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着一觉睡醒已是黄昏,暮色四合中,手机屏的微光照亮了左战军的专注的脸,嘴里念念有词。
“醒了?”左战军视线瞥到:“醒了就给我滚起来,手都麻了。”
“我睡了很久?”徐知着连忙滚起来。
“你今天晚上不如去我屋睡吧。”左战军活动着酸麻的肩膀:“你这也不是个办法。”
“去你屋睡?”徐知着一愣,嘴角浮出暧昧的笑。
“干嘛?”左战军警觉。
徐知着挑了挑眉毛:“军哥……”
“你干嘛?”左战军一手撑到徐知着肩上,阻止他靠近。徐知着看着他笑,指尖在左战军掌心里轻挠了一下,左战军全身一震,直接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冚家铲!”左战军跳起来卷袖子开扁。
徐知着笑得不好意思发力,肩上挨了两下,连忙求饶。
“你这跟谁学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左战军抱怨着,把胳膊伸到徐知着眼皮子底下去。
徐知着微微一愣,渐渐收敛了笑容:“还能跟谁啊?你也真是,这么不经逗,将来怎么找媳妇?”
“你个扑街仔。”左战军乐了:“那也是我逗我老婆好不?”
“要不要教你两手,免得将来不会?”徐知着挤眉弄眼。
“行啊,说说,你跟蓝老师当年怎么搞上的?”左战军忽然来了兴致,其实兵窝里呆过的多半不能太正经,黄段子是单身男性群体的生活必需品。之前不敢八卦,主要是徐知着太假正经,除了王暮峰那种开口成脏的,一般人跟他聊不到色情话题上。
“这个说来……”徐知着忍不住回忆:“话就长了。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你也知道,我就想招他来找我,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就生气了,居然……”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一看不对啊,这要跑了,不就砸了嘛,立马就把人给抱住了。然后就……”
“就这样?”左战军大失所望:“你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抱着亲,你就……”
“没有,主要是当时那场面太混乱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徐知着老实交待。
“切……”左战军不屑:“就你这水平还教我?当我没拍过拖?”
“我那会儿不是还不会嘛……”徐知着忽然伤感:“不过现在会了也没用了。”
左战军一时无言,只能用力按了按徐知着的肩膀。
“军哥,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
“你不在?你怎么会不在?”左战军莫名其妙。
“我是说如果。”徐知着认认真真地看左战军的眼睛:“如果万一有哪天我不在了,你就拿着股份安分过日子。他们那些人喊打喊杀的你别管,别学我,看着风光,全是表面工夫,到头来什么都保不住。”
“胡说什么呢?”左战军难过起来:“怎么就保不住了?我看顾玄也不是把人往死里坑的,你怕什么?”
“顾玄是个好人,但跟着好人走,不一定有好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家累重,你不能湿那个脚,你跑不掉。”
左战军由然生出一股寒意,心窝里又有暖烘烘的感觉,这冷热交煎的滋味令他瞬间动容,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事徐知着都不让他往深里参与,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防着他,这是真心实意的为他好,是掏心掏肺的好。
“说穿了,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但好赚钱,刚好你也缺钱。”徐知着金棕色的眼眸在暗处闪闪发亮,凝眸深处,诚恳真挚:“其实方进、海默他们才是聪明人,赚点快钱就算,不脏手不湿鞋。但你不行,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所以我在这里,我替你挡着,我不在了,那就算了。你别跟人斗气,牌子倒了就倒了,你就认那个怂。反正就现在手头这些业务,也足够你吃了。”
“你……你别这么说。”左战军心直往下沉:“搞得像要交待后事一样,我听了害怕。”
徐知着笑了笑,没再多说。
悍马车改好时,徐知着还是忍不住回了一趟北京。蓝田晚上回家,发现自家停车位上摆着一台车,一个暗影坐在车头,一下一下的抛着车钥匙。
麻子开远光灯打过去,徐知着微微眯眼,露出一丝笑。
蓝田从车上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肾上腺素像疯了一样往上飚,心脏狂跳,连膝盖都是软的。
“你怎么来了?”蓝田站在车前。
“我给你送车。”徐知着把钥匙递过去。
蓝田接了一下没接住,一手撑到车头。徐知着感觉大地忽然开始震动,才发现那是蓝田一直在发抖。
“喜欢吗?”徐知着伸手扶住蓝田,示意他往后看。
徐知着还是自己拿了主意,车身漆作暗蓝色,为了掩饰太过凶悍粗暴的气质,漆面做了星光效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保险杠是黑色的,坐椅用了柔和的深棕色皮革,胡桃木的内饰,线条简洁流畅……看得出已经拼命往下压,但整台车仍然奢华无比,霸气凌人。
“喜欢。”蓝田手掌覆在徐知着脸上,拇指从眼角抚到眉角,目光流连,连呼吸都是乱的。
徐知着一时意乱神迷,双手握到蓝田腰上。
蓝田绝望地闭了闭眼:“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无法拒绝。”
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徐知着瞬间冷静下来:“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车交给你,把钱还给你。”
“嗯。”蓝田收回手,一手扶着车门,不由自主的握紧,指节泛白。
“哥。”徐知着转身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返身搂住蓝田,额头紧贴着额头……在呼吸交错,眉睫相交的距离急切而低哑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你收留我好吗?你把我养在家里,我给你洗衣服做饭,帮你收拾屋子……”
蓝田眸上泛上一层水光,嘴唇颤抖着开口:“好。”
徐知着长舒一口气,收手把蓝田揽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徐知着发现他并不如想象中难过,那或者是因为他得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承诺,留住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虽然徐知着不认为自己会再一次落魄凄凉一无所有,但那个人答应了会收留他,那种感觉……像是浮萍有了归处,游魂尚有归宿。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你还有一扇门,还有一个人愿意温柔的对待你。
仿佛冥冥中,你还有家,你的人生不会无底线坠落,有一块土地是踏实的,你知道最坏会有多坏,这种感觉,比爱情更温暖。
蓝田在新车里坐了很久,打电话向母亲报备了一声,让麻子开车送他去市中心。方风雷专程从欧洲过来督场,盯着他训了一下午,训得他像个孙子,但蓝田还是想回到他身边去,此时此刻只有那个男人如花岗岩一般坚硬的灵魂足可以支撑他。
方风雷倒时差未睡,开门看到蓝田双手抱肩站在门口。
“怎么了?”
“他刚刚回来一次,送给我一台车,把钱还给我。”蓝田靠在墙边:“给我杯酒。”
“要断不断的,他想干什么?”方风雷不悦,开了吧台的柜门挑威士忌。
“不,他以后不会再出现了,他已经把所有欠我的都还给了我,他这次是真的要走了。”蓝田双手握住下巴,指尖不断发着抖:“我很混乱,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会忍不住去缅甸找他。”
“闭嘴。”方风雷把酒杯递过去。
蓝田一口饮尽,感觉到火辣辣的焚烧,眼泪终于流下来。
“你还是这样!”方风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眼的怒气:“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长进过。你在浪费你的天赋,你有这么好的机遇,受过那么好的教育,然后你干了什么?你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情爱爱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否则你根本不止现在这么点成就!你看看李查德,你看看我,我们都是一周一百小时的在工作,而你呢?”
蓝田虽然上门就是讨骂的,但还是被骂得万分尴尬,下意识地反驳道:“所以你们离婚了……”
“我至少拥有过20多年稳定的婚姻,可你呢?”方风雷声色俱厉:“和乔治分手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够了,你已经成熟了,你不会再冒险了!蓝,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你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你不在乎,你永远都在追求那些你不可能得到的人。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拦住你,你无知而狂妄,对命运毫无敬畏。”
“可我不知道,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那样的。”
“但后来你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及时收手?”
“因为……”蓝田有些恍惚:“我对他有责任,是我先追求他的。”
“谁对谁没责任?梅若轻对我没责任?”方风雷不屑:“不要说得好像你从来没有甩过人。”
蓝田把杯子举起来,要求更多一杯酒。
“绑住你的不是责任,而是贪婪。”方风雷给自己也倒了半杯酒,然后加满冰块:“你在等待,等待他努力,等待从天而降的奇迹,幻想老天能满足你的贪欲。这不是责任,这是欲望。责任是你知道你能承担,你配得上;欲望是你明知道你不配,你付不出那个代价,但你还要强求。”
蓝田感觉狼狈而痛快,他的伤口正在被精准的撕开,而这正是他需要的。
“你可能骗得过他,但骗不过我,我认识你太久了,老弟!你不是这种会等待的人。想想吧,你的小宝贝遇上麻烦了,你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当时对乔治是怎么做的?你会说:宝贝儿,站到我身后去,这里交给我!记得给我喝彩。”方风雷摇晃着手里的酒液和冰块。
“那不一样。”蓝田虚弱的辩解。
“没什么不一样,如果有,那就是你老了。”方风雷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完全不容置疑的口吻:“你的长矛呢?你的铠甲呢?风车就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去了?因为你老了……”
蓝田闭上眼睛,眼泪不停地滚下来。剥开重重矫饰,真相永远最让人无力而绝望。即使拼命想要逃避,总有一天要直面这惨淡的现实。
他的确已经老了,曾经在很久之前就老了,再没有那样的年少意气,没有不惜一切的轻狂,义无反顾的浪漫,冲冠一怒为红颜,把世界踩在脚下的豪情。不会再相信,只要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已经在这个人间活了太久,生出太多枝蔓,与太多人的命运相关,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标记在那个地方。他们成就了他,而他们也束缚着他。
“不要不甘心。”方风雷终于坐到蓝田身边去,张开臂膀让他靠到自己厚实的肩膀上:“即使上帝爱你,也不可能什么都是你的。”
“他满足了我所有的幻想。”蓝田用一种微弱的好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喃喃自语:“英俊、神秘、性感……甜蜜得不可思议。当他不再是一个健身房的穷小子,不再是穷途末路的人,他变得有钱有势、有能力有选择……他还是爱我。那么温柔,深情。他需要我,关注我,百依百顺,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忘记全世界。”
方风雷默然无言,抬手揉了揉蓝田的头发。
蓝田取下眼镜,把脸埋进手掌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再有未来了,我已经得到过最好的,而我已经明白,那是我无法承担的。”
方风雷揽过蓝田的肩膀,用力勒了一下:“我们都不会再有未来了,因为我们都老了。可那又怎么样?命运不会总让你心想事成,但你可以换个方式开始。你已经够幸运了,想想看,有谁能像你……有些人20多岁就没有未来了,往下的日子就是不断的重复平庸和失望。可你呢?你都这个岁数了,你还有什么可不甘心?”
“我没有不甘心。”蓝田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我真的没有……没有不甘心,我只是,只是……”
蓝田喝了方风雷大半瓶酒,絮絮叨叨说了无数往事。方风雷耐心听着,大手揉搓着他的头发说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蓝田露出恍惚的笑意说道是啊,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蓝田醉透以后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时,方风雷正坐在桌前办公。窗帘拉得很紧,只露出一线浅淡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