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放生————万俟落音

（一）暗夜之神，请将我放生

"谁？是谁在那里？"
漆黑的夜中，空无一响。
"谁，有谁在哪里？"我不放弃，起身探望，脚下是一片浮云。
一丝月光照进，我自牢笼中伸出左手，指尖恰巧触到冰冷的月光，我猛地颤抖，收回手来。

"原来是你。"我失望，继续蜷缩到角落去，兀自低下头。
恭迎声此起彼伏，大殿中惟我独喑。

"暗夜之神，天地主宰，流光永耀。"
暗夜之神，天地主宰......
声如洪钟，荡气回响。

"青芜......"一声轻唤，我身心俱冷。
你还来，做什么。
"青芜，你的伤怎么样了？"温柔而媚惑的声音在耳边嚅痒。右手被轻轻执起，温软的唇贴上来，我顿时浑身酥麻，冰凉的气息在体内流窜。
伤？什么伤？我的伤，你哪里看的到？

"青芜，你如何不说话？"纤细颀长的手指在我脸侧滑下，暗夜独有的气息喷将到我脸上来。
"青芜，我的美人，还在生气吗？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嗯？"他的手弯过我的脖子，将我搂入怀中。
暗夜的怀抱，依旧是那么温暖，只可惜，美人自有美人劫，越想得到的东西，付出的代价也便越大。

我顺从地倚在他怀里，"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吗？神子大人。"
他的手又转到我脸侧缠绕，"我真高兴，你终于说话了。"笑声轻软慵懒。
"神子大人"，我再次问，"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当然，为博美人一笑。"

我心里亮起来，挣出他怀抱，做出他最喜欢的笑容，我想，我已经给了他他想要的东西。
"那......放我走。"
我执起他手，已接近恳求，"放我走。"
"请放我走，神子大人。"

"嗯？"他只是笑，不发一言。
笑声转为冷哼，他一双深绿的眼眸在黑夜中暗自流光。
"你说......放你走？"他甩开我手，起身，高大而遥远。
"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我？"

不行吗？
不行的话，还说什么要求都可以。
骗人。
我重新蜷缩回去，轻抚我的右手，它被暗夜的细箭划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当时他说，"你这个祸害，你不如去死，你不如死了的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看看右手的伤疤，还留下这么难看的伤疤，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樱，带他去我寝宫。"
我见那应声而出的人，洁白的面颊，一双漆黑的眼睛，眼睛上方有浅红色斑纹。
哦？是那个人的儿子吗？不过，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
虽然他可能恨我入骨。
毕竟我害他父亲，身死魂灭，不过，那是他自找。

樱跪在我面前，我看清楚他的脸，多美丽的少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丽，与我的完全不同。
"神辅大人，恕樱无理。"
还尊称我为神辅，恕他无理，多可爱的孩子，想必他也知道，我是他杀父仇人。
"樱，你真美。"我屈身爬到他身边，"带我走吧孩子。"
我想，暗夜他，会后悔的，他终究会后悔的，我发誓，如果，他不放我走，他终究会后悔......

自那之后，暗夜没有再来找过我，我独自待在他的寝宫，无日无夜，我想，暗夜他，是不明白什么是寂寞的吧，像他那样无所不能的人，哪里会懂。
樱总是在我身边，他的话很少，我也很少主动和他搭话，我不想害他，暗夜的眼线无处不在。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他，纯净而美丽，像......
我心头一震，曾经的我，也这样美丽过。

我起疑，樱是什么人？
我的意思是，樱是暗夜的什么人？
他是那么像我。
不，我已经不再像我，而他，代替了我的位置吗？

我心冷，樱走过来看我，我抬头看见他的面颊，他有着漆黑的眼睛，浅红色斑纹。
"你为何如此关心我。"我轻笑。
"神子大人的吩咐。"樱微微的笑，总是一副，没有忧愁的样子，漂亮而幸福的孩子。
"可我是你杀父仇人。"我提醒他。
"暗夜之神的臣子，只为神子而活，神子正守护着我们的生存之地。"樱自我面前坐下。
我倚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你的意思是......你永远不会违抗神子大人喽......"我轻佻一笑，半个身子倚到他肩背。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会守护我们的生存之地。"樱淡笑，我一惊，原来真人不露相，我小看他了。
"真是个乖孩子。"我自他身边挪开。
"不要叫我孩子，我比你年长。"樱还是笑。
我一惊，我怎么因为我和他父亲的关系，就把他当作孩子了，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的缘故吧，纯净的黑色，是美丽而永恒的。
"你当真不恨我？他毕竟是你父亲。"
"能为神辅大人而死，是多少人不能圆的梦。"樱垂首。
"你死后定会下地狱。"我笑着走过窗边。

一双深绿色的眼眸摄人心魄，我一惊，倒退两步。
"神子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我惊呼。
"这里是我寝宫，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他挑眉，穿墙而过，对他而言，一切形同虚设。
我心里慌乱无法平息，心仍自疯狂地跳。

"樱，你退下。"暗夜的威严多得无处可存。
"尊神子令。"樱跪拜，抬起头眼睛却还是望向我，那样的眼神，是在说什么？
不，不要看我，若是被暗夜看见了，你就......

我突然被自己的仁慈惊吓住，我为何替他担心，当初还不是利用他父亲对我的仰慕，想让他助我逃走，结果被暗夜发现，他被处极刑，而我，则被关入天朝的牢府。他的父亲，也是美丽的，漆黑的眼睛，淡红色的斑纹。只是，怎么也不若他这般纯净。

"青芜......"是暗夜在唤我，我惊醒，一时无法调息。
暗夜吻我的手，我无力地颤抖。
我不敢看他的脸，我怕被他迷惑，我想抽回手来，可是我动弹不得。
"怎么了，青芜......"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我心中抑制不住地狂跳。
住手......请你住手，不要再来，再来......
你到底还要我怎样，要怎样才够。
湿润的气息在耳边缭绕，"青芜，为什么，你不看我，看我的脸。"
他伸手抚摩我，想正过我的脸。
不，不要看你，不要看你的脸，不要！
住手！
我猛地推开他，喘息不停。

他愕然，深绿的眼眸更加深邃。
他没有再伸过手来，暗夜如墨，我看不清他，他亦看不清我。
我们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明明，曾经，我的生存，只是为了他而已。

他转身离开，不留一句话，我连他的背影都没有勇气去看，我是那么脆弱。
背叛者，是我吗？
可是，如果你不让我寂寞，我如何要背叛你。
我是你的，印章啊......

暗夜的身影，不用看都深谙的，高大，却遥远的，我的神......

（二）不必再掩藏 掠夺是你的姓名

我沉沉地睡去，梦里面有双深绿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他有着那么美丽的容颜。
摄人心魄般，第一次见面时，便将我迷过千山万水。
那是暗夜之神才能够拥有的容颜，我们只能仰视。
那么美丽的人，却召唤我。
那时，我只是刚被放生的精灵，有着薄如轻纱的蝶翼和纤细的手脚。

他唤我，我被他的光芒所吸引，他抚摩着我青色的斑纹，赐予我名字，教会我走路。
而如今我已没有翅膀，因为我拥有了暗夜之神的维护，我不需要，那种用来逃生的东西，因为他会保护我，我为他放下防备。

醒来时听到下人细细碎碎的声音，我突然当真听起来。
"你说什么？七连宫宫主将要坐上神辅之位？"
"是啊，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现在的神辅大人呢？"
"哈哈......"
外边笑成一团，接着尖锐的女声响起，"你没发现神子大人都不愿意宠幸他了吗？"
"啊？那他岂不是没用了？神子大人会怎么处置他？"
"谁知道呢？神子大人又不是第一次丢弃陪床的人，大概扔到四芳宫去。"

四芳宫？
我不要去，我讨厌那个地方，死也不要去。
原来终日不见人影，终究是到七连那里去了。
我转身，再睡不着。

"神辅大人。"樱的声音。
"不必这么敬我，我只不过是个陪床的人，如今还连陪床的都不如了。"我轻笑，转过身来，左手托住下巴，邪邪地望着他。
他眼中突然闪烁一下，随即笑起来，"樱不懂，天下竟然还有不识神辅大人的人。"
"嗯？这话说的，倒像是你识了......"我起身，樱就坐在我身旁。"告诉我，你识什么了？"
樱浅笑，握住我手。
"樱，不侍寝的话，我就没用了对吧？他放我出来，也是为了侍寝，对吗？"我突然道出心声。
"神子大人的心思我自然不知，你不必为难自己，别忘了，你是他的印章，没有了你他等于手无寸铁。"撄安慰我。
呵，印章，我是他的印章，我倒情愿，我不是他的任何，我只是我，只是青芜。
青芜？我竟然说我是青芜，那是暗夜赐予我的名字，那我，我原来叫作什么？

我笑，暗夜，你不该叫暗夜，你该叫掠夺，你掠夺了我的姓名，我的记忆，我的羽翼，我逃生的权利，和我的灵魂。
现在的我，也还是为你而活着。

"神子大人与七连，只是君臣关系，神辅大人不必多想。"樱浅笑。
君臣关系？我与暗夜，不也是君臣关系吗？
暧昧不请的身份，让人厌恶。

"神辅大人，七连宫宫主请您过宫一聚，有要事相议。"侍者慌忙地冲进来，跪拜在我面前。
七连，你就这么着急么？
"对七连宫主说，青芜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议。"
我挥袖，躺回床上去，看吧，我确实身体不适。

"神......神辅大人，宫主说有要事......"
要事，与我能有什么要事！
我还没被弃四芳宫，这些个奴才怎么就一个个变了嘴脸，不要命了！
我转身，樱在我身边，漆黑的眼睛望着我。

"神辅大人今天确实身体不适，请七连宫主见谅。"樱替我说话。
那侍从不敢再言语，我突然心中一阵凛冷。

"慢着，我去。"我起身，樱替我披上华袍，镜中的我，闪烁着漆黑的眼睛。
我竟然忘记了，我与樱最相象的地方，是眼睛啊。
原来如此......

"一路小心。"樱在我耳边轻嘱。
我反问，"你怎么不陪我去？"
樱笑，"神子大人只吩咐我照顾神辅大人在神宫的起居。"
"所以就算我死在其他地方，你也会不闻不问了？"
樱愣住，"请走好，神辅大人。"他拜我。
"那是自然。"我心冷，本以为总是有人在意我的。
越是寂寞的人，越需要同盟者，因为害怕的力量，超出所想。
我害怕，并不代表我懦弱。
七连，我哪里会怕你。

"神辅大人，众神万福。"七连的礼，行得恭敬而不失尊贵。
他抬起头来，我突然觉得安慰，暗夜如果喜欢他，迷恋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七连眉上有七颗透明的斑纹，都是小圆点的形状，多可爱。那是他祭神拜天的能力，每个人生来都有特殊的才能，只是他的比较强大，他是暗夜的祭祀之神。
而我是什么？我是他的印章，只能依附他而活，没有他我算个什么东西？

"神辅大人，神子大人说您身体不适，吩咐七连准备了药物，因需辅以七连法力，所以无法送去神宫服用，请神辅大人见谅。"
身体不适？药物？
"七连宫主，神子大人是否昨晚嘱你备药。"我问，心里波涛翻涌。
"确是昨晚的吩咐。"七连答。
"七连宫主，果然尽职，一夜便赶出药来，青芜失敬。"
我冷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身体不适？
不愿侍寝就是身体不适？就是有病就需要吃药？
暗夜你......好狠的心。

我服下药，坐入七连的炼花坛，一坐便是半天。
刚想起身，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七连，七连，我来了......"
他喊他的名字，喊了两遍，重重叠叠，意语深情。
进门就瞧见我，喜悦的表情没有收住，尽收我眼底。
"神子大人，您夜安。"我拜，七连则跪拜。
"青芜你在这里。"他惊讶，转眼已在我身边。
"青芜，我们回寝宫。"他执我手，我避开。
"对不起神子大人，今天我仍旧身体不适。"我不看他，拒绝之意彰显无遗。
我感觉他深绿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我，我突然想起早晨的那个梦，若我们可以回复从前，那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青芜告辞。"我欠身，独自往花坛出口走去。
三两个侍从跟着我，我突然笑了，我终究不是一个人。
"出来吧。"我挥挥衣袖。
樱收起结界，走到我身边。
"你终究放心不下我。"我轻笑。
"请恕我无能。"樱也笑。
"那好，我恕你无能。"
有樱在我身边，我突然好安心。
果然，我需要的，是一个同盟者，需要的，是丢弃世界上只有我单独一人的执念。
暗夜，没有你我也一样，活得好好。

（三）寂寞抽离 无法停止的时咫

回到寝宫后，我一病不起，终日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当真没有力气再与任何人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暗夜留下我，只不过因为我是他的印章而已，我何必尊称他为王，没有我，他的神力结界，通通都没有用处，我们是平等的，相互依存的。
所以，他才百般依着我，他装作爱我，是看出我希望他爱我，真是个魔王。
魔王，总是美丽而媚惑的，他有着深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

不几日，暗夜宣布我重病，难当神辅重任，由七连宫主即位。
樱告诉我消息，我笑得惨淡。暗夜他不但不疑七连下毒害我，反而将我仅有的权利剥夺。亦或是他们根本就是同伙，嫌我碍眼，便这般害我，让我死不了，也无所作为。
暗夜你，好狠的心！

洪钟三响，神宫外是七连的即位仪式，欢呼声震天。
我好不难过，我输了暗夜，也输了天下人。
我想起身，双脚却丝毫没有力气，自那天以后，它就麻痹毫无知觉，更不用谈走路。
我勉强坐起，双臂撑住床沿，想站起身来。
啊......我整个跌落在地上，膝盖撞上床脚，苦不堪言。
可是，我不痛。
鲜红的血肆意地喷涌出来，可是，我不痛。
满目鲜红......可是，我不痛。
这两条腿，是真的废了。我，是废人一个。
难怪，也难怪，你不要我。

我唤仆人，无人应答，我想起来，现在的我，哪里还有人服侍，总有一天会搬入四芳宫的人。
只好自己起身，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暗夜怀搂着七连，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受不了的，我会死的。
我在地上拼命挣扎，鲜血涂了一地，我没有知觉，麻木地看着鲜艳的色泽，我知道，那是血，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