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还是很瘦的,此刻半跪在床前替她擦脸,擦手,擦脚。动作轻柔和缓,小心翼翼。
对面那个女人叫得越来越大,警察那钝重的脚步声响起,狠狠的训斥了她几句。她却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在这栋残破的木楼里更显鬼祟。
母亲的声音低哑:"...妈妈,不行了..."
对面那个女人却接过去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衣服,撕扯自己的头发。
警察再次过来,打开了牢门对她拳打脚踢。她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的耳朵,那人大叫起来,她哈哈大笑。他恼羞成怒,一脚踢到女人的肚子上。她跌倒了,头撞到了床脚。她不动了,也不叫了。慢慢的,头下面有甚麽渗透出来。而那个警察满不在乎的站起来踢踢她的尸体:"总算又死了一个,妈的!"
男孩子看见母亲的手颤抖起来,他眼睛里装满了泪水,但是他很快伸出手来,遮住了母亲的眼睛。他的手也在发抖。但坚定的挡在母亲眼前,如果当年母亲遮住他的眼睛一般。
他抬起头来,那个警察是当年举着剃须刀得意洋洋的那一个。
他低下头去:"等我..."话没说完,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母亲的呼吸停顿了。
他的眼神瞬间灰暗了。
"November 8th, 1932"。
天蒙蒙亮,男孩子已经起来了。这个时候儿的他已经是个青年了,他正借着半片镜子仔细的刮好胡子,认真的洗脸漱口,然后打扫牢房。打扫的时候,他特别认真的擦着床头那两个相框,抚过相片时,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父母亲,将眼泪留在了眼眶中。
窄窄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大约是新来的吧。
突然木楼骚动起来,那些警察领进来一个女孩子,让她住进对面的牢房去。男子是有些惊讶的,一是因为她很美丽,也很年轻。二是因为,居然让她单独住一间,这是很不寻常的。木楼里的房屋越来越紧张,有的房间甚至挤了四五个人。第三,这间屋子从那个疯女人死了之后就没人住,很多人是宁可被打死也不住那间屋子的。
女孩子却很镇定,装容淡雅衣饰素洁。她打量了一下牢房,拍拍床板。扬起来很厚的灰,她咳嗽了一下,抬头看见男子正看着她,于是大方的微笑了。男子愣住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隔着楼道把房间里的抹布扔了过去。她接住了,两个人无声的笑了。
崔允灿第一次觉得,这栋木搂没有那麽令人寒冷。
天很快明亮起来,女孩子把包袱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她似乎是学生,有很多书,地上床上都放满了。她要把抹布扔回给他,但力气太小,几次失败。最后一次终于扔到了他牢房的栅栏前,他伸出手费力的拿到了。两个人这一次笑出声来。
木楼外面是明媚的一天,然而天很快黑了。
黑夜中有些隐隐约约的光,木楼被风吹得发出怪响,就像那个疯女人的叫声。男子第一次睡不着,他的耳中没有风声,只有新来的那个女孩子的笑声。
似乎有甚麽人沿着楼道走过来,男子没有在意,夜里警察也会来查探。他翻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脸。但是脚步声停留在他附近,有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他疑惑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是明亮的。
然后是一阵女子的惊呼,随后是黑暗中的挣扎、撕打,混杂着兽性的声音。木楼外的风又像尖叫,又像哭泣,整栋房子像在惊涛骇浪中摇晃的小船,只是不知道甚麽倾覆而已。
男子的拳头握紧了,他想起来作些甚麽。他刚翻身下床,却被同屋的人拉住了。他惊讶的看着他,那人神情是无奈的,但他在摇头。男子一把推开他,呼唤着其他牢房的人,双手死命捶打牢门。但是没有回应。一个也没有。甚至还很讽刺的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当男子已经喊不出来了的时候,有人摸索着穿上衣服离开了牢房,钥匙收回口袋里时,那人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叹息。
这一夜终于结束。
天亮的时候,他双手上全是血痕,歪坐在牢门口,对面那间屋子一片狼藉,女孩子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她的眼神空空动动的,凝视着牢房的屋顶。
突然她站了起来,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垒起来。然后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床单撕成了布条,耐心的一根一根接起来。
男子看着她作这些事,但是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完成了这一生最后的一个作品,她踩在那一堆书上,用这件作品把自己吊上了屋梁。
男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书落在地上的哗啦声。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同屋的男人坐起来,口气颇为惋惜:"何必呢?"
男子抬头看着他,他耸耸肩:"困在这里的中国人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关咱们一辈子!"
男子突然笑了,沙哑着吐出几个字:"是,我们在等。"
"November 8th ,1940年"。
男子已经是个中年人的模样了,依然很瘦,衣服也破了很多。他的眼神不再明亮,甚至低着头,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今天轮到他清理夜壶,他在那个警察的监督下工作,随后被要求打扫一楼警察的住地。
他没有拒绝。
警察在旁边看了一阵,大约觉得无聊,就出去抽烟了。男子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遗留的半盒火柴与几包烟上。他迅速抬头,周围没有人,那个警察站在屋外。
他离开的时候,桌上没有火柴了。
当天晚上,夜色深沉,狂风如常怒吼。半天中没有月亮,有甚麽轻微的滑动声夹杂在风声里,很快湮没了。但片刻之后,天空出现了明亮的颜色,就像太阳要初生。烟气腾起来,整栋楼陷入了熊熊烈火中,黑白片里,竟像是那座著名的自由女神像。
影片在此时打出了"The End",随后出现了一行字,崔允灿仔细一看,"附录:美国华人移民大事记"。他着重看了一下影片表现的年代,"...1882年:美国联邦政府通过史无前例的种族平视法例《排华法案》,明文禁止华工及其眷属入境华人移民没有资格归化入籍成为公民。法案有效期为十年。旧金山市唐山码头旁设移民站审查人入境华人。...1902年:美国联邦政府再次通过法案,继续延期《排华法案》,禁止华工入境。...1904年:美国联邦政府宣布无限期实施《排华法案》。促成次年中国沿海各商埠抵制美货的爱国运动。...1924年:美国国会通过新移民法案:以美国本土各族人口为比例作为各国移民入境配额,中国无配额..."
崔允灿看不下去了,叹口气起身关掉了放映机。一回头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不由喊道:"谁?"
"为甚麽不看完,结尾的附录才是这部片子最重要的地方。"那人声音很平淡,"原来很多人都是等不到的。"
崔允灿愣了一下:"大叔,是你?"
第十三章 fuse
"这麽晚还没有回家?"徐森打开了灯。
崔允灿觉得手脚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这,不,我..."
徐森关上了机器:"要看我的片子不用这麽麻烦,公司的资料带太老了,不太清晰。下次直接来找我拿吧。"
"是。"
徐森回过身来,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由好笑:"看来你真的很怕我。"
"不,大叔是很亲切的。"崔允灿冲口而出,却又抓头,"我不该叫你大叔..."
"算了。"徐森无奈的笑笑,"要你改口太困难了。"
崔允灿只好笑笑。
徐森将片子放回盒子里:"说说看。"
"甚麽?"崔允灿眨眨眼睛。
"看过我的片子,可以说说感觉麽?"徐森折身坐在崔允灿旁边的位子上。
"嗯...我不太会说。"崔允灿抓抓头,"总觉得...很悲伤。"
"悲伤?"徐森示意他继续。
崔允灿皱着眉头努力的想:"好像主题都很沉重...我其实看得也不多,真的说不好。"
"我拍的片子也不多。"徐森笑起来,"所以你可以一部一部的说。"
"《butterfly》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说了一个男孩子的一生和他爱人的一生,用蝴蝶来连贯穿插..."崔允灿回忆着情节,"说实话,镜头真的很漂亮,那些蝴蝶飞舞时十分优雅。"
"怎麽看最后一个镜头?"徐森微笑着。
"你是指最后那只蝴蝶被订成标本麽?"崔允灿叹口气,"我总觉得,大叔是想说,就算是像蝴蝶那样美丽生动的东西,最后还是会被摧毁的。"
徐森不置可否:"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我说的对麽?"崔允灿有些赧颜。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徐森拉拉领结,好让喉咙舒服一点。
崔允灿这才注意到他穿着正装:"大叔...你这是从哪儿来啊?还是要到哪儿去?"
徐森疲倦的笑笑:"我刚从一个令人厌烦透顶的地方来,至于一会儿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崔允灿突然有点儿同情他:"如果你饿了,我..."
"你怎麽知道我饿了?"徐森觉得好笑。
"人一饿了,就会疲倦,注意力不集中。"崔允灿高兴起来,"所以我每顿都--"却又猛地打住,不好意思的笑笑。
徐森强忍着笑:"是,我知道。我还记得上次请你吃饭。"
崔允灿只好挤出笑来:"是,是。"
"好了,你刚才说如果我饿了就怎样?"徐森不打算继续嘲笑他。
"我知道有家店不错的。"崔允灿又补了一句,"当然是我请客。"
"你请客?"徐森有些诧异,"为甚麽?你应该还没有发工资才是。"
"补,我想感谢大叔,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的签证..."崔允灿把手握在一起。
"这也不是甚麽大事。"徐森摆摆手,"而且是由公司出面,如果你要感谢,不如谢谢carl。"
"可是我还是想正式的向您道谢。"崔允灿站起来鞠个躬。
徐森哭笑不得拉住他:"算了,还是请客吧。你这个动辄鞠躬的毛病一定要改一改。"
"有问题麽?"崔允灿一愣。
徐森笑了一声:"不,那是你的习惯,是我不对。"
崔允灿说不出话来了。
徐森从来不知道伦敦还有这样的街区,还有这样的小店。可以坐在店里跟不认识的客人聊天,也可以就露天这麽坐着,头顶上夜色沉沉的天,耳朵里是纵情欢笑的声音,鼻子里是食物激烈的香气。周围的人都很随意,或坐或站吃着东西,有的人甚至蹲在旁边,喝酒吃肉。
徐森觉得好像回到了石器时代,但又自然随性,好过规矩严格刻板的酒会。他早将领结除下,脱了外套,将衬衫的袖子卷起来,解开了前两颗纽扣,觉得神清气爽。
"敏浩哥,再来一瓶酒!"崔允灿大声的用韩语招呼着,手里摇晃着喝空的瓶子。
"自己不会过来拿麽?臭小子!"郑敏浩在后面忙得脚不着地,整张脸泛着充实的红光,"几天没过来就忘记自己是谁了麽?或者你压根儿就忘记我这个老头子啦!"
崔允灿自己过打开冰柜拿了两瓶:"敏浩哥还是很年轻的嘛。而且我今天不就过来了?"
"那人是谁啊?"郑敏浩挤着眼睛,"看起来很有钱啊,要不要..."
崔允灿笑了一下:"别啊,今天是我请客,还要求您手下留情。"
"喔?超级吝啬的崔允灿也会请客?!天上要下红雨了麽?"郑敏浩夸张的叫了一声。
崔允灿哭笑不得,打开了酒瓶子就想走。郑敏浩却拉住他小声道:"崔允灿,你别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崔允灿吓得退开一步:"你说甚麽啊!"
郑敏浩眯着眼睛:"你想把他灌醉了然后抢劫麽?你看看他的衣服...喔..."
"没有的事,他就是我以前说过的那个大导演。"崔允灿哭笑不得。
"是麽?"郑敏浩瞪大眼睛,"叫他签个名吧允灿,我挂到店里去--喂,你小子跑甚麽?!"
崔允灿一路笑着过来。
"看样子你经常来这里。"徐森吃块烤肉,"是韩国人开的吧,真是热闹。"名字是叫山海屋吧,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就放弃了,韩国餐馆大多叫山啊水的。
崔允灿笑笑:"离开了韩国才觉得自己很想家。在外面遇到老乡,总会很激动的。"
徐森低下头看向烤着的肉,突然想起徐淼说,烤肉的时候没人会喝红茶。于是抬起头来看看四周,果然,不是喝大麦茶,就是喝酒,的确没有人喝红茶。就又笑了。
抬头看见崔允灿满脸疑惑的表情,不由摸摸自己的脸:"怎麽了?"
崔允灿喝了点酒,明显轻快很多:"总觉得大叔不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甚麽意思?"徐森觉得好笑,"这里不准英国人来?"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大叔应该是穿着高级西装开着名贵跑车,每天穿梭在上流社会的那种人。"崔允灿边说边点头,
徐森不置可否的笑笑。
"大叔,你是不是有甚麽心事?"崔允灿看看他,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碗里。
"还好吧。"徐森笑笑。
"大叔...如果我做错甚麽事情了,你就骂我一顿吧,不然...不然打我一顿也行啊。"崔允灿放下筷子,"你这个样子好怕人啊。"
徐森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脸:"我很吓人麽?"
"至少不亲人吧。"崔允灿嘟囔一句,却又小心翼翼道,"你不是真的打算打我一顿吧?"
徐森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的脑袋里面都在想甚麽啊!"却又觉得感伤,"原来我已经和生活格格不入了。"
"怎麽会。"崔允灿给他倒酒,"只是说你适应了另一种生活而已。"
"另一种?"徐森喝下酒去。
"看起来像城堡一样,非常美丽。"崔允灿歪着头,"不过好不好就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知道。"
徐森笑了:"你也能说很高深的话嘛。"
"偶尔啦。"崔允灿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大叔肯来这种地方,我很感激您呢。"
徐森放下酒杯:"不过是吃饭,有甚麽需要感谢的?"
"如果不是大叔帮忙,我相信公司不会容易的就..."崔允灿还是记得件carl时,carl婉转的提过一些。
"看来carl和你说了些甚麽吧?"徐森笑起来,"那是他的惯用伎俩了,先吓唬吓唬你,好叫你不敢大意。然后再拉拢你,好让你一心一意为他工作。"
崔允灿喝口酒:"是这样麽?"
徐森耸耸肩,两个人都笑了,于是喝酒。
有时候,酒是个好东西。
在你一个人的时候,两个人的时候,很多人的时候都可以喝;在你高兴的时候,郁闷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无言的时候都可以喝。当你话少的时候,话多的时候,有话不想说的时候,有话非要说的时候都可以喝。
徐森不是酒鬼,不过偶尔浅啄几口,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于是放下杯子:"很感谢今天你的招待。"
"要走了麽?"崔允灿正喝得高兴,"大叔你别担心,我说了请客一定不会耍赖的。"
徐森忍不住笑:"真不知你怎麽会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