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轩低头不语。
二人便作别了。
三天后,朝廷忽然派了大批人马直奔清源而来。为首的正是雷霆的二弟雷鸣。
雷鸣找到好运,礼节性地说了自己是来追捕要犯的,便静静地喝茶。
好运心里正嘀咕这哥俩都是一个性情,抬头见押进来的要犯,好运只觉四脚冰凉。
"雷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老俞他......怎么可能?他在本地呆了二十多年,老实本分,从未作奸犯科。"
"不错。他正是二十二年前流窜到此的要犯,关榆。"雷鸣盯着老俞,一字一顿地说。
好运惊呆了,关榆,二十二年前谋害当今圣上的长兄,而后处死天牢的关榆?只听说他的尸首被狱卒偷偷带出掩埋,难道人还没死?可无论如何,老俞也不可能是关榆啊!好运想到此,心里抖了一下,难道真的是......
见老俞一言不发,好运不死心地追问:"雷大人平白无故抓人,可有证据?"
"我自认无需向吴大人禀报。如若大人有兴趣,可随我一同进京面圣。"雷鸣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好运,转而又说,"我等要在此暂住一宿,烦劳吴大人准备。"
好运心乱如麻,托付侯师爷打理雷鸣等人的食宿,自己坐在后院,仔细地想老俞的过往。直到暮色降临,好运还是想不出老俞哪点像传闻中大逆不道的关榆。记起的却是自己儿时,围着老俞要云吞面;长大后还是改不了习惯,有什么烦心事便找他诉苦;还记得他送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在书院一直用了三年;记得他帮自己出谋划策治理清源......
好运是重感情的人,老俞在他心目中如父如友,若就这么失去了,真的犹如卸掉自己的臂膀般痛不欲生。
传闻锦帝对关榆恨之入骨,天牢中赐死后还扬言要将其挫骨扬灰,老俞此去,必死无疑。
好运渐渐陷入了绝望。
侯师爷的脚步声吓了他一跳,好运随口问:"这么晚了还过来?"
侯师爷忙说:"那位钦差雷大人,把犯人随便锁在馆驿的马厩旁,一群人在房中饮酒取乐,也不知怎么办事的。大人,你说要不要加派些人手过去?"
若在平时,好运可能动点心思。此时他方寸大乱,听侯师爷这么一说,只觉有了一线生机。忙摆手说:"由得他们吧,你先回去。"
深夜时,好运换了一身深色的布衣,怀里揣了利刃到隔壁馆驿窥探。里面很安静,似乎都睡着了,好运小心扒开一条门缝,往里窥视。老俞果然绑在马厩边,好运清楚地看到他紧锁了双眉,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头脑一热,砍了门锁,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老俞艰难地睁开眼,一看是好运,焦急地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几扇门砰地一声同时打开,雷鸣与一干手下将好运团团围了起来。
"吴大人?"雷鸣讶然出声。他奉了圣上的密令,要引出关榆的同谋,没想到会是吴好运。他与吴好运素不相识,但见他憨厚正直,又年纪尚轻,理应与关榆无甚牵连才是。可他想起圣上说的,宁可错抓,不能漏放,只得挥手说:"绑起来吧。"
老俞张张嘴,想为好运辩解,但想到自己的立场,也就不言语了,只能万分内疚地看了好运一眼。
天亮时,清源县的乡民们吃惊地发现,他们的父母官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与同样一夜之间沦为逃窜死囚的老俞一起,被押送到京城受审。
吴老爷听得消息,几乎晕死过去,只安慰了哭天抢地的吴夫人一句:"这孩子一向傻人有傻福,兴许这次也能平安无事。"
十七章
关榆被捕,轰动京师。二十二年前,锦帝、锦帝的长兄懿王以及当今秦王三兄弟同在关府,为丞相关榆贺寿,怎知关榆起了歹意,意图刺杀三人,混乱中,虽已制服关榆,然而懿王毙,锦帝伤,而秦王昏迷不醒。
锦帝哀恸不已,对关榆恨之入骨,在天牢中便赐了毒酒,下令将尸首悬挂城门,挫骨扬灰。关榆为人颇能收买人心,天牢的狱卒有受过他恩惠的,不忍见其下场惨淡,偷偷将他的尸首转移了。
锦帝大怒,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追捕关榆二十二年还未罢休。
好运对此多有耳闻,一路上都想,倘若关榆真的未死,潜入清源二十多年,倒也不像预谋篡位的大奸之人。
囚车还未进京,已有一些路人围观,想见识这个二十二年前犯下滔天大罪的名相,可惜看到的是一张面容苍老、千沟万壑的老脸,与当初风流倜傥的传闻全然不合。
好运努力地扬起头,在人群中试图找到明轩的身影,心里暗暗担心,怕牵连了他。率先看到的却是雷霆,骑了他标志性的白马,匆匆拦住雷鸣。
兄弟二人争执了一会儿,雷霆不理会一干侍卫的阻挠,径直向好运走来。好运心里十分难受,张张嘴不知说什么。
雷霆皱眉低声说:"此事我会设法周旋,你只需坚持与关榆毫无干系。"
好运想说,自己会实话实说,但见雷霆说一不二的样子,也就住了口。
雷霆看了眼周围,极快地说:"千万不可牵扯明轩进来,切记。"
好运又难过又惭愧,重重点了点头。雷霆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否则你会害了他!"
好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不但做不到雷霆这样协助赵明轩,只怕还会连累他,还有什么颜面自称知己好友!
正黯然伤神,就见一人一骑立在押送队伍的前方,衣袂迎风、飘然出尘。
"雷鸣!你办的好差事!"
"轩王爷?"雷鸣惊奇地下马,听闻轩王爷与吴大人有些交情,但不至于要劫持人犯吧?雷鸣顶着压力无奈地说,"王爷,圣上有旨,包庇关榆、妨碍执法者,一概......收押......候审。"
赵明轩挑眉,喝道:"那你可要连我一起绑了?"
"下官不敢。"
"让开!"
雷鸣跪在地上,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
好运隔着队伍,遥遥看着怒气冲冲的赵明轩,只有一个念头:得文轩如此眷念,今生也无憾了。
僵持许久,赵明轩无奈地说:"那雷大人可容本王与吴大人交谈片刻?"
雷鸣松了一口气,慌忙让开。
赵明轩关切地上前,看了一眼老俞,便扭头问好运:"你怎么这么糊涂!"
好运强压住心里的翻江倒海,硬起心肠说:"拜王爷所赐。"
"你说什么?"赵明轩愣住。
"王爷翻手云、覆手雨,手段不是卑职能揣摩的。王爷既是探明了关榆的身份,只管立地拘捕,何必再让雷大人跑一趟?"好运这一生说过无数的话,这几句算是说的最为艰难的了,他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早已陷入掌心。
赵明轩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抓紧缰绳冷声问:"你以为是我告密的!你这样看待我!"
"卑职不敢。卑职是什么身份,只能仰视王爷......"
"啪"地一声,赵明轩狠狠甩了好运一记耳光,绝尘而去。
老俞坐在旁边的囚车上,叹气说:"痴儿......"
雷鸣倒舒了口气,命押解队伍火速进京,一刻不准停留。
当夜,锦帝亲到大理寺,提审关榆。
大半夜,关榆被押回来了,愧疚地隔着铁栏对好运说:"吴大人,我对不住你。这次,恐怕都玩完了。"
好运从稻草堆里爬起来,纳闷地问:"不审我么?"
"看样子不了。"关榆摇摇头,坐下来不再说话。
好运一头雾水,正要问个明白,大理寺卿与雷鸣一同进来,对狱卒说:"转天牢吧。"
好运便稀里糊涂跟着关榆住进了天牢,一进去,来了四个狱卒,提了棍子把二人打得皮开肉绽,才锁上牢门,扬长而去。
好运动了动血肉模糊的脸,偏头见关榆就在自己身侧,想爬起来发觉脚已经被打折了,便艰难地骂道:"这他妈谁定的破规矩。就算砍头也来个痛快吧。"
关榆也艰难地转头过来看好运,好半天开口说:"是......我,我定下的规矩。唉,害人害己啊。"
好运瞪了瞪眼,呻吟起来。
关榆幽幽地说:"当初是怕有人到天牢劫狱,秘密定了不成文的规矩,处斩之前,每日一顿暴打,打得筋骨全断,面目全非,了无生趣......"
"别,别说了。"好运打了个寒噤,想借着思念文轩转移注意力,却发现心口更疼。
见关榆黯然无神的样子,好运忍不住问:"你当真是关榆?他们是如何发现你的?"
关榆闭上眼,小声地说:"隔墙有耳。"
赵明轩被好运气得不行,还不知好运已判了死刑、从大理寺转天牢了。明轩冷静下来,忍不住想找陆墨到大理寺打探,却四处不见陆墨的踪影。
王府的人说:"陆大人已经消失一天了。"
赵明轩到陆墨房中查看,发现陆墨的佩剑不见了。明轩记得,陆墨自从跟随了他,就极少使剑。
他在陆墨的床沿坐下,凝神思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关榆逍遥法外二十二年,为何自己到清源一趟,就使得他身份败露了?陆墨的金锁片从不离身,那次在清源,隐约记得,关榆看锁片的眼神不太对劲......
明轩一件件地回忆,想起皇伯伯看陆墨的眼神,似乎总是藏了恨意;想起陆墨来历不明,每次提起父母,都是言辞闪烁......
莫非......
赵明轩打了个激灵,皇伯伯究竟意欲何为?
赵明轩转而又想起,关榆被捕,确实与自己有关,倒也不能怪好运猜疑。然而,好运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么?明轩隐隐心痛起来。这些年,他一直在追逐着雷霆,从来都以为,只有雷霆能左右自己的心情。没想到,被好运误会,自己会如此难过,竟远远胜于被雷霆忽视时的痛苦。
一夜忧思难眠,天亮后,赵明轩匆匆穿戴完毕,打算亲自前往大理寺探听消息。见赵明轩起来了,陆用忙进来说:"王爷,昨夜来的消息,关榆与吴好运收押天牢,明日问斩。"
赵明轩跌坐在太师椅上,错愕不已,半天才嗫嚅道:"行之......也要问斩?这怎么可能?"
陆用叹气说:"小的也觉得,吴大人判的冤枉。吴大人是好人,兴许有包庇关榆之意,但应是不知情的。可惜圣上报仇心切,不问青红皂白......"忽觉自己说的逾分了,忙住了口。
赵明轩霍的站起来,"我要进宫见皇伯伯。"
"王爷不可,"陆用忙上前一步拦住,急急地说,"圣上杀关榆一人不足以泄恨,留心的却是同谋。王爷虽得圣上喜爱,若逆了龙鳞,只怕日后......"
赵明轩救人心切,不等他说完,就匆忙走了。
"皇上在后花园焚香追思懿王,任何人不得擅入。请王爷见谅。"
听到内侍毫无回旋余地的调调,赵明轩心下十分凄凉,只得讨好地说:"李公公,皇伯伯不会连我都不见吧?"
李公公怕他硬闯,扑通一声跪下说:"求王爷不要为难小的,圣上说了,一概不见。刚刚雷将军也来过一回了,小的不敢入内通报。"
赵明轩扶他起来,对着后花园跪下说:"皇伯伯不见我,我在此等他便是。"
檐下众侍卫只得跟着跪下。李公公急得团团转,等到日落西山,赵明轩仍不肯离去。
李公公壮了胆子,入内请示锦帝。
赵明轩心里燃起一线希望,李公公出来却说:"传圣上口谕,将轩王......拉出去。七日不得入宫。"
赵明轩浑浑噩噩被架出皇宫,迅速被守在宫外的雷霆环住,"小轩!你怎么如此任性!"
明轩充耳不闻,木然由着他抱起,塞进马车里,一路回了轩王府。
十八章
当夜,雷霆寸步不离地守着赵明轩。
原以为,云水书院的那两年不过是少年玩伴,过眼云烟。没想到,明轩却入了心。雷霆歪靠在卧榻上,将赵明轩揽在怀中,摩挲着他的头发。
"小轩,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你是那么个小不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那时便觉得心疼了。"
明轩闭上眼,头脑里现出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好运的情形,好运一面打着瞌睡一面傻乎乎地说:"我叫吴好运,幸会",还豪迈地许诺要罩着自己......
雷霆柔声说:"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射箭么?你好不容易拉开了弓,却一肘撞在我鼻子上。"
明轩忽的想起那次在山上,好运教自己玩弹弓的情形......
"我在边关的那两年,你写了好多信,每一封我都能倒背如流。还记得你填的那首菩萨蛮么?"雷霆把脸贴着赵明轩的面颊,有几分甜蜜地背道,"西窗昨夜芭蕉雨,声声翻作相思苦。无物记华年,幽情付管弦。莺啼惊晓梦,心事谁人共?独自倚阑干,孤云绕远山。"
明轩嘴角上扬,他还记得杏花楼的花魁唱这首词时,好运在一旁点评"无病呻吟,有些做作",又想起他质疑"十三岁的娃娃懂情爱么",如今看来,最懂自己的,始终是他啊!
雷霆情不自禁地亲了亲明轩的笑靥,"小轩,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是,再也不能失去了。赵明轩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轩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枕边空无一人。
"陆用!陆用!"赵明轩趿着木屐,疾步走出来。
陆用小跑过来,擦汗说:"王爷,告示贴出来了。今日午时问斩。关榆处与剐刑。吴好运......赐与全尸,可安葬。王爷,吴家千里迢迢怕是赶不过来,小的是不是先去备了棺木......"
赵明轩打断他问:"雷霆呢?"
"雷将军去监斩了。"
"召集王府所有侍卫,快。"赵明轩入内更衣。
临近中午,艳阳高照,法场前的道路上围满了人。
听到一声"来了,来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去看,果然见两辆囚车缓缓驶来,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
"那个便是关榆么?看起来也有岁数了,怎么打成这样,可怜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收什么尸啊,这可是凌迟处死。"
"边上那个,听说是江南小县令,为人倒是颇为清正,可惜了。"
囚车将近法场时,忽听得嗖嗖几声,几十枚飞镖漫天花雨般落在押囚车的士兵身上,人群骚乱起来,只见一蒙面缁衣人从边上阁楼一跃而下,直冲囚车而来。
紧接着,另一蒙面人从相反方向也提剑冲了下来。同时乔装成普通百姓的百名王府侍卫纷纷亮出了兵器。
两位蒙面人互看了一眼,都是一愣。随即,一人往关榆的囚车,一人往好运的囚车杀去。
仿佛预料到有人劫囚车,人群四散跑开后,数百名弓箭手现身,从四面包围了囚车。后面则整整齐齐站了约五百名大内侍卫。
好运认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赵明轩,焦急得恨不能扯掉锁链将他带走,拼命扯着声音喊:"快走,快走......"无奈好运此时身子太过虚弱,叫声很快被打斗声淹没了。
眼看关榆车前的蒙面人已中了箭,好运的心跳到嗓子眼上。明轩周围有王府侍卫护着,暂时无虞,他不顾自己危在旦夕,抡剑把好运的囚车砍开。
"住手!"雷霆听到动静,从法场夺了马飞奔过来,远远就看到令自己胆战心惊的一幕--赵明轩这个混蛋!竟然站在箭雨中混不自觉!
雷霆万不得已,顾不得皇室颜面大喊:"轩王爷,请快快出来,莫阻挠下官执法!"
法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都知道轩王爷在皇上眼中的分量,若刚才错手伤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赵明轩索性把头巾扯下,冷眼看着众人。刚才生死一线的危机刹那解除了,整条街上静得诡异。每个人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