以置信的圆睁。是他?他心里想。怎么可能是他!
花记年心中不知道是惊是怒,一只手用力捂着脖子上的伤,一只手用力的扣着地上的泥土,努力克制自己甩袖而去的冲动,俯低身子,让自己在跪倒的众人中别那么显眼。他喘息着抓上自己华贵的外袍,越看那件沉重的正装,他越觉得一厢情愿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花千绝在轿中一手搂着那个女子,野兽般寡情犀利的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跪倒一片的人群,猛然,他突然笑了起来,他拉过女子的长发,把她更进一步的拽到怀里,指着那个在一群成人中显得纤瘦矮小的身影,轻声笑道:"翠儿,你看,那个人。"
女子声音黏腻的撒娇道:"堡主,那人怎么了?"f
花千绝低低笑着,眼睛里有些许的蔑视,更多的是得意:"那个人,我曾经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他死也不肯......你看现在,他跪的多老实。"
女子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了花记年几眼,终于认出了那孩子的身份,当下娇笑道:"那不是你的儿子吗?只要你是他的父亲,他又怎能不守长幼尊卑,即便是乞丐之子,也懂得割肉喂父,卧冰求鲤,何况是堡主你呢?
花千绝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低笑着问:"你是说......只要我是他父亲,莫说是磕头行礼,我叫他去死,他也不得不死?"女子咯咯笑道:"那是当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世上都有他们的规矩。您这样开心,是觉得好玩吗?"
花千绝又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笑容渐渐敛去了:"啊,开始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仔细一想,这君臣父子的规矩还真是无聊......我还是喜欢会反抗的小东西。"
"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花开迟。 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添香站在一片青葱密林间,看着身边一群新进堡的小女孩在她身边嬉戏打闹,扔着手绢,唱着《长相思》,不由的唇角含笑,放下唇边呜呜奏乐的银笛。身旁野草齐腰,野花芬芳,几如桃源在世。
"添香姐。"添香猛的听到有人在唤她,愕然回头,看见花记年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站在不远处,似乎受了什么欺瞒,眼睛里有苦苦隐忍的委屈。
"天,你怎么自己走来了。"添香惊呼一声,几步小跑到他面前,半拥住他尚嫌瘦小的身子,发现他洁白的外袍背后已经渗出了几丝血迹,越发的担心,凤目中几乎要垂下泪来,她哽咽道:"我的小公子,我的小祖宗,你身上有伤,为何要自己走呢,随便指使个下人搀扶着也好啊。"
花记年摇了摇头,眼睛里几乎找不到焦距,留下一片空蒙,他幽幽的说:"添香姐,我没事,我只是想不明白......我,我不是他儿子吗?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又那么盼着他回来,他为什么要杀我打我呢?"
添香被问的哑口无言,见那群小女孩渐渐脸红着围到花记年身边,苦笑一声,稍稍驱开她们,一边小心劝道:"小公子,成大事业的人哪里能被家人羁绊,都是志在四方的。何况,堡主就是那个性子,越是有兴趣,越以折磨他,毁灭他为乐......"
花记年吓了一跳,喃喃的说:"他居然是这种人?我小时候总听别人说,堡主胸怀天下,却依然顾家爱子,还菩萨心肠,四处除暴安良,劫富济贫......"
添香几乎要苦笑出来,只能安慰道:"那都是下人瞎说,他性格是不好,可你还是得一如既往的敬他爱他,他可是你父亲。"
花记年似乎已经惊醒过来,皱着眉头,用力摇头道:"我现在看到的人,无情冷血,纵情欢淫,沉溺酒色,整天纸醉金迷的模样......我,我才不认这样的人做我父亲!"他说着,想起那个人的百般可恶,露出一副吞了苍蝇般的恶心表情。
添香看着他的样子好笑,也难得花记年在人前露出孩子般的表情,添香想了想,认认真真的说:"可是啊,添香姐姐打赌你还是会认这个父亲......而且,肯定会崇拜的不得了呢。"
花记年一脸不信,蹙着眉问:"为什么?"
添香笑道:"因为像小公子这么要强的人,心里一定只会喜欢强者吧。而堡主,那可真是天下无双的大人物。"
花千年冷笑着说:"姐姐你今后便会知道,你的赌,输定了。"他说着,似乎不想再说什么,顽固的挺直腰,不要任何人扶他,一步一步朝朝花阁走去。
添香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在无人的僻静旷野,她柔媚的眼中露出一丝阴冷狠绝之色,慢慢绞紧手中罗帕,刺啦一声,锦帕裂成两段。她轻轻的,低低的笑道:"小公子,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花开不记年6
花记年在床上躺了半月才算逃的开这一劫,从此只字不提他父亲的事情,平日间看书,练剑,周而复始。只是下在习武上的功夫比先前更加勤快,他本就聪颖,此时又下了十二分的劲头,不过半载便将几套剑法掌法都练的纯熟,身形也开始长高。就这样转眼三年。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出落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了。
又是一年中秋,正是团圆之日。但按照浮屠堡的规矩,各堂主必须得齐聚于浮屠堡,将这一年来搜刮的种种珍奇异玩献于堡主,美其名曰献寿,取"与日月同寿"之意。花记年这半年躲父亲躲惯了,花千绝也似乎忘了他这个人,让他一个人乐得自在逍遥。此时见阁外锣鼓喧天,烛亮永夜,几夺皓月之辉,把什么景致都败光了,自然更加的不愿意去躺这次浑水。
这一夜,花记年点亮烛火,在朝花阁中一边吃着添香捎来的绿芙蓉月饼,沾着糯米酒,一边读着兵书史册,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添香几乎被他的模样弄笑出来,仔细嘱咐他不要出来惹事生非,这才出去,汇进忙着奉茶献果的侍女之中。
此时正是外面最喧嚣的时刻。浮屠堡十二位堂主站在堂下,花千绝坐在湖心亭中,头顶墨蓝的天空中一盘冰轮,遍洒清辉。湖底打好了梅花桩,有十余个身着血红长裙的美艳女子,赤裸了双足,手舞彩缎或羽扇,在木桩上翩然回转,在诱人的夜色中,涟漪相撞,丝竹呜咽,如同凌波微步一般,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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