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永远都是一个人,也好过被别人欺骗,还要在背后暗算你。比如现在,你根本没问清楚我的来历,就贸然救了我,不怕我别有用心,趁机谋划陷害你?"我冷着脸、一脸沉重地问他。
"有可能。"他郑重考虑一会儿,同样郑重说道:"即使你真心对待别人,依然有可能换来欺骗和误解。然而,十个人里面只要有一个是真正需要帮助的,我们就应该竭尽全力去关心帮助他,哪怕曾经被另外九个所欺骗。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十个人里面,有十个都是假的,那么下一次,我们再见到有人陷入困境,依然要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因为,只要能让一个人重获快乐和满足,就让多一个人相信友爱和真诚,这世间就多一份希望。所谓朋友的存在意义,不正在于此么?"
"友谊和真诚?这样的代价,似乎太高了吧......"我茫然不解,还是没弄明白,"就算你的剑法很厉害,这样一次一次被人算计,总会遇上危险,迟早把命都赔上,这样也值得?"
"一样值得呀。只要你有一次,被别人真诚以待,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全心全意、不计艰险地关心、维护你,所有的一切都值得!这种互相支持、信任的感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剑法练得再高,总会有更强的人击败你;只有用心灵的力量打动人,才是真正不可战胜的强大--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含意深长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我实在无话可说,心中暗想:
这人的想法好奇怪!为什么他说的,和我所认识的完全不同?难道这么多年来,我所学习和习惯的一切,全都是偏颇和错误的?可我要是相信他的话,怎么可能在魔王岛上生存下去......当然,如果他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真是一致,对于现在的我,无疑更有好处。
月上中天。除了山谷里的风声和虫鸣,四周更加幽静。
撑了大半天,我也十分困乏,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看来,我们真不应该说这些。你该睡觉了。"
他莞尔一笑,打开带来的被褥,替我垫在身下,另一半细心地拉到我的胸口。
"那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至少没有丧失起码的警惕,生怕他在我睡着之后弄什么名堂。
"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坐在这里,一边看着你,一边休息。"
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拍拍自己的衣襟,盘膝坐在身旁,开始闭目养神。
--好吧,我也没有精力去猜测他的意图。嗅着他身上清淡的气息,却熏得我昏昏欲睡。被子很暖,很软,窝在里面的确舒服,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觉得,连梦里都飘散着铃兰花的味道......反正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踏实!
一觉醒来,到了第二天清晨。他的人已经不在,我身上的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眯眼瞧着初升的阳光,我有片刻失神,恍惚以为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依然沉浸在一个虚幻的梦中?
仅仅在一天之前我都不会相信:24年来,第一个夜晚,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居然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睡着了,而且睡得格外安稳,一夜无事!
属于我的青春岁月(三)
此后一连三天,每逢中午和日暮时分,他都会带来各种食物,再帮我包扎换药,清理伤口,然后漫无边际地闲聊。通常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我随便应付几句。庆幸的是,他再也没有提起搬到春晖殿的事情,我也不愿细想其中原委。
后山这里,果然少有人至。除了这位春灵山主人,我并未见过其他人的踪影。漫长的白天,我总是独自躺在草地上发呆,又不能乱动,望着周围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竟是从未体验过的逍遥和宁静。
每到夜晚,他就会来陪我。那时候,我们对于人间大陆的阅历都不多,实在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闲极无聊,他就教我认识身边的各种植物。
"我们春灵山上别的东西没有,就是野生的花草特别多......除了铃兰花和千层楼,这种长得像鸡冠花一样的,叫千日红,又叫万年红;像小老鼠尾巴一样的,是鼠尾草;还有只长叶子不开花的,叫彩叶草......那边的,是醉蝶花、吉祥草、地涌金莲和夏堇......"
我听得直打瞌睡,他仍然兴致勃勃,一边指点这些植物向我讲解:
"......这个季节开得最多的是迎春花,又叫望春花。只有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才会开放。如果在冬天就开花的话,说明今年的天气特别暖和,春天也会来得比往年早......还有很神奇的这种,是风雨花。听名字就知道,每当风雨来临之前,它们就开花了,简直跟天鉴师的预测一样灵验。"
啰嗦一大堆,我不得已回了一句:"你居然有时间研究这些?"
他正摆弄手里的野花,朝我眨眨眼:"我可没有仔细研究过,这都是阿罗告诉我的。阿罗是我妹妹,她最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了,去到哪里都要我带几棵新品种给她。女孩子嘛,总是爱美。"
妹妹......?看到他一脸爱怜的样子,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这种血缘亲情。因为在魔王岛上,我们从来不会看重这些。
"啊,说到爱美,她们最喜欢的,是这种玉簪花。你有没有发现?每到三月初三,佩戴玉簪花的人特别多,因为在这时候,它们开得最大,最美,也最香。"
他随手折下一朵雪白的小花,别在我的衣襟上,侧头半带得意地欣赏:"看,是不是很漂亮?教你一个法子,下次向小姑娘献殷勤的时候,就摘一朵玉簪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肯定能哄得她心花怒放,对你大有好感。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见我一脸不乐意,更加抱住自己的膝头笑得前仰后合。
我恨得直咬牙,真想摘一朵玉簪花也戴在他的头上去。
--现在回想起,却有哪一朵玉簪花,比得上那个人开朗明净的笑容?
我的伤势恢复很快,不过三日,就可以自己坐起身了,包括一些简单的动作。但我还是不介意由那个人照顾我饮食,穿衣,换药......我们魔族一向有着很好的体能和愈合能力,这让他惊奇不已。
"你的体质真是不错啊,绝对是修行的好材料。加上你这么有信心,如果有名师指点的话,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我闷闷不乐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有信心?"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执着坚定、毫不放弃的眼神。就凭这一点,只要你想达到的目的,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那时正在我的胸前包扎,顺便补充一句:"当然,你的身材同样很棒,等到伤好了,一定是威风凛凛,魅力十足,会让大多数男人妒忌,女孩子们神魂颠倒哟......你呀,就是脾气太傲,太犟了点。"
他半带数落的笑说,说到最后一句,仿佛轻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的脸一下子有些发烫......
****
第四天傍晚,喂我喝完带来的米粥,他对我说:"我的一位朋友说,今晚会有雷雨,我把你移到前面那个山洞里好不好?"
我也厌烦了这个地方,早盼着换一个场所。
刚刚收拾好一切,忽然狂风大作,暴雨突袭而至。他扶着我匆匆来到不远处一座岩洞前。
还没有站定脚跟,听到头顶一声霹雳,大片山岩和泥石扑头盖脑倾泻下来--春季里很少下这么大的雷雨,山上的植被还没有长成,很容易造成坡地崩塌,这是他后来向我解释的原因。
我的行动不便,完全没指望避开,正呆站着,眼前风声激荡,一个人影挡在面前,把我牢牢护在身后。然后双掌横拍,将飞来的沙石一举扫开,带着我跃出几步。
密集的石块噼噼啪啪落在我们周围,很快没了动静。我回过神来,简直吓一跳:
瓢泼的豪雨中,在我们原先站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沙石堆成一座小山。其中距离最近的一块巨石,就在那个淡青色的人影脚下。他的身上还有泥土的痕迹,肩头的衣服也擦破了,手臂上印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这个家伙!真是莫名其妙的傻瓜!居然为了救我,把自己都弄伤了?!在我的认识里,绝不会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傻事!更不必说他还是身份尊崇的春灵山领主,而我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见我还在发愣,他不由分说把我拖进就近的山洞,才松一口气。
我直直瞪着他,"你伤到了?"
"不要紧,不过划破一点皮......"他看也不看,把我按坐在地上,急着要检查我的伤情。"你怎么样?没碰到伤口吧?"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山洞里倒是颇为干爽,就是太挤迫了,我一坐下来,基本上占据大半的空间。他燃起火折,低下头查看我的伤处,几乎俯到我的鼻子底下。
"你刚才如果不是护着我,完全可以避开那些石头,为什么一定要挡在我前面?不怕有生命危险?"我屏住呼吸,不死心地冒出一句。
"你是伤员呀!如果我不护着你,难道还要你来护着我?"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奇怪。
然而,我的思想已经混乱,翻来覆去总想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救我?他是真的顾及我的安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吗?
一直以来,我都未将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平生第一次,有人这样在乎我......但他为什么要在意我的生死?为什么会关心我的处境,胜过他自己?
--想要在这世上生存,不是应该以自己的生存为最高原则?是什么样的理由,可以令一个人将别人的利益,置于自己之上?
沉默许久,我忍不住问: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参与这次袭击的魔族人?"
他并没有停止手上的检视,连头都没有抬,"第一天晚上庆功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么多前来道贺的门派,都没有弟子受伤失踪的报告。除非你本来就是从伏魔岛来的......"
"但你还是救治了我,并没有抓我去祭剑。"
"因为,你至少没有杀过我们的人。不过一开始,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被我的春风万里所伤。"他终于抬起头,满眼都是戏谑。
"救助自己的敌人,就是对己方的残忍。何况你差点把自己都搭上!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感激你,难道你真的不后悔?"
"感不感激,那是你的事。你日后尽可以来找我报仇。而我也有自己的原则--我认为你罪不至死,所以才会自愿为你疗伤。"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见我仍在思索,索性停下手,一句一句对我说:
"你应该记住,每一个独立的生命都是最宝贵,而且平等的,无所谓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其实并没有资格随意剥夺自己,或者别人生存下去的权利--包括我和你,无论人族、魔族,以及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若干年后,当我一字不漏向他重复这段话,才发觉对这些话的印象如此之深!
重新清理过地面,他疲惫地坐下,草草擦去手臂的尘土和血迹,轻呼一口气,"看来这雨暂时停不了,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呆在这里了,等明天再想办法。你先歇着。"
"你不用睡?"
"地方小啊,我总不能踩到你的头上睡!"他故意跟我开玩笑。
我环顾周围的环境,光是我一个人都不够躺下,只能靠坐在洞壁上。他一坐到对面,更显拥挤,腿都伸不直。一咬牙,结结巴巴地说:
"你......可以枕在我的膝盖上。"
他认真考虑下,居然自然而然点头:"唔,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几天光顾着招待来访的宾客,可把我累坏了......借你的膝盖来用用。"
他打个哈欠,顺势趴在我曲起的双膝,一侧过脸,惬意地眯起眼睛。
我反而被弄得手足无措,一点不敢乱动,实在看不过眼,不客气地问他:"喂,你就不怕我出手偷袭你!"
"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他模模糊糊说着,一会儿就没了声响,已经睡着了。
雨势并没有止歇。我第一次发现,春天的夜晚原来这样宁静,静得让人很想沉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柔软的绿发垂落在胸前,几乎窝进我怀里,唇边泛出轻浅均匀的呼吸。这副温顺安闲的样子,令我想起魔王岛上刚刚出生没多久、毛茸茸、软绵绵的小魔兽--总而言之,最没有杀伤力和危险性。
我忽然有一种抚摸他头发的冲动,就是想试试会不会比那些小魔兽的皮毛还要光滑,还要温软......终于没敢伸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他从梦中惊醒。
仰望洞外的夜色,我也合上眼睛,不断告诫自己:不管怎样,这算是最后一晚,就让我最后一次做个好梦......无论是真实的存在,抑或虚幻的梦境,明天一定要走了,绝不可以片刻逗留!
--否则的话,我怕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自己,或者一辈子沦陷在这里,永远走不出去......
****
天亮的时候,大雨初晴。他先行离开,说好会带些必须的用品过来。我嘴上答应,等他一走,立即活动一下四肢,悄悄走出山洞。
回忆他来时的路径,我尽量往相反的方向去。雨后的山地很湿,很滑,我的伤口还是很痛,只能慢慢一步一步走,小心谨慎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好不容易转到前山,我伏在道旁的树丛里,一眼看见那个青色长衫的身影站在殿前的长廊下,手里牵着一匹白马,还有大包行李。春灵山的守卫长垂手而立;
"领主吩咐属下准备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没什么。我的一个朋友可能过几天离开,预先准备好给他路上用。"他一手拍抚马头,微笑地说。
"领主的朋友是哪位贵宾?为什么没有住在春晖殿里?"
"呵呵,那个人呐,恐怕会不喜欢啊......"
我的心中猛然一震,咯噔一下......朋友?!他居然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我有过无数敌人和对手,唯独没有一个人把我看做朋友!
我突然觉得心慌,不敢再听下去,匆匆掉转头往山下跑。我跑得那样仓皇,简直是连滚带爬,自己也不知道在躲避什么?只有唯一的念头:逃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直到把这一切统统抛弃,忘掉......
偏僻的山路上,我没有遇到一个守卫军。凭着野兽般的本能,我很容易找到下山的路,一口气逃离了春灵山范围。
--不过短短几天,恍如隔世!上天,这是你跟我开的玩笑吗?还是从头到尾都是无聊的幻影?
我想,我总算可以明白:我逃避的,原来就是自己!一个害怕被改变、隐藏在骄傲外表下其实窝囊无比的自己。有谁来再次支撑起我剩余的勇气?
经过一条小溪边,我胡乱喝几口溪水,茫然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一眼看到右腕上他亲手包扎的丝帕,发狠劲扯下来,远远抛进水流里,目送它慢悠悠飘走。
--终于过去了,我的五天四夜!从此以后,我会回到自己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我的信仰。
从此以后,我还会把那个人当作唯一的目标,直到彻底战胜他,让他臣服于我的脚下,才能寻回我的信心!
手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闻到那股浓烈的香气,我顾不上流血和疼痛,把手伸进小溪里反复擦洗,拼命想把什么千层楼、铃兰花的气味冲得干干净净。
可是,无论清洗多少遍,当我回到魔王岛之后,每到夜深人静的夜晚,一抬起手腕,好像还是可以嗅到一点点淡淡的花香......
那么,再会了!我在心底说,希望我们还能见面。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重新开启我们命运的交集。
而那,也将是属于我们的,将令整个天下震动的--另一个传奇的开端。
(注:文中所写关于春祭日的习俗和饮食,请参看前文附录。)
属于我的青春岁月(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