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烛光暗了一暗,不寻常的气流缓慢而激烈地盘旋涌入。
四人立时警觉,灯光回复的一刹那,已各自抽了兵器在手。
两柄长剑,一把薄刀,一支巨锤。
皆护在胸,配合机敏,立时便围成半圈防备。
他们快,变数却更快。
只听砰啪声从前后同时传来,两头的门窗俱被开启,蜡烛应声而灭。
冷风贯堂,夜色迷眼,却是静谧到好似风平浪静,更添十分恐惧。
围成的半圈立时变成露出大后背,四人一惊,连忙散开,两对背靠背互相防守。
"没用的哟......"
忽然一声轻轻亮亮,有些模糊有些远,却是毫无疑问地,来自屋顶!
众人大骇,抬头望时,便是一声巨响,屋顶坍下一大块迎头砸来。
"不好!"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四人分散退开。
灰烟纷乱,泥石零落,本就一片黑暗的屋内更是连月色星光都障蔽不见。
安静得,只剩四道呼吸。
四双拳,俱是紧握,覆了一层冷汗。
烟尘犹未退散,月色照下来,肆意飘荡。
众人抬头。
一半金色的月亮,圆润饱满,泛着柔和宁静的光辉。
另一半,遮在一个人的背影后。
游戏般地坐在屋檐上,单手抱膝,微抬头,似只是欣赏明月当空。红衣妖娆,黑发长曳,能见的只那耳朵,能看出白皙的肤色。
另一只手支在屋檐瓦上,长长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悠哉得只差把酒当歌夜未眠。
于是,躲在暗角处的黑影便慢慢地无声笑。
有些得意,带点恶意。
"你是......"黄裙女子惊骇一声,"流焰!"
似有极轻的笑声,那背影微微偏过头来,于是被金黄月亮剪出个格外棱角的侧面。
"其实你这样讲,我很高兴。不过......"
分明是清秀的脸旁,罩在这金色红色中勾起嘴角,一个微微眯眼的调侃,便成了有些勾人的媚气,看得底下人不禁一呆。
"答错了,就要惩罚咯......"
语毕,只见红色衣袖一翻,那坍塌的屋顶光线暗下一瞬,随即复明。
眼睛适应不了突然的黑暗,在那一瞬间里,黄裙女子已然听到衣袂飘飞声,萦绕四周。
惊骇得一声大喝,长剑便是往移动的影子刺了过去。
一声钝响,是划破皮肤的声音,却是意外的。没听见任何呼痛声,也没有任何抵抗。
"咦?"
就是这一个字的时间,黄裙女子的剑已被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钳住,横在半空中。
铿锵,噗。
相近的三声。
黄裙女子就明白了。
倒下去的,就是自己的三个兄弟。
明明刚才还站着说话争论不休的兄弟。
这么一下,就成了三具尸体。连最后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正是另一边夜市中,钟碍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而那女子,终于能看清这黑暗中剩下的另一人。
那只隔着一剑远的身影,制住自己剑尖的那两根手指,还有那双如冰般盈亮,也如冰般无情的眼睛。
无动于衷地似把冰刃戳穿她的心脏。
仿佛方才,只是掰下三根树枝。
"左鬼!红魔!明明就是你!还我兄弟!!"一阵暴喝,有泪水漫上来,女子一扭剑柄,想要摆脱钳制,却是纹丝未动。于是一个提腿,攻向那人下盘。
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笑。
那人身形未动,连退都没退一小步。
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盈如蝶迅雷如电,顺着女子移近的攻势,仿似完全没有用力地,搭上了女子的脖子。
于是时间静止了。
凝固着的身形,只剩最后那一个恐惧的眼神,骤然张大却发不出声的嘴巴,还有对面人轻佻的笑意。
"要杀我小师父,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那手收紧。
轻微的咯嘣声。
忽然,一道狠辣的掌风暴然而至,红衣少年急速放开手中女子,后退半步。头后仰的那一个间隙,堪堪躲过攻击,只是扬起的发梢被削落少许,随着掌风击在身侧墙上。
轰然一声,倒下整面墙壁,连同方才剩下的屋顶,悉数塌落。
一时浓烟滚滚,掩去了紧接其后的另一道掌气。
红衣少年顿时敛了神色,凝神回身。
一个年轻身影便在这浓烟中窜入,与红衣少年错身一招,踩着落下的砖瓦回身,又是一招凌厉掌气直袭而去!
就在这坍塌的短暂时间里,两人已然过了近百招。
忽急忽慢忽近忽远,明明是争生夺死,却是式式苍润空蒙,清旷达远,凌厉卓绝中蕴藏无穷后招,绵绵相扣。
外人看来,是两位高手争夺之间妙处无处说的难得场面。
只是在那匆忙赶至的第三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好似下定判断,那赶至的裘衣劲装中年人朝着场中一声喝:"壮士!对付魔头不必讲道义!"
说着,已经运气于掌,话毕,一道雄浑内力竟化成虎龙之势,盘旋右掌中。
就在那掌气即将脱手攻上时,红衣少年忽侧移一步,立于近旁。
双手交叉抱胸,杀气顿受,那笑得甜美望向中年人的眼睛里,分明是--你中计了。
变相顿生!
中年人诧异地看着那越过红衣少年身侧直扑而来的裂风掌劲,摧枯拉朽,比方才战时强劲数倍,竟是来不及躲闪!
下意识地抬手出掌,已是不及。右手首先着击,龙形劲气立时散去,连着右手整个撕裂抛出。
于是一声闷哼过,鲜血自他伤口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身下地面。而他的身体,已被弹出三丈远,仰面躺在地上。
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并肩而站的人。
都微笑着。
连这笑容,也是相似的。
静谧的夜风里,看着那终于被余下的厉气撑暴了脑壳没了动静的血人,红衣少年旁的年轻人冷冷瞥了一眼红衣少年身上沾的血迹,终于轻道:"朱裂,说了多少次,怎可随意杀人。"
说着,他已然在废墟中找到了那刚从窒息与晕厥中苏醒的黄裙女子。
后者刚坐起来,正迷茫地看着他,转眼又见跟在近旁的红衣少年,迷蒙的眼中顿时骇然一片。
年轻人只淡淡一句:"你叫了这么多次我的名字,总要出来打个招呼的。"
女子骤然睁大眼。
而红衣少年在一旁摸摸下巴,看着那女子做势取笑道:"让人闻风丧胆却神秘莫测的左鬼流焰原是如此翩翩佳公子,好让奴家意外呢。"
只是,还没等女子猛然明白后呼叫出声,钟未空已从地上踢起一块木屑,随意地一挥,直入女子脑门。
于是连闷哼都没有,就这样后仰着,倒了下去,陷在一片泥尘中。
大眼圆睁。
那两人的衣袂飘荡着,滴血未沾。
那个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杀人,应该是这样。"
第十章
"真是不小心。"那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又道。
"嗯。下次不会了。"朱裂走近,常笑却依旧冷然的眼居然灵动得仿佛注了融水。小孩子一样伸手拉住那人衣袖,表情缓和又温顺,有些小心翼翼,哪有方才的煞气,"我刚去端了黑龙坛,就接到命令过来收拾青湖帮残余。没想到还剩下一个黑龙坛的,差些就着道了。"
"他的功力不错。若不是正凝气运功于掌,一时化散不开,也不会一招即死。"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人勾起一抹无声浅笑。
笑着,绝决的弧线,是比这寒风更冷更刺骨更无情。
就如一汪冷清的高山冻泉,偏又掩在极浓重的花海里面。
又矛盾,又和谐。
但这红衣少年,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是由衷的欢喜:
"没人能抓住那么短的契合点,在以迅猛如雷冠绝天下的黑龙掌前提醒我退开。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钟未空。"
长灵教的杀手锏,顶级任务执行者,左鬼流焰--钟未空!
这样的笑容,才是钟未空该有的那一个。
而不是那个时隔半年终于找到却发现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钟未空。
"没大没小......如果你躲不开,就不是提醒。"冷冷笑了一声,钟未空摇头,转身往后走。
"我的功力有没长进?"朱裂跟上。
"刚才不是和我平手么。"
"分明是让我。"
"......的确长进不少。"钟未空顿了顿,"教里,常派你出任务?"
"嗯。"似乎颇为自豪,"你的班子,几乎都是我接了。"
继承者么。
想着,钟未空眼神一黯。
有一些什么翻涌如墨,层层推叠。
垂眼间,更深更沉更冷肃。
"......怎么了?"
"呵。你也觉得,杀人,不过如此,对么。"
"没错。"朱裂笑道。
"呵,是么。那么......"钟未空转过脸,忽然一个笑容灿烂。
那样明媚如春阳,清澈得可以将人融化其中。
朱裂却是一个冷战,立时绷紧神经。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直灌心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钟未空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便是要开杀戒的时候!
刚要提气回退,竟是躲避不开,回神时,已被钟未空死死扼住咽喉!
立刻呼吸不畅,直要窒息。
冷汗薄薄地罩在额头,眉头微皱,笑容却是未变。朱裂有些困难地道:"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么。"
"不怕么。"未答反问,钟未空勾起半边嘴角,将朱裂微微提起在空中,从下往上地看去。
于是双眼更显狭长阴厉,乖戾邪傲地可以立时动手杀掉这个人。
朱裂知道,他的确是可以,立时杀死自己的。
随时杀死任务指定者,无论是否相识,已是家常便饭。
即使不是任务,也无多大区别。
"你刚才救我了。"朱裂道,什么抵抗都未做。
"在夜市看到你的背影,总不好没打个招呼就永隔。"
"你不希望我杀人么。"
"......"
"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魔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朱裂竟是一个笑容。
眯细的威胁的眼,钟未空沉默。
"你不会杀我。"朱裂又道,唇色已紫。
"凭什么。"
朱裂笑得愈加开怀:"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相信自己不会被你杀掉。"
对视,碰撞,互不退让的争锋。
"......既然师父被我杀了,我就是长灵教之敌。既然被你找到了,怎能不杀你。你跟踪我,已有半个月吧。"钟未空冷笑一声,缓缓道。
"嗯......十四天了......我要带你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这么相信我是清白的?"一个嘲讽,"别忘了,师父死在沧碧掌下。师父的独门绝学,只有我继承下来的沧碧掌。"
"......一定有原因的。"朱裂顿了顿,"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仓卒的凝滞夹着薄雾涌上钟未空拉远的眼里。
不悲不怒不喜不恶不伤不妄。
看在朱裂眼里,一阵纠结。
虽然他的唇连着颊连着喉,都已青紫了。
钟未空忽然一个甩手将朱裂狠狠扔到地上,隔空点了他睡穴。
犹是自信又不甘地,歪倒在地的人闭上了眼睛。
然后钟未空吸了口气,也微抬头,静静闭上眼。
傻子。
除了我,会沧碧掌的,就是师父。
而另一边,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不急不徐。
清晰,粘潮。
"哎呀哈,这手臂飞得还真远。"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钟未空睁眼看去。
杨飞盖。
单挑眉,手提着灯笼,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正从那中年人尸身旁缓缓走近。
踢了踢那飞到脚边的断臂。
"本想给他剃个手毛,一不小心剃过头了。"钟未空似笑非笑,双眼依旧冷冽。
"这过头得还真彻底。"杨飞盖笑,看向钟未空四周。
分明见到了废墟中那横斜的五具身体,而那红衣少年犹为抢眼。
"你杀了他们?"走近身侧,杨飞盖轻问,宁静得仿似梅上霜雪。
"......是。"钟未空道,扬眉,有些挑衅。
"嗯,好。"依旧宁静地,杨飞盖已走到钟未空身边停下,此时点了点头,打了个犹带三分睡意的哈欠,像只是打了个招呼般,伸出那只没有握灯的手,道,"我累了,回家吧。"
明明是轻轻一句,却听得钟未空心理一震。
此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只有他手中的一只灯笼,散着盈盈柔光。
水色的袖子盖着纤长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提在手中。
的确是有些发烧的微红脸颊,衬在有些苍白的肤色中,像是扑了一层蜜色。
柔光映在那墨黑双瞳里,镶了一对珍珠耳坠般,盈亮夺目,全无煞气,流云荡漾的光彩。
于是全世界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盏灯,一双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白首壮心驯大海,青春浩气走千山。
可是他说,回家吧。
灯笼悠悠地打着转。
钟未空看到了,转过来的那一面上画的,那只潦草乖张的猪头。
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轻柔年幼的声音。
他说,会带着一盏最漂亮的灯,带你离开。
两张分明不相似的脸便重叠了起来。
于是,一股暖意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包裹心脏。
鬼使神差般,抬手握住那伸过来的手。
"嗯......"
幽暗的路上,已无行人,只有一盏灯光照着两人前行的步伐。
"为什么出来找?"钟未空愣愣开口。
杨飞盖笑:"没办法。我怕你和你哥一个模子,在京城迷路就麻烦了。"
钟未空撇嘴:"......你不是发烧了么,怎么还穿这么少。"
"发烧了嘛。"看到身边人终于又有了小历的样子,笑,"烧糊涂了。"
"习武之人,身体怎么还这么差......不过就是一晚不盖被子而已。"
"这一晚经历难得,发个烧纪念一下。"笑道,杨飞盖的眼睛,却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树丛里,有七具尸体。
脖子与身体骨骼都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两人同样式的黄衣,三人同样式的青衣,剩下两个,一白一紫。
分别是驮山派,空山派,华阴洞和凌霄寨位阶不小的人。
染血太多,直要辨不出服色。
赶来与青湖帮商议出路,却在即将赶到时,命丧黄泉。
躺在被树枝遮挡的月色里,静静狰狞。
杨飞盖来时,是有披了件厚外氅的。
此时,正静静的扔在那血场外围,原先的白色已染了一半红色。
浅红艳红深红暗红,层层叠叠。
犹未干。
真是不好意思呵。
杨飞盖心道。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出手,特别重。
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一切,重回平静。
钟未空就这么坐在床头,盯着眼前的这张脸。
不知是沉思还是发呆,微皱着眉。
两人刚回来,而钟未空也刚把杨飞盖塞到被窝里捂好。
床头上插着那两个风车。
是被先回来的那几人放在那里,留给杨飞盖当礼物了。
本是呼啦呼啦地在夜风中呱噪着,钟未空关了窗子,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静谧。
还有他现在盯着的那个人传来的钝重呼吸声。
有些不健康的味道。
杨飞盖闭了眼,似乎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