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什么也听不到,只有自己微微慌乱的呼吸,和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声音。
陆小凤捏了捏拳。
他在考虑是否要"适可而止"。之前的举动都是在听闻厉南星要走时,一时的情不自禁。事实上他也有未曾想好的事,要不要挑明,要不要继续。
眼下他既然不走,那句梗在喉中的话,如是掂转再三,又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他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这心意有多深。
是可以持续几年,甚至更长远的悠缓?
还是如同以往对那些女子般,短暂的柔情蜜意过后,又能在这满江湖的爱恨中神台清明,潇洒如风?
更令他不能、不愿去琢磨的是对面那人的心思。
陆小凤忽然很想问问花满楼,你为什么要逃?
难道只是因为西门吹雪是个男人,仅此而已?
正在难当的沉默间,路边街坊的几个孩子已经围过来。
其中穿绿衣的问:"是不是他?"
穿褐衣的说:"肯定是他!"
绿衣的又问:"他真的会下雨吗?"
褐衣的说:"爷爷不会骗我们的。"
厉南星错愕间,几个孩子已经笑着唱起歌:
"小凤不是凤,是个坏胚子,
坏水一肚子,欺负女孩子,
小凤没有脸,只有去钻洞,
洞里看见屎壳郎,屎壳郎也比他强,
不会欺负母壳郎!"
这是个什么歌?
厉南星忍不住笑了出来,陆小凤的胡子已经翘上了天:"是个老爷爷教你们唱的?"
小孩子们眨着大眼睛说:"是呀,老爷爷还说叔叔你最喜欢听这首歌,我们若唱得好,你一定会表演下雨给我们看,而且还是下花瓣雨!"
陆小凤的肚子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表演给他们看,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抢着问:"我们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心里忍不住骂了猴精几百遍,还来京城里那一套?
孩子们又道:"那你会不会下花雨?"
陆小凤苦笑道:"我会,当然会。"
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凤却往往会肯的,就像司空摘星在京城里教孩子们唱歌编排他,他却依然屁颠屁颠地去给他们买糖吃一样。
--陆小凤怎么会让这些天真的孩子失望?
他果然立刻又发出数道指风,击向路边树枝,霎时间落英如雨,纷纷扬扬煞是好看。看着孩子们欢呼着捉逐落红,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很快乐。
更好的是,厉南星淡淡笑着抬头仰望的模样。
像是春日里卷草舒花,拂得他心头细微作痒。
孩子们拉他的衣角,陆小凤回过神来,听到他们嚷嚷着:"那老爷爷还说,如果你下雨给我们看,就要我们告诉你,怎么做才能让别的叔叔也喜欢你。"
厉南星和陆小凤的心都猛然跳了起来,他急忙问:"怎么做?"
孩子们道:"他说管好你的裤腰带就可以了!"
厉南星闻言一怔,终于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扫尽数日愁云。
这群孩子欢闹的时候,有个孩子却在不停奔跑。
他挑选最快的路从海边径直跑到市镇时,已经要入夜了。市镇桥边有群年龄与他相仿的孩子,正围着两个叔叔欢闹。空中飘着米饭糯软干净的味道,花朵清浅宜人的香。
即使家家户户都熄了炊烟,孩子们似乎还都恋恋不舍。
他稍稍停下了脚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过往的天真?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小小的孩子还用木笛操控着天下至毒的黄金蛇,幸运没被咬死的人却抚摸着他的发髻说,乖,不要怕。
很快他又别开了头,继续拔足跑到某家青楼下,将纸条塞进了白鸽的信筒。
信鸽飞向海边,它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可它的一生,怎么会有海鸥自由呢?
月亮很快升了起来,一道纤巧的黑影翻入将军府。
她已经失败了两次,诱杀不成,引蛇不成,现在她只能亲自出手解决花满楼。
花满楼正在抚琴。
白月光笼在月白的衣衫上,使他显得更静切,更清雅了。
李将军素廉,送来的琴虽然没有金微玉轸的明丽,没有号钟绿绮的珍贵,但花家七童指下,焉有俗音?
花满楼几乎在第一瞬间就听到了少女衣袂的翻动声,就像半枯的叶子被风轻轻吹离枝梢,美妙的轻功。
他的嘴角带起了浅浅的笑意,仿佛等到了某位重要的客人。
他抬首朝墙头说:"姑娘,何不下来一同赏月?"
身穿着夜行衣的少女眼睛微眯了眯。
她只有跳下来,说,"花公子好雅兴,可我并不想看月亮。"
花满楼似乎很惊讶,他问:"不好看么?"
少女答道:"只像个饼。"
花满楼轻叹,"能看见总是好的,可惜它不像花开一般有声,在下听不到。"
少女道:"很快你就能听见些什么了。"
他问:"姑娘指的是什么?"
少女道:"杀人的声音。"
花满楼笑了,"既然在下是个将死的人,姑娘总要先告知原因。"
她颇为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弱质公子,软声道:"你本不该多管闲事的。你只要答应我,你和那位陆大侠不再横插一手,我就坐下来陪你抚琴看月亮,好不好?"
她神情中带着种不讲理的天真,好像是在对着亲爱的哥哥撒娇。
花满楼静静站起,淡然道:"在下有位朋友曾经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人之甘露,我之砒霜。"
他向前比了个手势,说,"姑娘,请。"
少女的衣袖中划出一把的匕首,锋刃掠过掌心的瞬间,寒气几乎都要把肌肤割破了,更何况它还闪着幽冷的蓝光,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也要当场毙命,任谁看到这把匕首都会格外小心。
除了一种人,
--瞎子。
少女一共攻出了十招,匕首从不离花满楼要害。
她的确是有杀人的本事,花满楼的身影在这院子中忽东忽西地躲闪着,几乎无法再气定神闲,可他依旧只守不攻。
她忍不住停下来问:"你为什么不用流云飞袖的功夫打我?"
花满楼并不答话。
少女冷笑着说:"你不认真,我却要跟你认真了,看剑!"
话音未落,她已经刺了出去,手上仍然是匕首,哪里来的剑?
对常人说来,剑法有各种各派,用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看不见的人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原本是武学中最深奥的道理,花满楼此刻却在打破这个道理。
--他非要听出招式的走转,"剑"的来向,辨别出这究竟是什么"剑"?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异而痛惜的神情。
少女半尺不到的短匕上,使的竟真是剑招!
--正正宗宗的内家剑法,峨嵋派的,汉人剑法!
他正开口说:"姑娘,请听在下一言......"
树下的阴影中,却有个声音冷冷地截住了他:
"你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女的身形瞬间变得很僵硬。
她竟然一直都没有发觉,这座小院中还有第三个人。
阴影中雪白衣衫的男子,仿若远山上的冰雪。
她脑子里平白地冒出那个武林中人人惊畏的名字来:
"西门吹雪?"
这名字本身就像剑锋一样,冰冷而锐利地划过她的唇齿。
可一年不出万梅山庄四次的西门吹雪,为何会在此处?
花满楼摇头道:"她只是个小女孩。"
西门吹雪哼:"那又如何?"
花满楼道:"你不杀女人。"
西门吹雪道:"女人都不该练剑的,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少女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怒意,她提高声音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是女人就该练剑!"
西门吹雪挑了挑眉:"哦?"
她又说:"女人的剑,比你们这些只懂好勇斗狠的男人的剑,重要得多!"
西门吹雪冷笑,也道一声:"请。"
这种话在他,远比侮辱来得更严重。
花满楼的手,却按在了他握着剑柄的手上。
"你阻我?"
西门吹雪的瞳孔微缩。
花满楼苦笑道:"我以为你这次出庄,不是为了杀人。"
西门吹雪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花满楼追问:"谁是该杀之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少女眸光微闪,蓦然欺身上前,匕首直刺西门吹雪!
花满楼掌下那微凉的手背忽然弹起,剑神已然出了剑。然而花满楼身形一晃,白衣带过,竟生生硬挡在二人之间。
匕首原就是虚招,她立即疾退,翻越院墙逃了出去。
没有人敢惹怒剑神。
花满楼却已感觉到对面升腾的怒意。
西门吹雪早已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
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而已。
如今竟然有人,阻止他出剑?
西门吹雪盯着他的脸,问道:"这就是你逃的原因?"
花满楼苦笑:"这些天我原本想得很清楚,你来了,我却忍不住又忘了。花满楼眼已经盲了,却永远不可盲了心。"
记得他们初见时,西门曾说,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他知道这样的男子是不会为谁改变,他知道......
花满楼抚了抚额角,那里似乎有根筋在突突地跳着。
少女发足狂奔,直到很久以后都无人追来,总算松了口气。
她又回到了那座青楼后头,墙角下有双亮得琉珠似的眸子。
孩子正瑟缩成一团等她。
她笑笑,眼里皆是得意与算计的光芒。
孩子怯怯道:"姑娘说,不让你对付花满楼和陆小凤了。"
少女愣了愣。
她正迫不及待想告诉"姑娘",她已经想好了十多种方法来对付花满楼这种人。
"为什么??"
孩子小声说:"她说,真正该杀的,是和兰国的小王子。"
少女的眼神突然变得更为兴奋,更为疯狂,灼得墙角下的孩子颤了下。
四周只剩下秋虫微弱的幽鸣。
陆小凤有个特点,是谁也比不了的,他的歌声。
很少有人听过陆小凤唱歌,但"有幸"的听者都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过。
但与厉南星回将军的路上,他却听到了足以与自己媲美的歌声--完全不讲五音的破锣嗓,还偏偏唱得嘹亮。
歌声随着强烈的酸臭酒气飘过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跌跌撞撞走近,看了看厉南星,忽然咧嘴笑开了:"厉兄弟,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瞧见你!"
厉南星看着这醉得不像话的大汉,皱眉问:"徐大哥?"
大汉笑得更欢,酒气也是一喷喷的:"走,跟大哥喝酒去,今儿个可是大喜!"
厉南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点:"大喜?"
大汉道:"你还不知道?那红夷国的什么王子,带着礼物滚来求和啦!"
厉南星有些苦涩地说:"原来是这件事。终于不用打仗了,确实是喜事。"
大汉却低头用力啐了一口:"我呸!!那两万人可不是白死了,我们平涛帮的可干了一件大事,权当替他们报仇!"他凑近,热烘烘地在厉南星耳边说,"下次我们非宰了那小兔崽子不可!"
厉南星猛地退了一大步:"徐大哥,你醉了。"
大汉哈哈大笑:"瞧把你给吓地......上船打仗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这次我们还是轻的,下次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了......"
大汉手执酒壶,灌了大口,跌跌撞撞又要朝前走。
一只手却稳稳按住他:"这位大哥,不知道你们平涛帮到底做了些什么?"
大汉回过头,这才看清厉南星身边还站着个陌生人。
他纳闷地看着陆小凤严肃的神色,似乎酒醒了几分:"你是谁,问这么多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跟那狗腿子将军一伙的!"
他又往前冲了几步,骂道:"狗腿子!"
陆小凤还待再追,身后的人却扯住了他。
厉南星的脸色很是难看。
"平涛帮,听说是一些懂武艺的海民几年前组织起来的,向来都是除暴安良,此次也在协战之列。"
他平静地问:"你也都考虑到了?"
厉南星叹息:"若他们不再生事,火器之事,能不能不再追查下去?"
望着那大汉走远,陆小凤有些忧虑地喃喃着:"真能不再生事就好......"
六
对于此时的花满楼来说,夜晚像是突然来临了。
昼夜的差别对他来说并不大,他也从不认为夜晚是黑暗吓人的,相反,他能嗅到白日里没有的东西--人潮散去后地面蒸腾出来的余热,草木在日光中饱足后慵懒的香气。
花满楼就像是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出生命的韵律。
但现在,他周围的黑暗就像是要噬人一样。
从来也没有谁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就算这个决定令他伤心难过。
你试过那种感觉吗?
那种一刀砍在自己伸得老长老长的手上的感觉,那种不是为得到去付出的痛苦,而恰恰是阻止自己去得到的痛苦。
手中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走在无人的街道间,不知何往。
是要指引谁回家的路?
他是追着西门吹雪出来的。
不过犹豫了小会儿,已经追不上了,或许是永远也追不上了。
能使出那样剑法的人,轻功也是绝世。
夜半的长街上很空旷。
花满楼忽然了解到,为什么陆小凤那么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
那不止是因为对所有人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更是因为寂寞。
"啪嗒,啪嗒"的足音响了起来。
这熟悉的脚步,又将花满楼带回黄昏的海滩上,听得到身旁的人美好的叙述,感觉得到他话中令人惊诧的笑意。
他转身抚了抚那孩子的头:"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孩子睁大了眼睛,这个人真的看不见么?
听过一次的脚步声花满楼就不会忘记。
陆小凤曾说过,想害花满楼的人不少,但认识花满楼后还想害他的人,简直比瞎子还瞎。
他拉住了花满楼的手。
这只手在抚摸他的发髻时,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好,很乖的孩子,可以跟那些同龄的一样,绕在两个叔叔身边嬉戏玩闹。
谁在小时候,没想过要做个很好很乖的孩子呢?
他索性明言。
"你为什么不问我,让我放蛇咬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花满楼微微讶然。
"你会说么?"
孩子满脸是超出年龄的慧黠模样:"当时是不会说。"
花满楼笑:"现在你为什么又想说了?"
他嗫嚅道:"因为我想做个好孩子了。"
那双他喜欢的手,细细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五官,叹息道:"你一直是好的,只是遇见了不好的人。以后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花满楼给了他很多东西。
有着将军府字号的白绢灯笼,有着小小"花"字的玉佩,还有一条做好孩子的路。
在他告诉花满楼,幕后的人要杀小王子时,他就看到花满楼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就像是要飞到月亮里去。
他想跟着这个人去草长莺飞的江南,做什么都好。
也许花满楼会教他读书认字。
也许还会教他像自己一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