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噫,这个论调有意思。"
杨飞盖耸肩:"所以说千金难求和不值一钱,其实是一样的价格,只有白痴才会满脑子价值连城的东西。"
小历笑:"花言......"
"哎呀哈,画燕怎么画我不知道。不过,"杨飞盖打断,挑眉,"我很会画龟。"
"啊?"小历愣了愣,只见杨飞盖已提笔在刚完工的花灯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圈五个圈六个圈。
"喏"搁笔,把画过的面朝向小历,杨飞盖的眼遮在花灯后,只有唇挑高成块乐的弧线,"画得好吧,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
小历把脑袋往后一缩,就看见一个大圈圈在中间五个小圈圈围在四周,最下面挂出一笔,好像是尾巴。
乌龟......
"画得真好!"故意大声地叫出来,小历一把按住灯笼,把头一歪看向后面的眼睛,"和你真像!"
杨飞盖面上的笑容一滞,下一刻却是更为灿烂。
亮若繁星。
也没多话,小历也抄起那支笔,左看右看找着另一只放在墙角的灯笼。
怎么还有好几只,这家伙很闲吗。
边想边跳过重重阻碍一把提起来,也开始刷刷刷。
相似的手法,一圈又一圈。
"更像吧!"画完,小历又飕飕蹦回杨飞盖旁边,把画好的一面给他看。
杨飞盖皱眉。
一个大圈圈,顶着头上左右两个扁圈圈,里边还有一个长圈圈,还点了两点。
猪头......
"哎呀哈!"也是故意大声叫出来,杨飞盖抬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比我画的更像你。"
"滚!"小历吼回去,却是没有怒意,随即大笑着找了另一个灯笼,又开始画起来。
这一夜有笑声喧闹了好久,直到各自力尽。而此时两人身边已堆杂了无数七零八落的物什。
做好半做好的灯笼,剪好的绸片,画纸,甚至整卷的绸布也被扯得零散扭曲,无规则地铺在地面上。
不是画满了龟,就是画满了猪头,或者两者都有。
小历闭着眼睛,踢了踢脚边的绸布,忽又伸手拉过来,盖在身上,甚是舒服的样子。
过了好些时候,躺在地上的杨飞盖站起身,走过去,顺手捡起落在一边的灯笼,把画着龟又叠上猪头又画上龟的那面对准小历的脸,轻笑着按了上去。
小历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故意打了个哈欠。
把灯笼往怀里一抱,杨飞盖索性伸手,往那水嫩的脸上掐过去。
某人继续皱眉头,不理你。
无声的笑意更深,杨飞盖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一掐。
那张少些血色却依旧漂亮的脸顿时变成了......
"猪头......"杨飞盖轻声念了句,忍笑得有些内伤。
皱着的眉头更深,不满地咕囔一句,就是懒得睁开眼。
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盖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投出两片暗色阴影,在已快燃尽的烛光里动摇闪烁。一直偏瘦而凸现的轮廓,打了这明暗对比,便将青涩褪去了好些,颇有成年后才会有的味道。
偏浅的唇色带着些不健康的干涩,就着这模糊昏黄看去,也变成润润的桔色。
格外,诱人。
打更的声音混着附近房舍睡梦中人的咳嗽响了起来。
一下。
一下。
一下。
--是鬼使神差,还是一时念动?
最后一下响起的时候,杨飞盖靠了过去。
四片薄唇贴在一起。
轻柔磨娑,没有霸占没有强求没有肆虐甚至连欲望都没有,又轻又飘,只有过高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无比真实地传了过去。
时间似乎静止,小历突然就听不到房外的风声虫声叶沙声。
只有呆愣一刻后瞬时鼓噪的心跳,沉重又快速。耳边是全身气流立时加速的声响。
连自己都知道,脸红到脖子了。
已分不清是多久,竟是全身一震。
被......咬了!
"嗯,从没有过的好气色。"极近距离,分明不怀好意的笑声,"装啊,继续装。"
再怎么想装也装不下去了,小历骤地睁开眼,滚圆滚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惊是怒是羞是躁。
而眼前人却已经一个旋身,坐到自己身侧,又纯净又无辜地一手支额,忽然全身放松似的,看着天花板。
只那似有似无的笑容,一直停留。
"别睡了,陪我说话吧。"不知是体谅小历的心情还是自己的,杨飞盖一直没有看向小历。
小历呆坐在那里,抬起手,快碰到唇,又愣了愣,放下。
脸色红完又白白完又红。
看过去,杨飞盖的脸也是泛着些浅红的,有着珠玉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讲故事吧。"杨飞盖又道。
"......我没故事。"小历终于愤愤恨恨地开口。
脑中被某人搅成浆糊,这某人还要他讲故事?!
给老子去死!!
杨飞盖不急着开口,直到小历忽然慢慢舒了口气。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儿,本就只是个歇歇脚的地方。
去如何,留如何。
想着,竟就这样,满意地打个哈欠。
拍拍屁股晒晒太阳,便又是我的大江南北,饮马江湖。
然后他开口,道:"从前有一户人家,非常富裕,也有权势,结果被土匪抢劫了去,占了房子占了土地占了仆人,全家死光光就只剩两个双胞兄弟,被和那人家有些关系的人抱养了去,养大并传授武功。兄弟俩十三岁的时候,那土匪派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回那人家的后代好好照顾以示悔恨。于是哥哥一个人担下危险跟着土匪走了,让弟弟掩藏身份留在原地,避人耳目。可是弟弟并不开心,因为他一直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他不生气,只是一直等待等待,因为哥哥说了,有一天他会提着最漂亮的灯,来带自己离开。"
淡然地说着,小历把头靠在墙壁上,对着天花板一笑,连凄怆都没有。
"十五岁时,哥哥真的回来了。只是手上没有花灯。他说,我只能带一人走,抱歉不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也来讲个故事,你定是不知道。"杨飞盖笑,"前面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后来哥哥回去了,却把表弟带了出来,留在身边。原来那表弟也是那土匪的嫡系子孙,留在身边,即可是自己的保护伞,也会是土匪最好的眼线......你知道么,这三个人,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小历默然半晌,笑接道:"仍是宁静的时候,那户人家有对怀胎足月的姐妹。有一晚两人同时梦到有人念给她们听一首诗,便双双胎动,当夜临盆。姐姐顺产,妹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终于产下那表弟,同时失血过多去世。据说那时紫气罩屋,分明祥瑞之相,未料此子竟是克母而生,众人皆唏嘘。姐姐于是给三人各选了那诗中两字作为名字,以慰小妹天灵。不料还未及处理后事,便风云骤变,家门血洗。"
"那哥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小小年纪,便在被监视的眼皮底下,重又聚回不小遗留力量,滚雪球般逐渐扩大。那原来的长者都不喜欢他突然带回来的堂弟,认为是灾星,是祸星,因为他的降临才有这诸多变故。只有哥哥不介意。他说,你大了,该取字了,便叫紫辰吧。闻言,周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惊恐之色,为他竟将这恐怖的预兆,冠给了那个不祥的人,作为名字。"杨飞盖笑,很是开怀:"当然了,他们迷信,也没迷信到这个程度。更多的,只是因为这紫辰跟那土匪关系匪浅,总觉得不安全罢了。不过,这世上,从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会叫另一个人‘紫辰'。"
顿了顿,杨飞盖继续道,像说着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只是那自嘲的嘴角勾起。
"哥哥总是笑若春风,而紫辰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乖乖待着赏文弄墨,游戏人间。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个处境,他们也常做这些纨绔子弟的事情自娱自乐。随时可能被软禁或者抹煞的人,没有些消遣,是很难活下去的。那何不索性做给他们看呢,就在这美丽的正中央,告诉他们,我很乖。"
小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了。
只是被杨飞盖用那种语气温习了一遍,便有些心窝窒闷:"......你总算也是莫氏直系皇族,静章王防你,却不会轻易伤害你。这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盘......"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杨飞盖的眼神放远,不知看到了什么,迷蒙难测。
乍看带些凛冽,带些冷意,再一看,却只是虚无一片。
"你错了。"杨飞盖转头看向小历,"我无官职,入不了官列;也无皇室身份,入不了祖庙。"
"怎可能......"小历诧异。
"我自然是不在前朝钟氏族谱内的--而很早就有人告诉我,莫氏族谱里,也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从头到尾其实都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有朝一日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我要杀了你,就如捏死一只苍蝇。
那日,那告诉我这些的人的脸上,便是这个表情。
想至此,杨飞盖无声冷笑。
"我就是个,从来不存在的人。"
仍是这样平静地,反是更纠结了小历的心,也跟着一片一片地哀伤起来,只呆呆看着那侧脸上冰冷的笑容,想要看进那眼里的深潭中去。
有柳叶刀似的眉,削瘦的尖削下巴和高挺的鼻梁。
长长的阴影盖掉些轮廓,平添孤单独行的味道。就像深秋落暮时站在浓林深处,周身薄雾笼罩,无际的秀美却寂寥。
--他在想什么?
--那些寂寞如酒,甘冽似泉,还是挣扎彷徨在风雨满楼的岁月?
不存在的人。
这样说来,自己和钟碍月,也是同样吗。
即使在那不知流传何处见不得光的钟氏族谱里,留了个记号,然后继续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不知去往何方。
但他不会表示同情,或者怜悯。
那些,是弱者才需要的。
强者该做的,就是把这些悲凉全凝进心底里去,化作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你可以对任何人产生同情,但不可以对任何人都说出来。
因为对某些人,是侮辱是看轻。
同时也侮辱看轻了自己。
此时需要的,该是一坛烈酒一曲高歌,或者一起沉默。
身边这人是不是强者,还没看出来。但,绝不是弱者。
但是身边无酒无曲,那便默默相陪。
小历说了那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走了。
可是听了那些话,又觉得,有些走不了了。
不是一向来去随风么。
只好自嘲。
然后突然地,那人舒了一口气。
笑得又是一个灿烂:"我给你讲讲我最喜欢的一些地方吧。"
"什么?"小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开始自顾讲了起来。
什么洞庭秋水金山夏夜佛钟道鼓,杨飞盖一一细细讲来,竟是令人惊叹的游览见闻。
他说哪里哪里有个很美的风景,最美的是在哪个角落,要什么时候去看,看的时候什么姿势,那时候会有薄雾还是细雨还是微风还是胧月,那景就会变得更深或是更柔或是更多彩或是更迷茫。
一路讲着,从华南扯到华东又跳到蜀中在大漠晃了一圈又从草原拉回北关,讲起了长白夏天美到不可方物的五彩草甸,竟似带着小历游走了一遍神州大陆,心情就莫名安稳快乐了起来。
然后不知讲了多久听了多久,声音轻下去轻下去,两人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历梦见身在某个碧波荡漾的湖边,场景忽然换做有着硕大月亮的高山上。
留下。
有人轻轻地笑,在耳边说。
如果有人,能记得我。
只要一个,就够了。
当钟碍月疑惑着打开门,就见到这么一幕。
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各自冻得蜷缩着手脚微皱起眉,两张不同类型却都漂亮的脸却还是靠在一起。
小历怀里抱个乌龟灯笼,杨飞盖怀里抱个猪头灯笼。
晨光照进来,在两人脸上留下说明又暗的色彩。
水墨般,柔亮温馨。
这是......什么情况?
钟碍月揉揉太阳穴。
嗯,不过,看着,很暖和的样子。
自己心里,却是有些开心,有些温柔,有些酸涩,只一个不明不白地暖了起来。
于是笑。
转身,对管家道:
"李伯,帮我把他们都塞进被窝去。还有,叫大夫。"
"好。"
正当李伯扶起杨飞盖,钟碍月抱进怀里正要拉起的人,突然动了动。
轻微嗯了一声,小历朦胧的眼帘抬起来。
眼前人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整个人,发光一般。
快要睁不开眼。
毛茸茸的睫毛抖了抖,小历终于清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碍月的脸。
那漂亮的凤目微翘,在两人鼻尖快要消失的缝隙里沐浴着晨光,格外柔美。
衣上的熏香混着清爽的体味也弥散了过来。
然后小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傻傻地闻着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知从何来不知往何去的柔绵感动,便这么升腾起来,流向四肢百骸。
钟碍月,便也微笑起来。
这么一微笑,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优雅和潜藏至深的高傲。
简直,颠倒众生。
然后他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历,微笑着放开怀抱,微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这么微笑着,甩了小历一个巴掌!!
然后,继续微笑着昂起下巴,道:"要是你敢死了--我就鞭尸五百大卸八块!"
第八章
小历的脸被那么大的力道直接扇向了一边。
瞪大了眼睛直视前方,懵了。
那巴掌的力道控制得极精准,足以让小历痛得一惊,却不会留下任何掌印。
直到听到那句话,小历才闪亮着惊呆的眼睛,也是定定地看向钟碍月。
就那个转头的瞬间,小历已被钟碍月不由分说抱了起来。
也就是因为那个一转头,小历的唇碰上了钟碍月的脸颊,又顺着那一抱滑到颈侧。
细腻的质感与一瞬加强的气息叫他又是一个愣神。
直接说不出话了。
颊边腾地便是一片绯红。
他的眼开始湿润。
他的心头开始漫溢起某种暖得灼烫的,又遥远又熟悉又不知何物的情绪。
"知道么。"他终于抬头,看着钟碍月的侧脸,轻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不希望我死的人。"
钟碍月的脚步一顿。
那极轻微的停顿,也只有小历察觉了出来。
"嘿嘿"小历看来心情很好,随手用爪子捋了捋蓬头乱发,一个笑容,与此时钟碍月身上的阳光相映成辉,"一大早看到你,真好。"
那样真挚的眼里有那样真实的喜悦,竟让钟碍月一阵动容。
能够这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钟碍月想着,口中却仍轻笑道:"傻瓜,快中午了。"
不知为何,小历开始雀跃,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说起昨夜杨飞盖提起的那些地方,叫人惊讶得是他在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仍能将那些话几乎照背地说了出来。
而钟碍月只是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清淡得快要被风吹散的笑容。
直到将小历安置在被窝里,才听见小历道:"杨飞盖去过那么多地方,真好。不像我,即使去了很多地方,也从没有时间和心情驻足欣赏。"
钟碍月的表情一僵,道:"是杨飞盖告诉你的?"
小历点头。
直到出门,钟碍月的脸,才黯淡下来。
自言自语一般,看向院中草木繁茂,苦笑一声:"紫辰,从没去过那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