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大张开浴巾,顺手举高,头接著一转,偏开了视线。
他的回避,连带使卡雷姆的动作也略微停滞。
难怪对方疑惑,尤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要偏开视线?小时候常常在卡雷姆洗澡的时候陪他玩,就在同一间浴室里,兄弟俩嘻嘻哈哈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却连直视对方的身体都办不到了。
一直等到卡雷姆全身都包裹在宽大的浴巾里,视线范围内变得安全,他才转回去,随便找话搪塞:「你、你变了好多,几乎是个成熟的男人。」
卡雷姆讨厌〝几乎″这个字眼,那个奥达隆就是完全成熟吗?
他闷闷不说话,在墙边的椅子坐下,留长了的头发湿漉漉垂在肩膀。尤金递给他一条毛巾擦头发,坐在他身侧,心里同样在埋怨奥达隆,什麽见鬼的建议,他完全看不见所谓较为优越的形势!
「不确定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本来有点期待。」他犹豫地开口,试图打破场面的尴尬。
「期待?」
「我以为......我会在大门口一眼就看见你。」
「没有人知道你抵达的时间是早上、下午还是傍晚,你不会希望我在家里枯等一整天吧?那有点奇怪。」
毛巾盖住了头,卡雷姆用两手抓住,动作快速且狂野,表情和声音都被掩盖住,不太明晰,偶尔还有水珠朝四面八方乱飞。
「所以你不是讨厌我回来?」
「我很高兴,而且想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用完的毛巾随手扔在另一张椅面上,卡雷姆往後拨开垂落的长发,露出稍嫌刻意的笑容。「但是你可以看到,我浑身都是湿的,你一定不喜欢被我弄湿。」
尤金站起身,对他张开双手,笑著说:「你考虑得太多,两年没见面,我很想念你呢。」
那种敞开怀抱的姿势,卡雷姆有点哭笑不得。
尤金还当自己是个小孩子,以为只要弯下腰叫唤一声,自己就会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冲进他的怀里吗?
「先警告你,我早就不是会扑进别人怀抱的小鬼头了。」
「是吗?我真觉得遗憾。」
尤金误解了他的意思,张开的手失望地慢慢垂下,还没回到原位,一股力量突然扯住他,将他拉向一团炙人的热气。等他反应过来,整个身躯已被搂进卡雷姆的怀抱,肩头、腰际,环著强壮的臂膀,紧紧地......他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随著岁月经过,立场莫名其妙颠倒过来,他虽然是兄长,却是被拥抱的一方。
卡雷姆拥抱他的方式也十分不寻常,跟口头上的态度完全相反,以亲人之间的拥抱而言实在太热烈,反倒像是......恋人一般。
不该冒出的念头惊吓到自己,尤金用力挣开了对方。
卡雷姆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被弄湿。」
「......是有点湿。」他讪讪说著,庆幸自己身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别扭怪异的神情应该不会太明显吧?
卡雷姆转过身开始穿衣服,似乎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尤金慢慢宁定下来,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情绪太敏感。
他试图弥补刚才的失态,说著:「你没吃晚饭,会不会饿?我请厨房做了宵夜,晚点到我房间来一起吃吧!」
「要是饿,就会去。」
他依旧背身低著头跟长裤奋战。
然後尤金离开,浴室门打开又合上,他停下动作,背脊贴著墙壁,慢慢滑到地板上。
他看得很清楚,能让对方吓一跳地仔细,尤金从自己怀中挣脱时,脸庞隐隐浮现的蔷薇色,在热度饱满的雾气中格外具有诱惑力。
双手撑住了额头两侧,他蹙起眉头,血液在细窄的管道中汹涌奔腾,搏动的节奏清晰有如擂鼓,他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焦躁、恐惧。
【 7 】
卡雷姆在推开房门的瞬间哼了一声。
尤金的宵夜邀请应该是专属於他与尤金之间的美好时刻,却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人在铺著金绿色锦缎的圆椅子里翘著一条腿,端著一只酒杯,淡金色酒液随著手腕的动作轻轻摇曳,姿态从容、微带嚣张。
卡雷姆是个聪敏且清醒的人,并没有盲目到视所有接近尤金的人为情敌,只能说他是对於奥达隆取代自己、陪伴在尤金身边的两年光阴感到相当不愉快。
客观而言,造成这种不愉快不全是奥达隆的错,但卡雷姆才十六岁,对事不客观也同样无可厚非。
回到暌违两年的寝室,心情过於放松的尤金什麽都还没察觉到,他为兄弟的加入感到高兴,正式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卡雷姆不太情愿地跟奥达隆握了握手,蓝眼珠闪过一丝他在恶作剧时常有的诡秘光芒。
「说真的,你究竟几岁?」
「可能十七,可能十八,我是孤儿,这世上没有人能确定我的年龄。」奥达隆松开对方的手,靠回舒适的椅背,从容的态度没有改变。
「没有人能确定你几岁,却不难确定你〝不是″几岁,」卡雷姆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露出挑衅的笑容。「不可能是十七、十八吧?我如果猜双倍,会不会估得太低?」
奥达隆回敬他同样不客气的一抹笑,「或许我是你的双倍年龄,不过这得看你几岁,断奶了没有?」
「哈!所以我二十,你四十!」
「不对,是我二十,你十岁。」
「......你们两个是不是只有八岁?这是在做什麽?」
尤金皱著眉打断他们,他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一个,他都没到二十岁,其他人争什麽?
「是他先开始的。」奥达隆耸耸肩,继续喝他的酒。
「我只是坦白说出每个人心中的疑问。」
「不是每个人!」
「啊,就是每个人!」
尤金立场客观的发言,听在卡雷姆耳里像是替奥达隆说话,情绪一下子失去控制,他的声音有些高亢地说:「我不惊讶你维护你的好朋友,还不惜昧著良心。」
「............」
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敌意?尤金一时无法理解,晚餐时候的挫折感再度笼罩住他,以致於无法像往常一般,在第一时间斥责弟弟的无礼言行。
「年纪的问题,我个人并不介意,但我不得不说,你对你哥哥的态度非常糟糕。」
「我不知道那关你什麽事?」
「绝对是我的事,因为我一向乐於教训态度差劲的小鬼头!」
「够了,你们两个通通--」
闭嘴这个词来不及出口,就被椅子翻倒的噪音盖过。
不知道是谁出的第一拳,很可能是卡雷姆,太混乱了尤金也不能肯定,他才楞了一下子,接著就看见他们两个人大打出手......在他的寝室!
卡雷姆的安危是尤金首先挂念的事,他立刻扬声要求奥达隆住手。
他见识过太多次了,奥达隆在战场和敌人作战、在私底下和同袍打架,威猛而剽悍,以少敌多都不是问题,何况一对一打年纪较小的卡雷姆?!
然而他却意外发现,局势并未一面倒,卡雷姆超出他预期的表现一点都不逊於奥达隆,比较起自己则是厉害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从拳打脚踢,一路发展到毫无章法的贴身扭打,彼此都试图要压制住对方。
尤金的担忧也从两人的身上,渐渐转移到了家具摆设。
桌椅早已尽数倒翻在地,本来美味的宵夜变成泥巴似的一团糜烂,醇酒泼在地上,制造出让人皱眉闪避的大片污渍。
生性喜爱整洁的尤金越躲越远,阻止收不到效果,不知不觉也变得焦躁起来。
「快点停止!你会弄伤他的手!」
这次遏阻的对象是针对奥达隆,他正扳住卡雷姆的手,压制在大床边缘,完全没听见友人的叫喊,只专心维持他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
「小鬼,准备认输道歉了吗?」
「你在说谁啊?大叔!」
卡雷姆发出强烈的怒吼,架起手肘,奋力一翻,奥达隆抓不住他,整个人被摔开来,狠狠撞上床尾板,床脚吱吱嘎嘎地摇晃了好几下。
卡雷姆很快扑上去,奥达隆还手反击,没有人注意到尤金古董级的精致床褟根本不适合做为战场,随著激烈的扭打,不只床脚床柱,整座大床都在剧烈晃动。
似乎是难以避免的结果,木材破裂的劈啪声一连串响起,那座豪华美丽、尤金睡了十几年的四柱大床,终於从中央塌陷,四根床柱东倒西歪,再也支持不住......
「我的天哪--!!」尤金的惊呼声中,床铺顶棚发出巨响,轰然倒塌,将两个人一起压住。
幸好,即使大少爷出远门两年,府邸的清扫工作依旧执行得认真彻底,倒塌的顶棚没有扬起灰尘,只有木片木屑四散纷飞,落了满地。
奥达隆和卡雷姆先後从大床的残骸底下咳嗽连连地爬出来,他们的衣衫破损不整,身体、脸颊,到处都有被砸伤的痕迹,本来应该是极端狼狈的......如果不和眼前的一片杂乱相比的话......
邻近床铺的家具摆设没有一样逃过被牵连的恶运,扯破一大片的窗帘拉倒了烛架,蜡烛掉在上头短暂燃烧,没有蔓延酿灾,却留下令人厌恶的焦臭;书桌、橱柜,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毁损散落还算小事,成排的墨水瓶全部破裂,蓝黑色墨水溅上床褥、书本、还没收起的浅色衣服、雅致的米白色地毯......没有一样不是尤金向来珍惜使用的。
「少爷!发生了什麽--噢!」
赶来察看的仆人们都後悔自己的行动太迅速,因为他们见到了大少爷的表情。
非常、非常苍白的脸色,白得有如死人,底下却有腾腾的火焰燃烧。
尤金生气了!
一股战栗感从卡雷姆的脚底一路窜上来,他想爬回去残骸底下躲著,同时又掺杂著莫名的成就感,惹尤金生气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竟然办到了!
「真想不到,我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必须睡客房。」尤金环顾四周,声音冷淡得过头,反而恐怖。
「不、不必,你可以跟我睡!睡我的房间,我们的床是同款式,相信你会睡得一样舒适!」
卡雷姆仍抱著一丝希望,尝试浇熄兄长的怒火。
「嗯,我就睡你的房间。」
不可能有这麽好的事吧?!卡雷姆不敢贸然松懈,果然尤金接著又说:「我睡你的房间,你睡这里。」
「......咦?」这里?
奥达隆眼看情况不妙,假装没事般站起身,拍了拍衣襬,「那麽,我不打扰你就寝了,晚安!」他只想赶快逃走。
尤金却挡住了他。「别想走,你也睡这里。」
什、什麽?奥达隆和卡雷姆同时张大了嘴,闭不起来。
「尤金,这实在是......」尤金的视线扫过来,卡雷姆抢先接下去:「实在是最棒的解决方法!」奥达隆立刻瞪了他一眼,他拼命忍住不回踹一脚。
「你们两个是我见过最幼稚、最愚蠢的野蛮人!」
尤金背著双手,严厉地对他们两人训话:「今天晚上就待在这里好好反省,为什麽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偏偏选择最无谓的斗殴行为?为什麽举止无法像个文明人?我之前难道不曾说过--」
一旦说教起来就欲罢不能,是尤金的特性。
奥达隆知道自己有错,耐著性子不说话;卡雷姆因为要跟奥达隆睡在一个房间而沮丧,没有力气反驳。两个人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下头,默默站著。
最後,尤金吩咐在门口待命的仆人们:「给他们必要的用品,但是不准帮忙整理。」
简单的交代之後他便转身离开,留下整个房间的残乱、两个悔恨不已的青少年以及一大堆同情的目光。
【 8 】
「痛痛痛、好痛!」
卡雷姆一面换衣服,一面哎哎乱叫,他的背脊有一整片床顶砸出来的青紫,敷上了药膏,药力正发挥作用,火烧一样烫,他怀疑今晚必须趴著睡觉。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始终安静无声。
卡雷姆移动视线,越过大床的残骸,瞥向他的一夜室友。痛快打过一架,他的心情得到宣泄,奥达隆看起来也变得顺眼许多。
奥达隆同样在处理身上的衣服......或者说破布。扭打中,他的上衣遭到严重的破坏,已不堪用,三两下随手扯下来,扔进衣箱里。
除去残破的遮蔽,他精壮的上身展露无遗,尤其侧腹部纠结突出的皮肤表面,微暗的烛影照射下格外狰狞吓人,明显是新结的伤疤。
「那就是你为尤金受的伤?」
卡雷姆难得感到一丝惭愧,也许自己应该对尤金的救命恩人更好一点?
「嗯。」
「你为什麽愿意?」
「权衡利害的结果,就当时的位置判断,他受这一击绝对致命,我最多只是重伤。」
卡雷姆为这个过於冷静的判断稍微睁大了双眼。「假使你也会死,怎麽办?」
奥达隆针对这个假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如果发生了?」
「不会发生。」
「嘿,你真固执、真自信、真没道理!」
卡雷姆笑嘻嘻的声音里减少了敌意,加添了戏谑的成分,奥达隆转过身,正面望著他。
「......我想趁这个机会和你说清楚,我没有家人,所以不了解兄弟之间的相处是怎麽一回事,但我可以猜想得到,你和尤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喜欢忽然有外人打扰,我也没有打扰的意思。明天,我就离开。」
「最好不要,你离开只会害我被骂得更惨!而且......而且......」卡雷姆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极为夸张,仰头倒在地板上,独自笑个不停。
真的很好笑,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大笨蛋!做一堆蠢事,根本毫无用处!尤金和他是兄弟,他即使赶走所有的人又如何?兄弟仍然是兄弟,尤金永远也不会属於他。
奥达隆不明白他为什麽笑,也不方便探问,回过头继续整顿行李。
自嘲得够了,卡雷姆喘口气,坐起身,正好认出一张纸笺,从奥达隆的行李露出一角,他大吃一惊。
「天哪!你留著那封信!」伪装成感谢函,其实全是情绪发泄、乱写一通的信件,他自己都不敢看第二次,这个奇怪的家伙竟然妥善收藏著!
「我留错了吗?」奥达隆抽出那张信笺,疑惑地问。
「绝对的错误!」他猛点头,巴不得那张信笺立刻就进壁炉。「我想不透你为什麽要保存?」
「嗯......听尤金的叙述,你像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万一搞丢了信,我担心你会伤心或哭泣,我受不了这一类的麻烦。」
「漂亮可爱的小男孩?」卡雷姆的表情就像刚喝下一大桶酸掉的牛奶。「伤心哭泣?我听了才要受不了呢!」
奥达隆微微一笑,「我已经知道尤金错得离谱,我自己也想错了,你们兄弟并不相像。」
「大家都这麽说。」
他又躺回地板,受伤的背脊刻意贴著坚硬的木质地,感觉那一份火辣辣的疼痛。「也许我们不是兄弟?......其实也不错,不当兄弟也很好,我愿意试试看不和尤金当兄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寻求回应的意思。
奥达隆也没说话,很长的一段沈默过去,蜡烛渐渐烧到了底。
他们各自在地板铺上毛毯睡觉。除了床铺本身,柔软的被褥、枕头,一样不缺,比奥达隆睡过的多数地方都舒适,闻著窗外飘进来的淡淡花香,他很快便进入安稳的睡眠。
黑暗中,却有一双蓝眼睛始终睁著,思绪如海潮在脑中翻腾,怎麽样也睡不著。
□□□自□由□自□在□□□
隔天,弟弟睡眠不足的红红双眼令尤金後悔与心疼。
幸好他达到了另一个期望,卡雷姆和奥达隆之间的关系有显著的改善,并且一日比一日朝著更好的方向发展。尽管卡雷姆仍然喜欢趁没人注意时,偷偷对奥达隆动手动脚,最後经常又是打成一团。
尤金听从父亲的劝告,把这些打打闹闹视为他们培养感情的一种方式,拼命忍著不干预。
一直到奥达隆正式加入宫殿骑士团,搬进专用的营舍,生活变得忙碌之後,才逐渐减少和卡雷姆玩闹的次数。
尤金很难界定这是好的转变、还是不好?伴随打架而来的混乱似乎跟著卡雷姆的踪影一起消失了,兄弟之间没有他刚返家时的别扭,却也不曾恢复从前的亲密。
不仅是彼此的距离,卡雷姆的生活态度也同时令他迷惑、甚至忧心。
为了和奥达隆有所照应,尤金加入了禁卫骑士团,那是聚集许多贵族子弟、八卦流言散播迅速的一块是非之地,卡雷姆的各种花边传闻正是其中最精采的几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