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松袍袖一甩,转身离去。
袖中,隐隐露出卷轴一角。
五芒星。
左上角,"比目寺"三字,力透纸背。
当夜。
三十里,芙蓉布障,依然红翠相扶。
已然开始的夜市里,脖颈交错人头攒动,家家铺子相继挂出的红黄灯笼在纷乱人影后闪烁着,直要将这城化作横竖的长龙,在无际喧闹中昭示炫耀这旷世繁华。
钟碍月,墨珠,小历带着三个兄弟,还有一个陌生少年,七人随意游走,成了这夜市最早的一批客人,悠闲地停停看看。
可等他们一出现,就几乎变成了整条街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碍月道,杨飞盖有些发烧,让他好好休息着。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准备祭祖大典,今夜,便一道去逛逛夜市吧。
小历看着那个新伙伴甚是讶然:"九霄?"
不正是在星源寺里结交的小朋友么。
淡紫长衣的清秀年轻人,似乎比他还小几岁,常常坐在树下大石上研读手上经卷,眉头微皱。
三两山雀在附近跳跃啄食,微风下有落英沾肩,浑然不觉。
又安静又认真,博学广记通古识今,小小年纪高谈大论起来字字珠玑,专精于佛理禅机,让他三两相谈便甚生好感的人。
但一较真起来就会缠死你不赔命。
小历想起来,便笑。
而那个人现在正仰着清秀的脸颊看着小历。
明珠般的眼睛,还有一头墨玉乌发,留了几缕散在肩上,正随风轻曳。
正在其余众人惊讶的眼光中笑得故意又无辜:"又见面了啊小历。"
走走停停,不多时,日光彻底隐去,整个夜市的规模才显现出来,在望不到头的灯笼阵中连到天边。
一行人走至转角,于茶肆停下休息。
钟碍月一转头,就发现小历不见了。
他的三个弟兄也不见了。
然后就在另一个方向,看到正在吆喝着的某壮汉,似乎在对着面前低头搬箱子的不少年轻人数落着什么。
箱子似乎很都沉,那人骂得,也似乎很伤人。
几乎所有被数落的人都不太高兴。有皱眉的有白眼的有吐唾沫的也有直接埋头干活的。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
那四个在壮汉眼皮地下互相笑着吐舌头的人就是例外。
不是小历四人又是谁。
撇眼看到旁边墙上还贴了张告示。
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临时干活。
"那些工人被骂不快乐,那工头骂人也不见得快乐。而小历他们现在,却很自得其乐。"九霄笑,"命不平等,灵魂却是平等。只要去经历去体悟,何须拘泥于身份地位。"
"呵,不同的身份地位,也许体悟出的东西,本就是一样的,途径不同而已。"
"人心的确贪,看到太多太远的东西,才难以发现最近最本身的那些。"说着,九霄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墨珠,却见他蓦地看向别处。
有些疑惑,也转眼看向墨珠方才看的方向。
街巷恶霸,懦弱小贩。
还能上演其他什么戏码。
再回头看墨珠,仍是那副天雷不动的样子,安静地看向一边热闹非凡的表演,却完全没被吸引的样子。
"弱肉强食,可以怜悯,也可以不怜悯,不要太过滥情也不要太过铁心就好。有几个人明白,悲伤和痛苦,也是精彩的一种。"突然一句传来,九霄回头。
钟碍月的声音,而他的脸却是看向另一些什么的。
好似只是闲闲散散说了一句话,仅此而已。
然后九霄慢慢地笑起来:"说得是。"
墨珠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那个小贩。后者正沉默地整理着被掀翻的摊子,咬牙又委屈。
钟碍月"咦"了一声看去。
墨珠拍了下那小贩的肩膀,小贩抬起头,却看到两只向他伸出的手。
一左一右,相同的是,一手拿着他摊上的风车,另一手上拿着钱。
小贩左看看右看看,墨珠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另一只手的主人。
于是九霄搓搓鼻子,道:"不要和我抢嘛。"
然后墨珠平淡的表情就松了下来,渐渐浮上暖意。
"咦,那群流氓的腿脚好似突然不便,怎么集体下跪给百姓磕头?" 九霄看了看那边忽然惨叫一片的一堆人,又看向墨珠道:"啊啊真不幸,那块地上刚才不知被谁扔了很多小石子,这么一跪,真会痛死。"
两人默契一笑。
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惊叫:"啊抱歉!"
两人一愣看过去。
--不是小历是谁?
而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小历正装模作样地睁大眼睛看着那被突然当头盖下的人屎马尿浇熄惨叫的众地痞,指了指身边被他踢翻的尿桶。
一干人还在发愣,就听见旁边一把温煦的声音响起来:"给您添麻烦了。"
带着笑意,叫人分外舒服。
便是也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钟碍月。
正将足够堵嘴的银子放在被那屎尿无辜恙及的一个路人手上,再仰起脸扫了一眼众看客,忽地绽开一个笑意盈盈。
那一笑,叫那张静若文柳的脸波光潋滟得要将天上的星子全抖下来。
于是刚要发怒的那人便盯着那银子,其他人盯着那笑容,全傻了去。
远处的墨珠便是轻轻一声:"又开始蛊惑众生了。"
钟碍月转过身来,刚巧地痞中有一人回神,怒瞪着他似要大吼。
然后就真的是一声"吼"。
却不是那地痞的声音。
而是地的声音。
那地痞身侧的地面,凭空多了一个脚印,那突然的塌陷,就发出那一个震颤又不至于惊扰许多路人的声音。
那自然是钟碍月的脚印。
而此刻钟碍月就站在那张大嘴呆愣瞪眼的地痞身边,刚抬脚跨出另一步,微微弯下腰,轻笑着低声道:"借过。"
就这么,轻盈轻巧地,走了。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啊啊怎么晕了!"
"哦哦臭晕了吗?"
"嗷嗷难道是被那个美男电晕了?!"
小历和三弟兄又笑闹在一起不知闹腾着什么,而墨珠和九霄手里各握了一个风车,相视而笑。
钟碍月看向九霄,又看回墨珠,再看向九霄。
忽然有些怪异的恍惚。
似乎只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相仿身高相近。
仿佛有道画笔,不生硬却是那样明显地,将那两人单独割了出来,流转着与外界不相同的气息。
这也许很危险的朋友,交得交不得。
墨珠,你如何决定。
钟碍月在心中一叹。
便是同时,一道精芒自小历眼中闪过。
又急又重,却只似轻盈地扫过。
再看时,却已一派笑意如常。
而此时他拍了拍老二的肩,把风车塞了过去,道:"那个街角有卖百合酥糕,突然就想吃,我买完就回来找你们哈!"
说着小历已经走开几步,老三忙招手道:"记得给我们也带!"
老二推了老三一把:"什么都要有你的分!"
三人说笑着,钟碍月也走了过来,看了跑远的小历一眼,眉心微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六人继续前进。
初冬,风劲,将墨珠手里的风车吹得呼啦呼啦转。
"真有意思,好久没玩了。"九霄笑着,做势要将手指戳到风车中心去。
没想墨珠一把将风车挪远,顺带一个有些微愕的表情。
"真小......"
气字还没说出来,九霄就听墨珠皱眉道:"会不会疼?"
一瞬间那样纯,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全灌回了这张瓷娃娃般漂亮却呆板的脸上。
愣住的反是九霄。
这人......莫非......没有童年?
可是墨珠的表情那样诚,那样清澈见底,那样真的怕自己被割伤,于是连玩笑都说不出口。
看出了九霄的怀疑,墨珠有些明白了,于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钟碍月。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的。
于是钟碍月回个了然的笑,又沉稳又包容。
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沉默。
"啊,有人下棋!"九霄转移话题,带头冲向那边围着的人。
可不是,方一局棋到末尾。
当然了,看出到末尾的没几人,连那两个棋手都犹自沉思。
"白子已败。"等了半晌还无人落子,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远不近,从人群中来。
众人纷纷探头寻去。
只有钟碍月瞥见那个不着痕迹退入人流的那个背影转身前的侧面。
有些普通的一张脸,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那身形,竟让钟碍月一个心惊!
太像杨飞盖了......
"说得是。"不偏不倚,九霄此时道,顿时吸引了所有寻找那个声音不成的人。
"什么意思。"见是个少年,还一幅正儿八经确定无比的样子,执白子的棋手顿时沉了方脸怒目道。
"咦就是说白子已经输了,你看下在这里......"感觉到不对,九霄忙改口,"第一句不是我说的......"
方脸男子一看九霄手指的棋格脸就绿了,冲出来一把扯住九霄的领口:"要你说!要么我和你比比!!"
突然,紧攥着九霄领口的那只粗胳膊松开了。
刘姓的方脸男子愕然回头,却只见墨珠沉稳深邃如黑玉的眼睛,好似在说不好意思借过一样,只说了句:"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简短有力,在男子呆愣的时候,墨珠已经坐上了黑子棋手的座位。
这时那方脸男子才明白过来,是要和他比下棋,竟是安安分分地坐回去,没说一句话。
满头冷汗。那看似完全无力的一捏,竟让他觉得整个手都要软掉,差一些就要折了。
若论棋艺,挽回面子的可能就大了不知多少倍了。
九霄忽然就笑了。
但原来墨珠张狂起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是潜藏在深沉海水中的汹涌潜流,不动声色不见狂乱,但那强势与霸气就是隔了整个海面仍旧清晰。
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将你吞噬。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吞噬人的地步。
就是这种感觉。
"会很快完的。"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围棋很厉害?"九霄道。
"嗯。很厉害。"顿了顿,"只要这些不用说话的消遣,墨珠都是很有天分。"
"......墨珠是五年前我捡回来的,你可知道?"钟碍月看过去,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变得深邃,埋藏着难以察觉的试探。
九霄愣了愣,皱眉摇头,有些怀疑:"......墨珠没说过。"
"在他刚来的整整两年里,完全不会说话。后来我发现,我们可以在那些不需要说话的地方交流得很好。比如......围棋,茶艺,书法,箫和剑。"
"他的围棋,是你教的?"
"呵,可以这么说。他学得很快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并不是我在教,而只是帮他回忆起,以前就会的某样东西。"
"......帮他回忆?"
"不错。墨珠他,没有五年前的记忆。"
语毕,九霄眼里一震,似有无数思绪疾掠而过。
钟碍月貌似全不经意地看着,心下已转过对面前人二十三个假设与推断,默默筛选排除。
就在这几句对话后,一声"我认输"清晰地在众人头中响起,打断九霄与钟碍月的思索。
于是哗然一片,众人面面相觑,只剩下目送墨珠局外人一般站起离开。
而方脸男子仍盯着眼前开局不久的棋盘,目瞪口呆。
黑白主力还未拉开架势,而黑子异军突起,直直吞入白子腹地。
白子回天无力一败涂地。
"走吧。"墨珠轻道。
"好。"九霄应道,跟上。
"碍月,"九霄回头偷偷问道,"你说墨珠围棋厉害,究竟到什么程度?"
"这个么,怎么说呢。"钟碍月笑,"是我见过的,最强的。"
"好厉害!"九霄叫了一声,半跳着追上已走远了些距离的墨珠,途中被绊到,差些掀翻身边的胭脂摊。
三兄弟连忙赶上去帮着整理。
在身后一片道歉声中,墨珠揉揉额头,停下来等他。
那眼神没有愠怒,只是在说,怎么老是走路不看路。又有些无奈。似乎在说,要是等他追上来,又要缠个不停了。真麻烦。
将这一切收在眼底,钟碍月就笑起来,摇摇头。
比起墨珠,九霄还大上两岁的样子。
可以乖顺得整日不发一言埋头看书,缠起来却是个吓死人的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配合,实在可爱。
就像一对,别扭的小动物。
于是甩甩袖子,吸了口气,慢悠悠跟上。
又是那么一句轻轻出口,非笑非叹。
"人间,真和平哪。"
在钟碍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三个人,就死了。
第九章
另一边,看似普通的郊外民宅。
一道黑影窜过屋间隐蔽处,单手支撑翻过篱笆,一脚踏过篱边石块,一个鹞子翻身,另一脚已稳稳踩在屋檐上。再一个旋身,落在墙角暗处,刚好能透过那窗口的空隙中看到其中场景。
一气呵成,毫无拖沓,气息丝毫未动。
"长灵教欺人太甚,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
屋中,唯一坐着,身着黄色襦裙的女子道。
压低的声音,仍是掩不住的愤意。
"三妹,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说开。"另一个明显沧桑的声音道。
说话者约莫三十岁,长脸,普通装束,一条黑带绑额,如平常商贩。
"哼,都到了这里,还不许我说么。"黄裙女子唾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青湖帮打不过他们,这便认了。从属了长灵教,把我们随意使唤不说,最近叫我们做的那些,不是跟朝廷对着干么?"
"朝廷也对这渐浮上台面的势力愈见重视,保不定是招抚还是剿灭。既然我们九派十二帮都已经统归长灵教调派,等于是同一条船,暗中调查朝廷动向也是自保。"站在最边上的褐衣男子开口,瘦脸,小眼,尖下巴,有些忐忑。
"是了是了,三年前他们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有全留我们性命作牛作马真是感激涕零!"黄裙女子站起来,指着那褐衣男子怒道,"那他们截杀了五个朝官,两个三品一个四品一个五品,却让我们兄弟当了替死鬼,稀里糊涂派去抵挡官军,结果全部丧生,只剩了我们几个回来,这还叫什么自保?!"
"三妹,还没确定......"最年长的那个出声。
"三姐说得对,青湖帮只剩了我们几个功夫最好的,虽然大哥还在,还有希望复兴,但长灵教逼人太甚,只把我们当工具来看。不管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谋,我们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阎王。" 另一个男子声音插进来,比方才那个年轻了一些,却是相似的装束。
"只是长灵教太过诡异,似是同时对全国各帮派出手,一两年间便相继收服了八州的大中门派。剩下的不是不好啃的骨头,就是太小的帮派不屑过问。如此大手笔,却是神不知鬼不觉般,一夕突至措手不及,其中手腕强悍灵妙,若是那背后之人光明正大出现江湖,必也是难得英豪。"
"所以这次复命前,一定要见到其他帮派的龙头。不论今晚来了几个,都要把我们的遭遇说白了,商量对策。"黄裙女子道,"跟着消息到了这里,却是一直找不出流焰公子的下落。找到就先杀了他!杀不了,至少也要挖点长灵教的阴谋出来。"
"那左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找。"褐衣男子开口。
"那种嗜杀成性良知泯灭的魔鬼,长相气息总会不同凡人,一定能找到,就你个草包,泻什么气!"女子又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