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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如画的湖边凉亭里,一个银袍束发的青年在弹奏古琴。听到远远传来的雷声,悄然住手,轻轻拂去落在琴弦上的一朵飞花:
"是从冬灵山那边飞来的......这说明,至少有三把灵剑从此失去了。"
倚坐在对面的龙袍贵族把玩着手里一只玉符,没有半分震动:
"你是说,春灵山领主已经和秋原静、沈冰洋、魔军的首领一道同归于尽了吗?这等于是以一搏三,他居然有这样深藏不露的实力!"
"他用的是玉石俱焚的‘春回大地',这是在向你表明,宁愿将三把灵剑一同毁灭,也不会轻易交给你。"
"真是不可理喻的固执!"
皇族青年放下玉符,凝目打量弹琴的人:
"是不是觉得有些可惜?苏三好像对那个人,甚有好感......"
"的确很可惜。正如世上只有一个银月亲王,这世上也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世子殿下,无人可以代替。"
弹琴的人眉目温婉,却是神色肃穆,庄重回答。
高贵的身影微微一笑,怡然站起身:"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少了一个潜在的对手。我只希望......他还能兑现当初做出的承诺。"
他步履潇洒地离开凉亭。
只余下弹琴的银袍青年,端坐良久,双手一推,将膝上的七弦琴跌落地上,断成两截。
随侍的麻衣童子急忙奔过来,捧起断琴,惋惜地惊叫:
"哎呀,琴断了!这可是公子最喜欢的一张琴!"
"唉,人间三月芳菲尽,世上已无知音人......人都已经不在了,纵有好琴,还能弹给谁听?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用这把七弦琴。"
他怅然遥望湖面。
湖上烟波浩渺,碧水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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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都皇宫内苑,一树树桃花次第开放,映红了半座宫城。
连资格最老的宫人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今年的鲜花开得这么早?才刚到三月初三,仿佛受到某种冥冥中的召唤,一夜之间,御花园里的花草全都争相吐艳,展露芳华。
银蓝色头发的少年飞奔过长廊,额上冒出汗珠,手中还捏着一封战报。
他一头冲进太子殿,疾声高喊:
"太子!太子!世子殿下......"
宽敞通亮的花厅里,桌案上伏着一个瘦削清秀的青年,正专心摆弄一堆物事。蓦然抬起头,脸色白的吓人,全身都在震抖。
少年一下怔住,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案上摆着许多锤子、刀具、木刻、布料、杯碗、灯笼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如果放在别处,铁定会被不知内情的侍卫当作废物统统收走。
只有在这里,只有太子雷杰自己明白:
可以防水防潮、雨水浇不湿的外衫,是他特别为那个人设计的--因为他出门总是不带伞,重伤后的身体抵受不住冷雨风寒。
不易翻洒的茶杯,是他亲手为那个人改装的--因为那个人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发现,他经常会手足乏力,甚至端不稳一杯茶水。
还有自动点亮的灯笼,也是他亲手为他制作--因为那个人从小到大都会怕黑,一个人的夜晚居然不敢独自入睡......
然而这些,他再也用不着了!
少年手中的战报被风吹落,掉在地上,泪水盈眶。
"太子,世子殿下说过......等到春天,花园里的花都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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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日帝城。
锦衣白袍的少年将军跪在堂下,向端坐龙椅上的日帝汇报消息,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
"陆河有负主公所托,未能护送世子殿下回日帝城......臣下当日在银都苦等了两日,后来才发现他们已经改道去冬灵山,虽然竭尽全力赶去增援,还是来不及......请主公降罪。"
半晌没有开言的日帝眼眶都红了,疲惫地一摆手:
"算了,你也尽了力......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谁也阻止不了。"
声音带着沙哑,难掩悲痛。
--凌霄城外一别,竟是永诀!他连片言只语都没有留下。
陆河目中含泪:"主公......要不要向主母禀报?"
"不用。由我去跟她说吧。"
他长叹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内堂。
日神殿的后花园,是整个日帝城最美丽的地方。因为所有日帝城的臣民都知道,居住在这里的"日姬"碧罗衣公主,最喜欢培育种植各种奇花异草,一年到头,总是闲不下来。
此时,在明媚的春光里,一个身穿翠色罗裙、绿发碧眸的婀娜少女站在花丛中,遥望漫天柳絮,呆呆出神。
花园里的花儿奇迹般全都开了,随着清风轻轻摇曳,香气袭人。即使是刚刚栽下的幼苗也抽出嫩绿的新芽,一派生机勃勃。
侍立在近旁的宫女看见白袍绣金龙的身影缓步走来,连忙躬身下拜:
"日帝!"
青年挥了挥手。
少女转过头,面露欣喜之色:"浩然,你快来看!这几朵迎春花今天早上就开了,是不是我哥快要到了?"
她指着山石之下一丛粉红艳丽的迎春花。青年的喉咙一下哽住,悄悄把袖里的战报藏在背后。
"阿罗......"
"你知道吗,浩然?昨天晚上,我梦见他了,梦见哥哥来看我了......我告诉他,我种了很多很多的花,等他一来,这些花儿就会开的......大家都说,做梦是个好兆头。我和哥哥一向心意相通,他什么时候来,我总会有预感。今天正好是三月初三,是春祭日啊,哥哥很快就会到了!"
少女满眼都是欢悦,好像真的没有看见日帝眼中差点坠落的泪水。
"不要这样......阿罗。春城他......只怕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你不相信?是我哥昨天亲口说的......他从来都不会骗我,答应了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的脸上犹带笑容,泪珠终于扑簌簌滑落。
"哥,你答应了我的,一定来看我。我知道,其实......你已经回来了,是不是?"
婉转的春风在她身畔回旋,温柔得好比情人的怀抱。
少女伸手接住一片落花。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如同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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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雷武王朝灵山战记:
王朝历二十年三月初二,春、秋、冬三大灵山领主与伏魔岛魔首龙岩决战踏雪阁,两相俱亡。计有三柄灵剑毁于此役。
春灵山领主穆氏春城,颍州人氏。灵剑流光排名第三,同毁。卒年25岁。
秋灵山领主秋原静,中州人氏,天鉴师传人。灵剑流云排名第八,同毁。卒年26岁。
冬灵山领主沈冰洋,籍贯不详。灵剑流雪排名第七,同毁。卒年24岁。
另据伏魔岛战记:
同日,魔王岛六大魔首之一龙岩,与春灵山领主对决于冬灵山,殉战身亡,卒年29岁。
属于我的青春岁月(一)
"龙岩"这个名字,是师尊后来为我起的。
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半魔人。
在我们魔王岛上,所有的婴儿从出生第一天起,都是任其自生自灭,靠运气和本事存活。我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大概是个半魔族或者人族的后裔。反正,我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只有处在同一族类中的竞争对手,也只有足够强悍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去。
即便如此,岛上的资源依然极度匮乏。于是,经常有人冒险潜到岛外,或者一去不返,或者带回充足的补给。
我却从未想过要离开魔王岛。因为我就喜欢这种不断搏杀、把自己的生存建筑在失败者的死亡之上的生活方式。况且,我对自己绝对有信心,根本没有必要担忧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直到那一天,听说"天劫会"计划偷袭"灵剑之盟"的重要集会,正在大举招募拥有足够战斗力,而且形象接近人类的半魔族,我忽然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论搏击和杀人,我并不比任何一个同类差;论到外形,我至少有一半人族的血统,与普通人类并无二致,只不过身材要强壮、健硕得多。
我们一共集合了五六百人。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24年的居住地,在半路上才被告知:袭击的目标是一个叫春灵山的地方。听说是新旧两任领主的交接仪式,有一半以上的灵山领主将前往祝贺,连总领主风舞阳和副总领主也会到场。
我其实并不了解这些领主们,只知道"灵剑之盟"是我们魔王岛的死对头,已经持续了近二百年的战争。
计划的内容倒也简单:一部分人从隐秘的山道进到山顶;另一部分人则换上"灵剑之盟"弟子的服饰,混在道贺的人群之中潜入春晖殿。我正好是属于第二类。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难免令我倍觉新鲜,毕竟是第一次进入人间大陆,有许多奇妙的东西都是未曾领略过的。由于时间所限,也只能匆匆而过。
可是,从踏进春灵山的第一步起,我就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满山都是青翠的植物,还有各种各样没有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花草......反正我们魔王岛上从来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难道住在这山里的人不会眼花吗?加上空气里到处都是这些植物发散出来的味道,令我更加不适应,好像有一种浑身都懒洋洋、很想休息一下的感觉。
--嗯,这种感官上的反应当然很不好。在岛上的时候,哪怕你有一点放松,都会被对手趁虚而入。所以,就算在睡觉时,我也是时刻保持警惕,不敢有任何懈怠,何况现在大战当前?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原来是三月初三,也是人间春季开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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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当我站在春晖殿拥挤的人群中,心里一点都不紧张。
身边挤满了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穿着跟我差不多服饰的人。大殿的高台上,分成四五排坐满了来自各大灵山的领主们,个个衣冠楚楚,气派十足。尤其是他们腰间佩带的灵剑,那是我们魔族最为忌惮的神器,果然神光凛然,甚具威势。
然而,所有人注目的方向,却是正中央一道淡金、一个浅绿的翩飞人影。听见议论的人说,身穿杏黄色长衫、淡金色头发的人,原来是现任的秋灵山领主;而那个一袭青衫、浅绿色头发的,则是今日仪式的真正主角--即将就任的春灵山主人。
从我站的位置,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相貌。因为不敢靠得太近,也只能看见闪烁的剑影中,两个快捷无比的身形。在我看来,他们剑法的招式似乎太过繁琐花哨,显得力道不够,说不定我也有机会一人灭掉两个呢--我在心里十分鄙夷地这样想。
很不耐烦地等到第二场比试,总算换了一个褐红色短发的年轻人。他的剑法倒是刚劲猛烈,威力惊人,看得我手心一阵阵发热,恨不得立马冲上去,给他来上几刀。
就在这时,我收到动手的命令。
好几百个身穿相同服饰的魔族在呼叫声中冲入大殿,加上从山道潜伏进来的其他同伙。他们手持武器疯狂地杀戮,就像在魔王岛上,我们也是这般嗜血好杀。
--因为不是别人死,就意味着自己灭亡!
大厅里一下子乱了套。那些"灵剑之盟"的弟子匆忙间根本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己方,纷纷往四边退却,反倒让我们的人全都冲到了最靠近高台下的中央地带。
我也从衣袖里抽出暗藏的短刀,正打算大干一场。如果能顺便解决几个灵山领主,那就更好了。
突然,我清楚地听到坐在边上一个白须老者,向那个绿色头发的人发出指令:
"快用流光!春风万里!"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道刺目的光轮从绿色头发的年轻人手中炸开--
剑光的耀眼程度,令我一下子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情景!
无数的光圈在眼前浮现......我就这样目瞪口呆看着所有进入光圈范围内的魔族同类,和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无一例外全部被绞成碎屑和粉末,纷纷扬扬飘洒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我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暖人的清风从那个人身边直吹过来......那些飞扬的粉屑,弥漫的烟尘,拂在身上竟是如此的畅快舒适,教人根本想不起要抵抗。
......哦,应该怎样来描述这种感受呢?有点像打倒对手之后、发现自己仍生存时的那分满足,还是像偶尔休闲时,呆望天空的一点点惬意?
总而言之,这绝对不是此时允许出现的状态。它会令神经反应松弛,消磨掉渴望战斗的欲望......却又让你如此的难以抗拒,不由自主想要沉溺其中。
--第一次见识到这么温柔而又强大的力量!
过了多少年,我都没有忘记,这种力量带给我的强烈震撼。而在极短的时间内,我的确是有些走神,甚而有些困惑和不安......
铺卷的剑光从我面前扫过,全身都好像被一股热流所包裹。等到胸口一阵闷痛,大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剑风扫断双手腕骨,还有胸前的几根肋骨!
其他同伙的情形大致跟我差不多,所有聚集在大厅里的魔族武士就像风吹稻草一样成片倒下。包括几个离我不远的"灵剑之盟"的弟子,似乎也受到波及。
--真是一招既出,胜负立判!
面对这样无可匹敌的对手,还有什么可恋战的?!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我和那些尚能逃走的魔人们赶紧趁着一片混乱,争先恐后、狼狈万分地退出大殿......
我记得当时的春晖殿外到处都是人,闹成一锅粥。既有匆匆赶来增援的灵山领主和弟子,也有被我们袭击撤退出来的宾客和伤员。
一跑出大门,我就和同伙们冲散了。由于穿着"灵剑之盟"的服饰,我捂住伤口,一路跌跌撞撞冲出人群,虽然引来不少惊讶的目光,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拦截。
倒是遇见几个像是春灵山守卫军的人问过我:"这位兄弟,师门哪一派的?要不要到偏厅里歇息一下?"
我也不敢随便答腔,含糊应了几声,逃也似的离开大殿。
我想,这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一次挫败--该死的,这也太丢脸了!我连兵器都没有机会亮出来,就被打得受伤溃逃。
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识破我的身份,让我有机会逃脱吧?
......
胸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连带神志也变得混乱。
我拼命往人少的地方跑,既辨不清方向,找不到自己的同伴,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直到最后,我再也逃不动,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不记得多久之后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污,躺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这里属于山谷里平缓的坡地,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草地,垫在身下柔软之极。还有许多盛开的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阵阵我很不习惯的浓郁香气。时辰接近黄昏,桔红色的晚霞映着近旁的溪水,反射点点金光。我却根本无心欣赏这些风景,反而看得头晕目眩,更加没有力气撑起身子。
--完了!难道我要在这种鬼影都不见一个的地方白白等死?就算不被"灵剑之盟"的人寻获捉住,我也会被伤势所拖累,或者留在这里活活饿死,成为山中野兽的美食。但我实在没有办法移动一下自己的四肢,手腕和胸口骨折的地方疼得厉害,虽然口干舌燥,偏偏连近在咫尺的溪水都够不着。
我颓然躺在地上,真是沮丧到了极点:算了,反正我们魔王岛上的人命贱如尘土,每多活一天都是天大的运气,我却未想过自己会丧命在这种莫名奇妙的所在......
突然,我听到一个仿佛来自天籁的声音:
"你还好吗?你是不是受伤了?"
--我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这却是我一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语!
转过头去,我确信看到了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温暖、最无法忘记的眼睛。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起初,我只看见一个背光的侧影站在面前,肩上似乎还背着一个小小的竹篓。夕阳的余光照在他飘扬的长发,像透明一样,让我错以为那是银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