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喜悦,是他从未有过的,埋在小玄策心中多年的称呼再也压抑不住地脱口而出。
「娘亲。」
稚嫩的声音让拓拔瑛停下了脚步,红红眼眶中的泪水倾如雨下。她凝视着这个从没有得她半分温情却未曾怀恨于她的孩子,愧疚的心情瞬间充满了心神。母性的萌发让她伸开了双臂,三步并成两步地走上前去,将孩子紧紧地深深地拥在怀中。而这突如其来却期望许久的拥抱让小玄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起小手为母亲擦去止不住的眼泪。
「娘亲不哭,娘亲不哭。是不是有人欺负了娘亲?等玄策长大了,一定为娘报仇!」
拓拔瑛顿时止了哭腔,仿佛想到什么地迅速站起身来,不容分说地拉起小玄策的手就往内院走去。
「娘亲?」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翌日食时已过,婢女们来到大将军夫人的房间时,发现的竟是早已悬梁自尽的拓拔瑛和被床单捆绑在床头目光呆滞的小玄策。
葑国国君拓拔干得知爱女死讯后,下诏远在战场的镇国大将军收兵速回。最终,萧阑赶在拓拔瑛下葬前回国,痛哭欲绝,反观独子玄策沉默不语更无半分悲哀之色。萧阑痛心疾首地大骂孽障,更怒上心头地当场鞭打,然而萧玄策依旧我行我素,冷眼一切。
据葑国婚葬风俗,家有白事者,需半年后才可举办红事。故而一直待到十一月初六的良辰吉时,太子拓拔悠才迎娶当朝御史大夫甄阗之女甄凝为太子妃。
德启三十年十月初十,太子妃甄凝为拓拔悠诞下一子,得拓拔干赐名为瑾。按照惯例,王族嫡子出生是上天的恩赐,需到誊山王庙答谢天恩。誊山不远,就在王都草封的东侧,来回不用一日车程。因此十一月初九这天,太子拓拔悠带着太子妃及爱子,搭乘銮驾在萧阑大将军的护送下出发前往誊山,随行的还有被安排在另一辆车辇的王弟拓拔铭及萧阑的六岁独子萧玄策。
「策策,你吹的哨子怎么没有声音?」
问这话的是二王子拓拔铭。别看他是小玄策的二舅舅,却一点也没有作为长辈和王族的自觉,成天嬉皮笑脸,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拓拔干也懒得管他,就这位葑国国君的说法,此子虽为奇才,却不羁难教。幸有太子顶梁,不至亡国。
在拓拔瑛出事以前,镇国大将军府是拓拔铭最常溜达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唯一的、可爱的侄子。但这一年多来,小玄策的转变让他觉得心惊,那本应还是纯真的双眸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邃阴沉,让人琢磨不透,举止行为中透露出的有意无意的疏离与戒备也让拓拔铭对大将军府是望而却步。仔细想来,他们最近的谈话内容还不及往日一天的量,也难怪他会在这时候没话找话说了。
小玄策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为长不尊的舅舅,拿下哨子说道:「也许是坏了。」
听到侄子接话,拓拔铭没由来地高兴起来。他像往常那样毫不客气地抢下小玄策手里的哨子,把玩了两下后也放到嘴边使劲一吹。
「咦?好奇怪。」
又没有阻塞,怎么会发不出声音?
拓拔铭把哨子前前后后研究了个遍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这谁给你的?」他无趣地把哨子还给了小玄策,还不忘多问上一句。
真是太久没和策策说话了,憋得慌啊!
「一位教我箭术的先生。」瞧了两眼那个坏掉的哨子,小玄策想也不多想地就掀起帘子丢了出去。
「哦。」拓拔铭闷闷地应了一句。
策策果然变了,要是以前他会拉着自己把那位先生的生平事迹都讲上一遍,根本不管自己听或不听。
「我说策策......哎哟......」
颠簸的车辇让拓拔铭一个摇晃撞到了头。他可怜兮兮地摸了摸被撞的地方,探出头看了看外面。原来此时的车辇已经行到了誊山最艰险狭窄的一段山路上。看来颠簸摇晃是再所难免的了,为了自己的舌头着想,拓拔铭还是决定乖乖地闭上嘴。
没过多久,车辇突然停止了前进,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古怪的嘶叫,紧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拓拔铭心下一惊,连忙掀起帘子跳了出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拓拔铭握着把染满鲜血的剑神色紧张地钻回了车,一把将小玄策抱离了车辇。由于再没有多余的手捂住小玄策的眼睛,他也只能任由这个孩子目睹外面的可怕情景。
整个车队的前后方都被目露银光的凶狠狼群包围,而车队的左侧是峭壁,右侧是悬崖,他们根本就没有逃生的后路。狡猾的狼群很有组织性地将他们重重围住,并不时有那么一两匹上前试探挑衅,咬伤守卫的士兵。
首当其冲的是他的父亲,只见他横剑当胸,与狼王对峙着,却不敢妄动一分。这是场势的较量,一旦父亲分神,他随时都会有命丧狼腹的可能。而他的大舅舅拓拔铭则守在妻子的銮驾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阻止任何狼匹的靠近。
小玄策冷哼一声,瞥开了眼,却没想到二舅舅竟然将自己塞进了銮驾。还没等他问个清楚,就丢过来一把匕首。
「策策长大了,是男子汉能保护自己了,对不对?」
小玄策看了看銮驾内那个紧紧护着自己刚满月孩子的母亲,点下了头。
拓拔铭温柔地揉着他的头:「我相信策策是最棒的。」语毕,他翻下了帘子,奔向了车队的后方。
小玄策全身心戒备地紧握着匕首,目光死死地盯着帘子,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策......玄策......」
身后女子忽然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叫着自己的名字,温润婉约,那是他心中「母亲」应有的声音。顿时,他有股大哭的冲动,但还是硬生生地将之忍住。他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突然开口叫他的太子妃甄凝。
「玄策过来这里,好吗?」
甄凝腾出一只手,柔情地向他伸来,有点恍神的小玄策鬼使神差地任这个女子将他揽到了怀中。暖意瞬间将他环绕,这才是母亲应有的体贴。这一刻,小玄策再也遏抑不住哭的欲望。从母亲去世起就再也没有哭过的他,竟然在这个女子的怀中狠狠地哭了出来。
「可怜的孩子,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我们看着都会心疼。」甄凝的声音充满着安抚人心的味道,让小玄策依恋不已,「来,把匕首放下,相信你的父亲,相信你的舅舅们。」
随着戒心的散去,小玄策慢慢地放下了匕首。可就在这时,车辇不明原因的剧烈摇晃又让他握起了匕首,刚想站起身来,却被甄凝牢牢地扣在座位上。
「不要动,你会受伤的。」甄凝一边哄着哭得昏天暗地的孩子,一边对他说,「会没事......」
话还没说完,四声马啸传来,车子飞速地跑了起来。显然是狼群惊吓了马,让它们不再服从主人的命令安于原地。被困在车辇里的甄凝哪怕心中是极度的恐惧,哪怕自己的身体被冲撞出淤青,也仍紧紧护着怀中的两个孩子。
马受了惊,奔得越发的飞快,最糟糕的还是这四匹马儿想要奔跑的路线竟各不相同,被固定在它们身后,原本只是上下颠簸的车辇在这样的分歧中开始左右大幅度的晃动起来。木材摩擦发出的吱呀吱呀声愈发响亮,述说着它们即将寿终正寝的未来。果不其然,最先断裂的是马儿们身上的桎梏,车辇受着惯性往一旁倒去,撞着了陡峭的山壁,可却没能阻止侧翻的车辇继续移动的趋势,在反弹力的作用下,这辆华贵车辇翻滚地落入了另一侧的山谷。
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放开了其中的一只手。小玄策并不怪她,是母亲都该有这样的私心。他也不敢奢望一个外人对他做出更多,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用全身力气抓住车辇内的固定物,尽量使自己不在车内翻滚受到更加致命伤害。即使那些贵重东西已经不止一次地砸中了他的头与身躯,淌出了鲜红的血液也不能让他绝望,放弃求生的念头。
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他的恨,母亲的仇,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能就这么死去?
这里是哪里?
鲜红鲜红的花海,触目惊心地霸占着他的视线,如火、如血、如荼。
没由来的恐惧告诉他,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但妖冶的花海如血铺成地毯一般延伸东南西北没有尽头,让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
难道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
这个想法顿生的同时,脚下传来锥心的刺痛。他低头瞧去,不知何时脚下的大地长出了根根铁笋,穿透他的脚掌,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令人觉得诡异的是伤口没有鲜血涌出,但清楚地看见经脉为铁笋抵开的景象更加骇人。
数不清的断手带着恶心的尸斑和蠕动的蛆虫在这时破壤而出,铺天盖地地朝他爬来。不快不慢,那时间的空余足够他心生极端的恐惧。有些顺着他被桎梏的脚慢慢向上攀爬,有些用几乎能撕裂他皮肤的力道抓住了他的手,即使甩开也去不掉它们留下的乌青。
花海依旧绚烂,而身处其中的自己却如入地狱。
「孽障!」
谁?是谁在说话?他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孽障!孽障!」
声音越来越大,且不再是单一,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可就是看不到声音的主人。
「孽障!孽障!孽障!」
不!他不是!不要这么叫他!不许这么叫他!
「孽障!孽障!孽障!孽障!」
住口!住口!他从没要求来到人世,凭什么他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是上天对你的试炼,不过它似乎搞错了时间。」一位银发及腰的清澈人儿站在他的面前,用水晶般的声音说道,「欢迎来到黄泉彼岸,迷途的羔羊。」
银发人儿从容地挥手撒下如月光辉,铁笋、断手、声音顿时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一切恢复他原先看到的平静。银发人儿牵起他的手与他并行,一阵暖意袭上,身上的痕迹不可思议地也跟着消失。
「你刚才说这里是哪?」他边走边问。
银发人儿轻描淡写地一笑:「这里是黄泉彼岸的火照之路,它将引领往生者通往幽冥之狱。」
「我死了?」
「不,你只是走错了。」
「那你是谁?」
「我?」银发人儿笑意依然,「在这里呆久了,我也渐渐忘了。」
「多久?」
「不知道,也许是一秒、一小时、一天、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银发人儿停下了脚步,目眺远方说道,「久不久,重点不在时间,而在人。」
「我不懂。」
「现在的你不需要懂。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那个时候你就真正的长大了。」银发人儿指着前方那条满是荆棘的道路说,「接下去的路你要自己走,没有人能帮你,路的尽头就是你的世界。」
「你不走吗?」
银发人儿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在我还没有等到我想等的人前,我不会离开......」
「你在等谁?」
银发人儿有点发愣:「我在等谁呢?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等着而已。」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吧!」银发人儿呵呵地笑出声来,「小家伙,你的问题还真多。」
「那最后再一个问题。」他放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踏上那条路,「那些花叫什么?」
笑容不复,愁绪染眸,轻叹道:「哀伤的回忆。」
「好长的名字。」他揶揄道。
翩然转身,银发飞扬,仿佛呓语地哀怨,却被他听得真切:「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眼见那银发人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朝着人大叫:「玄策,我叫萧玄策。」
□□□自□由□自□在□□□
外传·暗孽 二
痛!哪里都痛!就像被石块正面狠狠地碾过一般,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痛感。
「策策......醒醒......」
谁在叫他,以如此熟悉的声线......
是的,他必须醒来,他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
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几张熟悉的脸庞。
「父亲,二舅舅,外公。」喉咙灼热疼痛,发出的声音沙哑得让他自己都觉惊讶。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自母亲死后就对自己冷颜厉色的父亲老泪横流,爱怜地抚着他的头说。
「我会好起来的,父亲。」他倦倦地说完这句话后,又陷入了黑暗。
等他再度醒来时,听到了那场事故的结局。当负责搜寻的士兵在山下发现那辆曾经富丽堂皇的銮驾时,已经是一分为二的状态。太子妃甄凝被甩出了车辇,一头撞在棱角分明的石头上命丧黄泉。她怀中的拓拔瑾不翼而飞,只留下染了血的襁褓。不知是被狼叼走,还是被甩下了更深的山谷中。相比之下,小玄策算是幸运的,由于他在车辇翻滚之际抓住了固定物才不致于被甩出车室,但车辇与地面的剧烈撞击所造成的头部伤害还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二舅舅,他......大舅舅怎么样了?」
拓拔铭摇了摇头:「娇妻死爱子失,成日郁郁寡欢,再这样下去......」
自己的大哥,人同其名,是个性情中人。若不是太子之责压身,他倒宁愿带着妻子游遍名山大川,自由逍遥。如今妻亡子离,真成了孤家寡人,让他如何再有心思关心其它。父王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逐渐将国事正是交到他的手上,就担心有个万一。
「二舅舅。」
小玄策的呼唤召回了他的心神。
「你见过色泽鲜红似血的花吗?」模糊的影像让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呃,就像是喷出鲜血一样的花。」
「哦!你说的是幽灵花。」
「幽灵花?」
「因为它多长在墓地边,而且有毒,重则可伤人命,所以人们称它幽灵花。」拓拔铭煞有其事地说,「它还有一个更悬乎的名字叫彼岸花。花如血般绚烂鲜红开在黄泉彼岸,像地毯般铺满通向幽冥之狱。传说它的花香具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所有记忆。当灵魂渡过忘川时,便将种种回忆及情感留在了彼岸,滋养这些花朵。」
当小玄策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拓拔铭恢复了一贯的嬉哈,弹了弹他的脑门说:「都是听人说的,当不得真。」
「可我看见了。」小玄策抚着脑门委屈地说,「火照之路的彼岸花间,还有一个银发的人,他说他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在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其它的记忆是模糊的,惟独那个人和那个人说的话深烙在心。
拓拔铭以一种见鬼的模样瞅着他。
「我没有说谎!他还跟我说那花叫哀伤的回忆。」
还想再敲敲小鬼的手突然滞了滞,然后改为彻底搔乱他的头发:「策策,你今天话变多了呢!」
于是,这次的谈话,在拓拔铭使劲折腾小玄策的头发下落下帷幕。
最终,拓拔悠还是抵不过一个「情」字,于一年后忧郁而崩。老来丧子的葑国国君拓拔干遂立二王子铭为新太子,迎娶当朝丞相袁阆之女袁淑婕为太子妃。次年初夏,拓拔铭嫡子出生,拓拔干赐名为嘉。
转眼一月就过,当年太子妃甄凝的遇难虽事过但未境迁,众朝臣坚决反对新太子到誊山王庙谢天。但祭典又势在必行,于是朝臣们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让萧玄策替娘舅前往誊山。萧玄策乃长公主拓拔瑛的儿子,虽为外戚,也算王族一员,由他代劳再合适不过。但拓拔铭疼爱侄子,不忍让他再受困往日阴影,执意亲自上山。好在一切平静顺畅,这事也就此落下帷幕。
德启三十七年秋,拓拔干病重,托太子以国事。十二月初八夜,拓拔干病危,独召太子入殿,起居官亦驱之门外。十二月初九丑时,拓拔干崩。次年太子铭即位,年号辰煦。
辰煦元年,萧玄策十三岁,已跟随拓拔铭及其父萧阑踏足战场三年。虽未立大功,但其英勇杀敌之姿、谋略之思,甚得众兵将赞许。
辰煦二年,煌国对外宣称出兵啻,却在博日海上掉转船头直攻葑国临海东葵郡。葑国朝堂震惊,唯拓拔铭与萧阑镇定自若。原来早在煌国出兵之时,萧玄策从其不合常规的航行路线便已看出端倪,早早向父请愿,在拓拔铭的允许下,带领一支军队镇守东葵。此举不仅为葑国争挽回了可能的损失,还迎头痛击了煌国军队,让他们无功而返落个笑柄,更得了个惊喜。话说兵败消息传至柏望后,煌国国君轩辕肃大发雷霆,迁怒率军之将俞净峰。虽然在太子烨与众大臣的力保下,轩辕肃收回那道腰斩于市的诏令,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俞净峰被贬柏望城门当了个守门小兵。从而,煌国损失了名骁勇大将,葑国少了个难缠劲敌。如此显赫战功之下,萧玄策理所当然被赐封为车骑将军,加俸一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