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公爵(兄弟)----白狐[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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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蔷薇公爵

【 1 】

晚上,尤金的时间通常属於弟弟,他会陪在卡雷姆的床边,讲述一整天的见闻。

「所以你见到新的王子?他跟我一样大?」
七岁的卡雷姆佛利德林在棉被里侧躺著,只露出一颗头,睁著一对灵动的天蓝色眼睛。
「但是殿下比你瘦很多,也比较矮,」尤金笑了笑,说:「殿下还很害羞,是个非常乖巧的小王子。」而他的弟弟虽然才七岁,已经是个古灵精怪、花招百出的小鬼头。
「乖巧才不是优点,只是让大人们觉得方便罢了。」
「唔......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尤金歪头想著这个问题。
「你跟新王子还说了些什麽?」
「明天告诉你,现在你必须睡觉了。」尤金指给他看窗外的漆黑天色。
本来,哄卡雷姆睡觉是公爵夫人、或是保姆的工作,却在一年前因为卡雷姆的坚决要求,换成了由哥哥陪伴。
卡雷姆小小的世界里,哥哥是最不可缺少的存在。睡前需要哥哥哄,赖床时哥哥会来叫,不懂不会的事情什麽都找哥哥,不管哥哥是不是只大他三岁,基本上也是个小孩。
尤金从不介意多这一份辛苦。
他自懂事开始就是王宫的殿下们读书游玩的同伴,当卡雷姆一到适当年龄,他也理所当然将弟弟带在身边,开始一同进出王宫。

那时,一共有五位殿下,大公主丽洁儿十五岁、大王子十四岁、二王子十二岁;来自民间的三王子兰瑟、国王的侄儿埃蒙以及卡雷姆都是七岁,小公主芬姬儿六岁,而尤金是十岁、埃蒙的兄长伊恩八岁。其他贵族名门的小孩,比如正好处在同年龄层的吉斯瓦家、杜里家的儿女也会造访,是王宫充满欢笑,非常热闹的一段时期。

尤金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却是核心人物,获得最多的喜爱,这也是公爵最初带著儿子到王宫陪伴殿下们的企图之一。

当他第一次带著弟弟出现,年纪相近的埃蒙伊恩很快就和卡雷姆玩在一起,芬姬儿公主却不太友善,睨著他说:「你跟尤金长得不像。」
「你也不像你的哥哥姊姊啊!」
「我们的妈妈又不是同一个,你好笨,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是吧,你比较像捡来的。」
尤金大吃一惊,正要责骂他不该对公主无礼,公主已经亲自动手,一脚踩在卡雷姆的脚背上。没想到佛利德林家的小儿子不肯吃亏,立刻伸手去拉公主的头发。
旁观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卡雷姆这一拉并没有使力,六岁的小公主却呆了一呆,滚下一大串泪珠,哇地一声扑向尤金。

那是卡雷姆人生的第一个教训......原来,为了尊严而反击未必会有好下场,小公主掉一滴眼泪就让尤金抱著又哄又劝,自己回到家还挨骂好几场,太不值得了!
「你干嘛不找自己的哥哥哭?」他忿忿不平抱怨。
话一说,两个王子像听见非常可怕的事,一连後退好几步。
从此他就知道,他的哥哥比别人的哥哥受欢迎,开启了辛苦争战的序幕。

不仅仅是针对卡雷姆,尤金几乎在全部的争执中都偏袒最幼小的公主......他不得不如此。
虽然很不容易,但是卡雷姆努力不重蹈覆辙,学习更聪明地应对进退。他通常和每一个玩伴都相处愉快,却始终有专属於他个人的不平衡:尤金明明是他一个人的哥哥,却要跟其他不相干的人分享,怎麽想都觉得很不公平。

尤金总是利用哄他睡觉时安抚他的情绪。
身为兄长,纵使拥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尤金自己才十岁,日复一日应付任性幼稚的小鬼头们,也有倍感疲倦的时候。况且,他在心里是偏心弟弟的,不能公然表现出来让他很难受,是他真正感到辛苦的地方。
他知道,要求小小年纪的卡雷姆礼让殿下们,势必要给予额外的补偿。
「卡雷姆,要不要来我的房间,跟哥哥一起睡?」
尤金很高兴看见弟弟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
「真的可以?」他翻身跳起来,睡意全消。
「当然啊!我刚刚不是一直告诉你,卡雷姆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最疼你啊!」
他拿起烛台,伸出另一只手,说:「来吧!」
「等一等我!」
卡雷姆连忙抱起他惯用的小被子,抓著最爱的枕头,千辛万苦腾出一只手,拉住尤金。

尤金并不是一个喜欢分享睡眠空间的人,不过他的的床铺够大,睡个四、五人都不成问题,他和弟弟理论上不会互相影响。
然而,明明宽敞到足够各据一角、舒适睡觉,隔日醒来时却发现卡雷姆紧黏在自己背後,抱著他睡。
分别进入两兄弟房间的两位管家也同时吓了一跳。
他们向公爵夫妇报告这件事,结果被判定为大惊小怪。
「我看不出来哪里需要担心?尤金会帮忙叫卡雷姆起床,你们更少掉一张需要整理的床铺,工作变得稍微轻松了不是吗?」公爵啜著晨间茶,连头都没抬起来关心一下。
一过好几年,卡雷姆大部分的日子都不睡在自己房间,尤金也渐渐习惯每天早晨醒来,转头看见弟弟抱在自己背後。
卡雷姆仍是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跟公爵一样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一段期间,王宫有了些微变化,国王的宠妾产下一名王子,佛利德林公爵晚间回到家,在餐桌上谈起这件事。
「好可惜,若是公主就好了。」他遗憾地做出结论。
「为什麽?公主有什麽好?」经过两年跟芬姬儿的明争暗斗,卡雷姆连公主这个身份都很排斥。
「再多一个公主,我的儿子们正好一人一个啊!」
卡雷姆张大嘴巴,忘记要吃东西,九岁的他已经可以想像一个最恐怖的场景:芬姬儿公主得意地笑著,抢走自己每天晚上睡觉时的位置。
「妈!」他转而跟公爵夫人抗议:「尤金才十二岁,你的丈夫就要塞女人给他了,你快点骂他!」
「卡、卡雷姆,你不可以用那种方式跟父母说话!」
但尤金明显是全桌唯一介意的人。
公爵夫人微笑著捏捏小儿子的脸颊,公爵则是大笑起来:「小子,你跑不掉的,如今只有一位公主适合你们的年纪,对象可不见得是尤金。」
「你试试看,我一定会逃的。」
「卡雷姆......」尤金只能无奈叹气。
卡雷姆不驯的态度持续了很久,他好像一生都在努力,却改变不了弟弟半分。
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做父亲的从无干涉的意思。随著儿子们的年纪增长、性格逐渐成形,公爵甚至经常说,卡雷姆越来越像他年轻的时候。
「幸好你不是长子,不然我们家就完蛋了。」公爵还会用庆幸的语气这麽说。
「对啊,我也觉得运气太好,你如果快点把公爵的位子传给尤金,也可以跟我一样轻松了。」
「啊,真是好主意!」
通常在这时候,尤金会听不下去地插口:「......父亲大人,请不要助长卡雷姆随便的态度!还有,您昨夜是什麽时候回来的?请不要经常深夜在外流连,您是有家室有身份的人,假使......」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尤金连父亲一起列为叨念的对象,公爵比怕妻子更怕他的大儿子,被骂了会乖乖听一阵子话,然後故态复萌。
尽管受到疼爱的程度没有差别,甚至得到的赞美远远超过弟弟,尤金越来越深刻体认到,自己跟父亲是截然不同的,那不单单是他个人的看法。
自己不像父亲,所以应该比较像母亲吧?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母亲,直到她在自己十六岁那年染病去世为止,都是如此。


【 2 】

佛利德林家族是米卢斯王国的一支名门。
米卢斯一直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大略区分,平民之上有贵族,贵族当中又有高低之分、大小之别。
佛利德林站在贵族阶级的顶点位置,再往上便只有王族。而王族,包括国王在内,对待佛利德林家的态度或敬重,或畏惧、忌惮、仰赖,各代有不同的感受,却从来不敢轻忽。
他们是个大家族,分支众多,内争外斗都是专长。尤金的父亲白里安,现任的佛利德林公爵有好几个叔叔姑姑、好几个弟弟妹妹,他的父亲是个严厉的暴君式人物,毫无道理的管教之下,产生了大量失败品。
白里安并未偏离正轨的人格,是一件幸运的奇迹。
他和弟妹们说不上有什麽感情,後来为了分割家产等继承问题,更产生许多嫌隙。因此他曾许下愿望,绝不生养过多的儿女,他将给予孩子们均衡的爱,以及快乐自由的生长环境。
他的理想,许多人嗤之以鼻,亲戚当中多的是希望他一败涂地的人。

白里安的婚姻是小时候双方父母为他订下的约束,赫洛德侯爵家的一颗明珠,洁若汀赫洛德。
侯爵的家族不从政,在经商方面颇有成就,有数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洁若汀美丽又有教养,带著丰厚的嫁妆,和年轻英俊的公爵共结连理,是一桩最轰动的盛事,羡煞无数人。
白里安英俊多金、聪明风趣,却有一个大缺点,他是一个无法自制的多情种子,有太多的情人与情史,甚至在婚後也没有全数断绝。
公爵夫人的娘家一点都不好惹,在羡慕与嫉妒背後,有不少閒人等著看这两家人陷入丑恶的争闹当中。

尤金的出生让这些人大失所望。
这个蜜月时怀下的孩子,出生时公爵夫妇新婚尚不满一年,却莫名有了老夫老妻般的稳固关系。
很快地,冀望尤金长成一个白痴或低能的坏心眼也落空了!他没有祖父的暴躁,没有父亲的风流,没有几位叔叔的软弱、刻薄,人们开始不平衡地乱猜著,说他是捡来的孩子。
公爵听了往往大笑一场,说他很後悔当初没有多捡几个回家。
即使最恶毒的心肠,最不愿面对现实的目光,也看得出尤金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发色、笑容,他俊美的面容甚至越来越像他的外祖父,连在赫洛德家族里,他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意欲兴风作浪的外界声音终於消弭殆尽。
同时,另一个佛利德林人也逐渐长成,卡雷姆佛利德林,父亲的翻版,却比父亲幸运,在众人的疼爱中,拥有更完整的人格。
至此,对於白里安的评价似乎只剩下〝不公平!″。他什麽都有了,每一样都比别人好,真的不公平!

看在尤金眼里,却有不同。
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的婚姻是纯粹的贵族式联姻,爱情的成分微乎其微。
小时候,他曾为父亲的不专情而气愤;长大後,渐渐发觉事情的微妙复杂之处。
母亲始终温柔,太温柔也太客气,一点都不像是对待心爱丈夫的态度。
曾有几次,在双亲的互动中,父亲因母亲的淡然而明显挫败失望,当天晚上通常他会晚归,或乾脆不回来。
有意无意将父亲推拒在外,是因为缺乏爱意吗?他却又看见听说了父亲的风流韵事而悲伤难抑的母亲。
到了他十六岁,公爵夫人骤逝,深切的悲伤,转移到了父亲的一方。
好几个深夜,尤金无意窥见父亲捧著妻子生前所写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反覆翻看,静静流下眼泪。
对他而言是震撼的一幕,他不知道父亲的真性情一直是压抑著的。而分明相爱著的两个人,也结了婚生下孩子,为什麽表现出来是另一回事?


「你自己不是常说,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叫我不要乱想,为什麽你自己都不遵守?」他的苦思不解,卡雷姆以简单得多的态度回应。
「因为我快要是大人了。」
「胡说,你才十七!」
「而你,已经十四岁,」尤金转头,看著空旷的大床另一头,以及非紧靠在自己身边不可的弟弟。「一直跟我睡,好像......好像......」他不知道怎麽用词,就是有点奇怪。
卡雷姆不理会他的顾虑,身体挨得更紧,鼻头从後方蹭上他的颈子,笑著,「抱著尤金特别好睡,逼我回去房间,我一定整晚睡不著。」
「别胡闹了!」鼻间的热气,接触敏感的脖颈,尤金缩了一缩闪避,脸庞的温度上升了一些。

房门口传来管家准时的敲门声,几响之後停下,静静等候大少爷的进门许可。
尤金决定立刻起床。打从能够自主开始,他就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睡相。
当然,背後那个越抱越紧的家伙是个例外。
「不要让他们进来,一起睡到中午好不好?」
卡雷姆亲腻地附在他耳边说话,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尤金在各方面都已经不是小孩,是名身形修长匀称、性格稳健早熟的十七岁少年;相较之下,十四岁的卡雷姆听起来似乎小得多,但他长得很快,外表更像十五六岁,他的拥抱所带来的热度,莫名其妙会扩散、感染......
尤金拨开他的手,一面吩咐管家进门,一面起身。
「你别忘记,我们和殿下们约好了,今天要练习马术。」
卡雷姆在床上翻滚,发出长声的哀嚎:「不要吧?那种程度的马术我早就都学会了!还要练习什麽?陪那个笨蛋公主,称赞她拙劣的骑术好优雅?」
他持续滚动著,把被褥踢得一团乱。

微一欠身、踩著猫步无声进门的是整座大宅的总管,从公爵的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在佛利德林家服务,陪伴著两兄弟长大,是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的存在。
总管看了看仍在大床上翻滚耍赖的小少爷,以及在旁出言劝导的大少爷,眼中满是关爱。他接著扫视室内一圈,转过身,指示待命中的女仆们进来。
尤金的训诫正进行到一半,「--是态度的问题,具备卓越的学习能力还不够,你需要学会谦卑。」
「你喜欢谦卑的人?」
「我的好恶不是重点。」
「却是我的重点,我愿意做尤金喜欢的人!」他翻身下床,做了一个花俏的弯腰礼。「从今天开始,我会是一个最谦卑的人!」
他忽然跳到女仆面前,拿走对方双手捧著的水盆,笑眯眯说:「一个最谦卑的绅士,不能让美丽的女孩劳动!」
「呀啊,少、少爷!」
这一个闹完,找下一个,慌张失措的女孩子声音此起彼落,有的年轻女仆连脸颊都红了。
卡雷姆在房间四处捣蛋、抢夺仆人们的工作,满嘴谦卑、绅士,直到尤金一把扯住他的後领。
「......你完全搞错词义,这不是谦卑,是添麻烦!」
尤金向被搅乱了工作步调的仆人们致歉。
他的心里很清楚,卡雷姆就算是最傲慢的人,他也不可能少掉半点喜爱,只不过随著年纪的成熟,他的言行变得更谨慎保守,心思不轻易化为言语。
相反地,卡雷姆博取他欢心的努力未曾少过,他望著兄长,渴望获得肯定的表情,是几年来变化最少的一处。
尤金维持不住他的严峻,搔了搔弟弟睡乱的红褐发,露出微笑。
「我答应你,如果你和公主殿下好好相处,下午,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那麽我会把公主殿下捧到天上去!让她在云端飞翔!」卡雷姆两手高举,做出夸张的手势,一面迅速换衣服,趁尤金转头去跟总管说话,小声补充:「但不保证当她落下来的时候,我会伸手接。」
「......我听见了喔!」


那是到了二十、三十岁,尤金仍然经常想起的一段时光,他总是知道卡雷姆的心思,轻易就能使对方高兴。纵使王城的空气偶尔带给他窒息感,并不影响被包围在大片蔷薇花圃内、家族生活的纯洁与美好。

改变发生在同一年,尤金决定从军、投入东方战场。
那里,米卢斯与寇兰的冲突日益加剧,徵兵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倚靠家族力量,他本可以回避,对广大世面的向往与增长见识的渴望却使他选择面对。

离开前夜,卡雷姆照例爬上他的床,压抑著,道别。
「我会每天写信给你。」背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每一封都会回。」尤金诚挚地说。
「......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多关心兰瑟殿下,别让他遭到忽视。」
「比较起兄弟,你更在乎兰瑟殿下的寂寞啊!」他拉高音调,刻意让嫉妒的成分听起来明显。
尤金反而觉得好笑,「我的兄弟受欢迎,有许多人陪,需要担心吗?」
「也许需要。」他挪了一个更靠近的位置,「两年之後,等你回来,我已经十六岁,是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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