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轩甩开他,胸口不断起伏,含泪怒道:"我就是合欢散造出的怪物!"只说出这句,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好运也跟着难受,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秦王爷低下头,不敢看明轩。
明轩抹着泪,转身就想夺门而出,刚跑到门口,就听到一声"轩儿",顿时愣在那里。他盼这一声,已经盼了十九年!
"轩儿,"陆氏上前,流泪抚着他的头发说,"你不是什么怪物,你是为娘的心头肉。这么多年,我没有一日不念着你......"
陆氏伸手拉住赵明轩,急急跑到墙角,打开一口大箱子说:"你看,这些都是娘做给你的。"
偌大的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了一堆鞋袜、衣服、帽子,从小到大至少有上百套。
"娘没用,一直不敢见你,让你受委屈了。"
这母爱来得太迟太突然,赵明轩说不上是感动还是委屈,反而越哭越凶了。好运走到他旁边,暗暗拍他的背脊。明轩转身拉了他就往外走。
两人出了青宣观,明轩解开马,跃上马背,将好运拉了上去,便风驰电掣地往后山奔去。
马跑得很快,好运说话都困难了,伸手一摸,明轩脸上湿漉漉一片。
明轩几乎是吼叫的说:"我恨死他们了!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好运的紧紧搂住他,也大声地说:"文轩,我感激他们!他们若没有生育你,我便遇不到你;遇不到你,我便不知道自己如此幸运,老天爷把你赐给我了。文轩,我想......"
赵明轩渐渐停了下来。
好运鼓起勇气说:"文轩,不管你是陆亭还是赵明轩,不管你是王爷还是平民,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明轩转过脸来,四目相对,十指相扣,四野荒芜之地,唯有高山流水、天边浮云默默见证着天长地久的誓言。
廿一章
好运和明轩回浣花小筑时,陆墨已经被带回来了。秦王爷自见了陆氏后便情绪低落,躲在自己房中不愿见人。关榆一人站在陆墨房间门口发呆。
明轩兴冲冲进去看陆墨,好运留在门口,低声问关榆:"陆墨怎样了?"
关榆叹气说:"毒解了一部分,性命是保住了。人却成了废人。"
好运正发呆,就见明轩走了出来,表情满是担心。好运也想进去,明轩拉住他说:"先别进去了。他手脚都动不了,变得很暴躁。"
关榆仰天长叹,眼中满是苦涩,对好运说:"陪老哥哥去喝两杯?"
好运看了明轩一眼,赵明轩不喜欢关榆,扭头自个走了。好运见不得朋友遭难,硬着头皮跟关榆去后院喝酒了。
两个坐在槐树下,摆了几个酒坛子在旁边倒酒喝。好运酒量不行,几杯之后就忘乎所以,拍着关榆的肩膀说:"你喜欢秦王爷,还娶妻生子,真没劲。"
关榆喝着闷酒说:"人生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我们关家七代单传,若香火断在我这,便是大不孝。我也是迫不得已。"
好运伸出一根指头点向关榆的鼻尖,醉醺醺地说:"自私,真他娘的自私。"
关榆苦笑一声,继续喝酒说:"好运,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些难处。"
好运往地上一捶,瞪眼说:"什么难处不难处的,你们这些人就是找借口。我喜欢文轩,就绝不会去沾别人。更别说生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娃娃了。"
关榆被说到痛处,低头不语,正巧秦王爷出来找酒喝,听得此话,愣了一愣,酒也不拿便回房了。
关榆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傻小子,把你家岳父大人给得罪了。"
自青宣观回来后整整三天,陆墨都不吃不喝,也不言语,任谁叫他都无动于衷。
关榆只得借酒消愁,不知该如何是好。秦王爷安排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头,都不敢去伺候陆墨。唯有狗儿不受打击,每日雷打不动地端了饭食和汤药,絮絮叨叨劝他吃。
到了第四天,陆墨的口唇都干了,也没精气神瞪狗儿了。狗儿一着急,强行抱住陆墨灌药,陆墨一怒,喷了他一身。狗儿高兴地说:"阿墨,你还有劲,还能活的。"又舀了一勺子粥喂他,仍被吐了出来,但好歹润了润口。
狗儿高兴得什么似的,如法炮制喂了他一天,搞得两人身上脏兮兮的。狗儿便自告奋勇地说:"阿墨,我帮你擦擦身子,换身衣衫吧?"
陆墨本想啐他,无奈几天没沐浴,周身奇痒无比,他已没了求生的欲念,暗想便是死也不能这么邋遢地去了,于是也没说什么,由着狗儿跑出去端水。
等了许久,才见狗儿笨拙地抱了一大桶热水进来,殷勤地跑过来。陆墨见他作势要解自己衣裳,吓了一跳,开口说:"干嘛?"
"洗澡啊,"狗儿坦然地说,没注意他的杀人眼瞪着自己,已经解开了外衫,才惊呼,"啊!你说话了,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陆墨无奈地闭上眼,心中哀叹,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狗儿像照顾婴儿一般,吃力地将陆墨抱进桶里,细心地帮他洗脸擦背,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我从小没爹没娘,跟着小少爷长大,少爷五六岁的时候,夫人还帮他洗澡,我每天做梦都想,要是我也有娘,也帮我洗澡、给我夹菜就好了。"他说到最后已带了哭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陆墨也想起自己的娘。他五岁便死了娘,娘临死时告诉他,自己的爹叫关榆,犯了灭九族的罪,皇上网开一面,留了他孤儿寡母的命,要他效忠皇上,还要他好好活下去。于是,他先是听命于皇上,而后听命于轩王爷,最后为了救生父搞成废人,二十多年了,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狗儿帮陆墨穿上亵衣,又抱回床上放好,取了毛巾帮他擦头发。陆墨身子清爽了,情绪也稍微平和了一些,随口说:"我这样一个废人,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又何必自讨苦吃?"
狗儿停了手,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说自己是废人,你当然不是废人!你长得这么好,又识字,脑子又好,怎么能叫废人?我才是废人,老爷经常说我,长得丑,脑子笨,不会说话,不会做事......"
陆墨受不了狗儿的唠叨,打断他说:"我腿不能走,手不能写,连吃饭洗澡都须假手于人,要脑子何用?"
"当然有用!我做梦都盼着像你们一样有个好脑子,不会被老爷说来说去。其实我很用心学你们了,可老爷还是说我坏事,"狗儿看陆墨不耐烦的样子,忙又说,"你不能走,我可以用四轮车推着你,我们还可以到处去玩,少爷说杭州很多地方很好玩,我们去看那个什么湖。不能写字你可以教会我,我给你写,吃饭洗澡简单,只有你愿意,我天天伺候你。阿墨,我喜欢伺候你的......"
陆墨累了几天,架不住他的絮絮叨叨,已经睡着了,梦里头好像还听到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地响。
也不知被狗儿唠叨怕了,还是想开了,陆墨开始愿意进食了,白天还让狗儿把他移到院子里晒太阳。但他依然很沉默,不愿跟关榆说话,尤其看到关榆与秦王爷同进同出的时候,脸色总是很难看。
在浣花小筑住了近十日,好运见明轩与秦王爷也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便跟明轩商量,离开杭州城,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隐居。明轩似乎另有安排,总没有答应。
这一日,陆墨在花树下躺着,见太阳落山了狗儿还不见踪影,有些纳闷。好运和明轩出去吃饭,走过陆墨身边,习惯性地问候了一声。
陆墨破天荒地开口问:"狗儿呢?"
好运说:"好像说要出去买什么方糕。咦?好像是出去很久了。也许是贪玩在外逗留了。你饿不饿?我端些东西给你吧?"
陆墨摇摇头,他想起早上随便说了句,厨子做的方糕还不及杭州路边摊上的,没想到狗儿还专门跑出去买。转念想,一连几日狗儿都是寸步不离的,这一去大半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他心里有些担心,嘴上却不愿说出来。正难受着,就见狗儿风尘仆仆跑了进来。
"王爷,少爷,"狗儿把怀里的方糕放在陆墨榻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遇到雷教头了。"
"怎么回事?你缓口气,说清楚点。"好运心里十分不安。
"早上我出了门,一连走了好几天街都没卖方糕,后来我到集市里找。买完以后,走过一条桥,就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居然是雷教头。"狗儿渴坏了,说了一半便拿起茶水咕咚咕咚地喝。
明轩脱口而出问:"可是西湖断桥?"
狗儿歪头想了想,点点头说:"大概是吧。雷教头要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狗儿清清嗓子,模仿雷霆说话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告诉轩王爷,圣上要他回去,不追究他犯的错。"
好运心里一惊,看向明轩,明轩只是低头不语。
狗儿继续自夸地说:"我也不傻的,怕他跟着我到这,便绕了许多路回来。谁知......后来迷路了。"
廿二章
"文轩,你不会回京的吧?"两人在浣花小筑的水榭吃饭时,好运忍不住问。
明轩举着筷子的手顿了下,夹了个藕片到碗里,默默地嚼着。
好运的心抽紧了,扒拉了一口饭,有些吞不下去,索性推了碗筷,起身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还记得那次给老爷子拜寿,文轩说好和自己回家的,可雷霆就那么一伸手,文轩就跟他走了,一去就再没回过书院。好运不在乎他的过往,但此刻他真的很揪心,生怕文轩跟自己在一起是情急之中的选择,到底比不过那十几年的青梅竹马。
明轩想着心事,没留意好运的一脸悲壮,许久才说:"行之,我想跟霆哥哥回京。"
好运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他看着明轩,抄在背后的手紧紧攥在一块,"好。"好运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入夜,明轩照常在院子里喝茶赏月,一壶水烧开了也不见好运来,便径直到房里寻他。好运猫着腰,正在打理明轩的衣物。
"你这是做什么?"
好运忍了酸楚说:"我怕你走的仓促,来不及准备。"
"不用了,"明轩没想到好运这么婆妈,笑着抓了他的手说,"又不是去郊游,我回京而已。"
"是哦,你回京,哪用得着这些。"好运看着手里一堆平民衣饰苦笑。
明轩拉了他说:"走吧,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商量呢。"
小院子里凉风习习,不时吹来阵阵花香,抬头可见朗月当空。明轩伸手要去炉子上取水,好运怕他烫着,忙拦住了,自己抓了壶冲茶。
"行之,你到底是待罪之身,还是先在这呆着稳妥些。"明轩转着手里的茶杯说,"你家里那边,就先派人捎个信回去,你看如何?"
好运点点头说:"不用操心我的。"
明轩垂下眼睑,有些犹豫地说:"青宣观那边,你若有空,帮我去看看吧。"
好运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忙说:"这是自然。"
两人又聊了许久,好运见风高露重,劝明轩:"早点歇着吧,明天还有赶路吧?"
明轩奇道:"你好像巴不得我早些走?"起身又说,"不过早些走也好,拖了许久了。"
好运在他背后苦笑连连。
明轩有些惆怅,进了房把外衫一脱,就往床上倒。好运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子,厚着脸皮进去,在他身边占了小小一块地方躺了下来。
到了半夜,明轩还没睡着,翻了几下身子,睁眼一看好运,忍不住笑了出来。好运身子缩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明轩,显然这个姿势已经维持很久很久了。
"怪模怪样的做什么呢?"明轩觉得好运的样子有点像以前王府养的大狗,忍不住戏虐地伸手摸他圆乎乎的脑袋。
好运犹犹豫豫地抬手,试探地放在明轩腰上,见他没拒绝,慢慢地加了力度,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说:"我......我不想让你走。"
"为什么?"明轩缩回手,认真地问。
好运鼓起勇气,一下把明轩搂到怀里说:"你答应要跟我一辈子的!"
明轩恍然大悟,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柔声说:"是啊,我答应了。你不信么?"
好运把明轩抱得紧紧的,语无伦次地说:"雷将军比我帅,比我本事,又能文又能武,我没有一样比得上他的。
明轩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明知我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好运忽然不知说什么了,有些霸道地说,"我不让你跟他走......"
明轩不知怎么有些欢喜,把头抬起来,亲了亲好运,微微笑了起来。
好运心里甜丝丝的,咧嘴说:"你答应了?"
明轩把头枕在好运臂膀上,耐心地解释说:"其实我早就有回京的打算了。陆墨的毒,皇伯伯一定有解药。他跟随我多年,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变成废人。"
好运这才明白过来,想起明轩这些日子总有些心事,原来是为了这,转念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太过狭隘,讪讪地道歉说:"我误会你了。"
"我该早些跟你商量的,可我也担心回京后有变故,总想着开心一日便是一日。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在杭州明目张胆地住着,皇伯伯不可能查不到,他按兵不动,想必有自己的打算。"明轩握住好运的手,"我想赌一把,赌皇伯伯会饶了我们。这样不但陆墨有救,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过日子。"
好运仔细想了想,觉得明轩说的十分在理,可他心里仍忐忑不安,忍不住还是说:"万一皇上不放你走呢?"
"我若要走,没人拦得住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明轩坚定地看着好运,"等我。"
次日醒来,明轩独与好运作别,一人前往断桥。
几年前,赵明轩与雷霆同游西湖,明轩曾孩子气地说:"霆哥哥,倘若有一天我们失散了,我便日日在断桥等候,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否则绝不离开。"
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天,某人在断桥苦苦等候,但那人却变成了雷霆。
断桥犹存,旧情如梦。赵明轩还是翩翩少年,雷霆的双鬓却在短短时间内横生出几缕白发。
明轩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满是愧疚。
雷霆带的一干侍卫就在西湖边上驻扎,早将浣花小筑探了个遍,要捉拿他们,似乎不难。
明轩坐进宽大的马车,扭头一看,雷霆习惯性要托他上车的手还僵着。雷霆顿了一下,在他身侧坐下,对车夫说:"走吧。"
车子行了大半天,两人都是一言不发地坐着。明轩不知该说什么,想开口道歉,又觉得道歉是徒劳无益的。雷霆难掩心酸,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良久雷霆先打破僵局问:"陆墨还好吧?"
明轩佩服雷霆的眼力,当日劫囚车,他与陆墨都是缁衣蒙面,雷霆居然都认出来了。他开口说:"还活着。"
"这些日子,我一直跟着你们。"雷霆看着自己的手苦笑,"小轩,你变了。"
明轩有些吃惊,原来他与好运同游杭州时,雷霆一直在暗处么?想起当年的种种,他忍不住还是说:"霆哥哥,对不起,我以前什么都不懂,我......"
雷霆打断他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强求。这些天,我见你和吴好运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才明白,以前我一直想错了。我以为你不开心是因为不受重视,以为你自暴自弃是因为地位不够高,以为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原来,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雷霆说出心中想法,长长吐了口气,看着车外坚决地说:"你走吧,趁我没有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