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小时候两个人吃一碗饭、枕一张垫子,像兄妹一样的亲密无间,心里头不由发酸。
但她拒绝拓烈却不是因为萧孑,倘若那天没有在榷场上听到那些,她不会因为妲安也喜欢拓烈就让步。虽然那也许并不是爱情,但至少阿耶阿娘喜欢就可以。
然而听到了就不同了。梁皇正在用七座城池换她的性命,人世间太小,来来去去躲不过的早晚躲不过,倘若不被找到还好,但若是被找到,不仅会牵累阿耶阿娘,甚至还将是无辜的族人。
八年前那场血染的屠宫,至今镌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定不要再看见杀戮。当恶人寻来,她便要在那之前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能对任何人讲。
芜姜看见拓烈要上马,那一瞬间像又要失去一些仅有的珍贵的甚么。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和子肃一点儿“那个”也没有,但是想了想却只唤道:“拓烈?”
四周这样死寂,她一声顷刻就把他灵魂救赎。拓烈背影微微一颤,兀自冷着脸回过头来:“……?”
目中的祈盼却掩不住……也许她会突然被自己打动呢。
“豹子,我是说,你的豹子别忘了带回去。”但却听到芜姜指着栅栏这样说。
“咻——”拓烈气得把豹子用长缰卷起来,一怒镖去了十几米外:“扔去喂狗吧……驾!”
风一般走了,这一次真的心灰意冷。
芜姜沮丧地站在草檐下,好半天了才记起来院子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她眼眶红红的,回头看了眼萧孑,他系着阿耶宽大的衣袍,衣袂在秋风中瑟瑟轻扬,道不出他清俊倜傥。此刻眼底又是一片浓郁,总是忽近忽远地把人心勾锁。
莫名就没好气。
芜姜舞着鞭子:“喂,拓烈是我最好的伙伴,你为什么要打他?”
“不过是扣住他的腕穴罢,他要取我的性命,莫非我竟由着他无理取闹吗?”萧孑似乎一直也在看她,挨了一鞭子才记起来把她的鞭尾揪住。
她看起来这样落寞,小嘴儿凶巴巴地叱他,瞳中却不合时宜地溢散着伶仃。其实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她说的那句——“他有哥哥的味道”。他看穿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孤单,那眼角泛红,总是轻易就让他与多年前的某个小丫头重合。
自生而为人,他就只对那一双眼睛动摇过……后来便后悔了八年。
“听着,我说过不要总是试图打我,我不会次次好脾气!”萧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从老太监把六岁的小公主在界碑前放下起,芜姜便告诉自己时时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忘记微笑。但今天怎么还是这样揪心呢。
芜姜手指头勾着萧孑的袖子,把眼睛在他前襟上使劲儿磨:“你不会了解,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害他。”
萧孑仰着下颌随她蹭着:“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来爱去简直是自找折磨,又何必?他走了不是还有我嚒?反正我欠着你的命还不起。”
天,这温柔的话简直叫人肉麻,但谁叫他马上就有求于她?
然而芜姜也只是乖乖地任由萧孑抚了一瞬,很快她就又记起来他是个梁国兵,便把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梁狗,你也不要得意,你打了拓烈就是打了我,明天就随我去放羊!”
说着把鞭子一扬,扭头走进了帐包。
“嘶——”那鞭尾扫过伤口,痛得萧孑龇牙。看着少女清弱却又傲娇的背影,真后悔刚才对她的柔情,却又舍不得这样就把她放跑。
“好。但我先需要几种中原的药材。”萧孑跟着走进去,低头示意芜姜看自己的腿。
芜姜一回头,差点把萧孑撞了个满怀,正要蹙眉不理,他却已经把袍摆拉了起来。淤黑膨肿的右膝,看起来一夜之间伤势愈重了……但他里面竟然不穿长裤,看见他的腿型苍劲有力,修长且毛发浓黑。脸皮可真厚,刚才还把她抱得那样紧。
芜姜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咬着下唇道:“无耻梁人,为何束装不整就跑出来晃荡?”
“旁人穿过用过的我都不爱近身,你洗的又不曾晾干。”萧孑住着拐杖,冷长的凤眸里噙着一抹无辜,这会儿可真没有作假。
谙知她一脸红,心就是软了。便忍耐着任由芜姜推搡,兀自把硬朗下颌抵在她的额前道:“好不好?去帮我弄几副药材……都说了我的命是你的,你去到哪儿我便跟去哪儿,我瘸了莫非对你有甚么好处嚒?”
他容颜冷俊,嗓音却温柔,丝丝磨人的骨魂。
芜姜知道他坏,怎生得鞭子却抽不下去了:“我不去。你等阿爹回来叫他给你放血。他是个兽医。”
☆、『第十一回』美市
榷场辰时初开市,至晌午最为热闹。
那皮货、珠玉、青白盐琳琅满目,商客往来穿梭间,汉人与胡人的吆喝声交杂起伏,别有一番塞外风情味道。
正中间一个卖绸缎的摊子,摊前绸缎丝滑如流云,艳艳如虹彩。比布好看的是摊主,二十一二公子颜无双,眉间轻点一珠青莲,身披玉白花地长袍,放言若遇有缘人,一匹布只须一文钱。中原的丝绸可是番人眼里的金贵,一文钱那就等于不要钱,一时间吸引来姑娘们争相围观。
“公子这匹布怎么卖呐?”
“嗤嗤嗤~~他不答应人。”一个个推搡着,这个低头补妆,那个媚眼抛洒,都想要勾取摊主的注意。
一早上都审了二十多个姑娘,没一个对得上话。属下有点无奈地皱着眉头:“大皇子限主上半个月内抓回萧将军,抓不到就不要回去见他。这样大海捞针,主上当真确定能找到那个丫头嚒?”
这些年梁国出了个战王萧孑,周边诸国不敢轻易冒犯,那梁皇自以为功成名就,便有了享乐的念头,渐渐看秉性嚣张的旧将不爽,有了过河拆桥之意。再加逖国贿赂梁臣,暗地里多方挑唆,这才有了今次这一棋局。
本是件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之事,不仅三座城池可得,还可以把劲敌弄死,结果眼睁睁让人跑了,到手的三座城池泡汤。眼下逖国正值诸子争权之际,大皇兄慕容烟对此大发雷霆。慕容烟与慕容煜乃一母同胞,母妃都是汉人通婚的郡主,两个人一荣皆荣、一辱皆辱,慕容煜对此也十分头疼。
那日将各个道口阻塞,结果守了两个晚上依旧不见人影。后来派属下进去搜寻,却在一处土丘旁看到新鲜的水袋与一枚少女的木簪,他猜就是有姑娘后来把他接走了。那个自私自利又诡诈绝情的萧孑,他仗着有一张英俊的颜骨,为了活命甚么做不出来。慕容煜长到六岁上才知道区分男女,小时候就没少被他迷惑,不然也不会抱住他、被他往后一甩,掉进池子里成了瘸子。
慕容煜闻言微皱起眉头,他的眉心今日画着一株青莲。眉心也随他的心情而画,倘若心情好,色彩便明艳,譬如那天溜萧孑,额上就是一枚红叉;倘若心情阴郁,那勾勒便阴沉,譬如此时青莲。
慕容雨道:“这大漠遥遥,莫不是大海捞针?莫非尔等还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嚒?”说完继续悠悠然摇着玉骨折扇,他最不介意就是美色被人围观。
“是极,是极。我师哥那人洁癖,旁人穿过的衣裳他都不爱碰,势必要胁迫姑娘给他买。雁门关外放眼就这一个榷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胖子捣着光脑袋蹲在地上,这些天风餐露宿,还要顿顿挨打,那十七岁小胖脸上看起来好生幽怨。
慕容煜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办法是你想出来的,须得给本王看仔细了。但凡看漏一个,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说得是手下,其实却是那只铁质的假手。一边说一边照胖子脸上盖下去一戳,顿时打得胖子眼冒金星。
心里把师哥恨得要生要死,但见一位红裙子姑娘走过来,瘦瘦长长的,连忙哭丧着脸伸手一指:“这个、这个看着也像。”
慕容煜挥挥手,那姑娘当即喜滋滋地被两名侍卫带走。
胖子正要再指一个,却忽然见那人群中摇曳走来一道纤清的女儿娇影,个儿并不太高,头戴一顶小幕篱,手上揪着个看起来很重的大布袋,把身体都弯成了小柳儿。走到栏墙下看告示,筱风把她围纱吹起,看见俏皮的小鼻子下红红轻咬的唇儿。
胖子远远看着,那才出口的声音顿时一骨碌咽了回去——他是醒尘寺里最过目不忘的和尚,一眼就知道当日被师哥“顺走”的是这个。
连忙捂着肚子“哎唷哎唷”叫,说肚子痛,保不住要拉屎了。
“死开。”慕容煜厌恶地皱起眉头,伸出玉白裤腿一脚把他蹬开,叫属下带去墙角解决。
芜姜仰目看着告示墙,那斑驳的墙面上其实没有任何抓萧将军的文书,一切都是谣言,她故意唬骗的子肃。只有一张母妃的画像,螓首蛾眉,妩笑嫣然,八年过去,那昔年容颜在秋日尘沙下依旧美得羡煞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