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厄兆?"他若有所思,想起老师典籍中那稀罕的征兆,随后眉头蹙的更紧,心中只踌躇要不要给那人更添烦扰。可是他依然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也知道那人会怎么做。他掉头吩咐道:"回深阁!"
宣鲁都城-梁沃
秦光叔放下手中竹简,望见夜空中那不寻常的气息,舍利这时候慌忙跑进来:
"主人,大司寇来府上了,仲宰要您去一趟。"
秦光叔眉头紧蹙,随后舒展看来,苦笑道:"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不如去请司天官,有多少无聊虚妄的占卜都使将出来,反正国君仲宰争论到最后,也不过就是再议二字!"
"主人您真不去?"
"去请天官......就说我在整理典库,不能走开。"
舍利机灵地点了点头,应一声就跑了。
秦光叔拉了拉披在肩头的衣裳,又埋首仲宰府那或琐碎或烦乱的事务中。
成周三百年动荡世界,真就安定过吗?现在即使有再多厄兆,以宣鲁之积弱,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苟延国运罢了......秦光叔如此想,却又不自禁看向窗外天空。
西面暗紫,东方炎气衰弱,中原死气沉沉,他望着那颗炯炯天枢星,似乎若有所思。
"心不能静!"他凭窗而望,"行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想到自己的挂名师兄,不曾同窗共读,却听老师与同门一再提起,都说此人不凡,而偏偏这个非凡之人却安然朝堂。老师还说,他也许是弟子中唯一能全身而退之人......笑话,秦光叔心想,这位将军又回去做了大司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在宣鲁也有一段时日,东齐追捕也该松一些了吧?
这样想着,秦光叔伸手拿过案上的通关手令,径自写上批伏。以秦氏中一个小商贾的商队为幌,一路开好凭证。
他虽只有主簿之名,然宣鲁三代之前,国君就已架空,当时篡夺权利的正是国君的叔伯,如今国内是由仲宰季孙和梁于庸把持朝政,两人无治国之能,只懂得倾轧宗室,府内家政尚且混乱不堪,何况朝廷。直到秦光叔以门客身份入仲宰府门下,接手府内事,这府内事与朝堂事竟混在了一处,区区一个内府僚臣,案牍上有都城防务,大夫奏报,朝廷政令,甚至连宰相之印,甲兵之符都落在他的掌握中,非他刻意攥权,而是宣鲁已经糜烂如此,他非迂腐良善之辈,年少气胜,就这样不露声色的以陪臣之身份,隐隐把持了朝廷局面。
不知道那位骄傲的师兄,现在是不是遇到点麻烦?--秦光叔思量着。
尾声[江山可待]
太庙大火,一夜救扑,白日时灭,雄伟的庙宇成了焦黑废墟。
寝宫深处,国君的尸首已冷,没有围拢哀哭的宫人。
如姬夫人守在另一个儿子的床头。床上人苍白如同死人,只微弱一点心跳,表示他还活着却不动不言。胸前贯穿的伤口,请了最好的医师调治,医师摇头,说此伤极重,公子竟然不是立刻毙命也是奇迹。
凤琅满身绷带守着昏赵无恤,医师只说他疲累过度,内伤甚重,需要许多时的调养,凤琅粗通内息法门,略微检视,发现赵无恤真正是元气大伤,若非他根基甚厚,这一身本事怕是废了,而如今,无有三四年是难以恢复的。
天明时,赵无恤醒了。
他一翻身,猛地坐起,环顾四面,见凤琅正惊喜地看着他。
"叔叔......"
"吕赢如何了!"赵无恤焦炙地问道。
凤琅苦笑:"叔叔......莫着急,他没死。"
"在哪里?"赵无恤下床,一个踉跄。
凤琅搀扶住他道:"就在内殿中,我知道你一醒就会想见他。"
赵无恤到了那人床前,见到奄奄一息的那人,他也不顾及自己受伤的身体,导气入体,想为他疗伤,却发现自己的气息难以引动。
"叔叔,你家的伤也甚重,真气是无法动用的。"凤琅见他焦急,安慰道,"公子一息尚存,不如等待。"
赵无恤镇定下来,思量片刻:"昨夜之事,你都看见了?"
"是,我都看见了,叔叔身上乍然腾起一只黄色虚影,做飞鸟之形......"
"我所觉是炎贲帝君现身,如今行越再听不见这神名了,我记得你的族人依然供奉这神祗,迷商之时曾兴盛一时......"
"我家族人原本自命炎君后裔,但是我族祭祀大巫在百年前就失去了能力,神灵再不显神迹,我等小辈只是听闻些传说罢了,越族多相信天地之气轮回转生--神祗亦然,我等只有等待神灵再次转生,重新回到尊位之上......可惜一直都等不到!"凤琅道,"而岁星之说,在我族传唱中早已有之,还有商羊,黄鸟,都是炎君座下灵兽使令,这些我家是告诉过叔叔的......当时十二万分的敬重叔叔亦是因为你能得到黄鸟之魄,乃是神灵眷顾之人。"
赵无恤苦涩道:"我,本没有把你族传说当真......你也早就知道吧......可没有想到,传说神话,竟也有成真一日。"
凤琅一笑:"我知道叔叔的脾气,并不介怀,如今这世道不可靠神灵,只有靠自己!--叔叔,另有一事,要报你知道。"
"什么?"
"禹夕没有死。"
赵无恤喜道:"真的么?!"
凤琅黯然道:"可是事情有蹊跷,医师诊断,禹夕夫人重伤不治,偏偏腹中胎儿还有心音,也不知道怎的竟然还活着。"
赵无恤一惊:"妖邪?"
凤琅道:"凤琅不认为是妖邪,岁星已经被带走,现在夫人的胎儿应当也是吕氏血肉,至少名义如此......"
"如姬夫人是国君之母,她可有决定?"
"夫人劝将军,将禹夕夫人......处置了。"
赵无恤道:"不,不然吕赢若醒来,非于我拼命。"
"叔叔要藏起魔星吗?那朝廷呢,如今一片混乱,仲伯与魏舒两位老臣勉强支持着,并不能长久。而且,他们家两位意见也与夫人相同......"凤琅皱着眉头回答道。
"凤琅,如今还有什么退路,我只有为了他力争了。"
行越代公临朝,八月朔夜半,太庙大火,天显异象,代公重病薨,宫内大乱,后公子赢复位,亦沉疴难以理政,由大司马赵无恤代行国政,骄横擅权,一时间朝廷动荡,老臣纷纷引退。
云楚忽而发难,以行越妖邪旧事质问行越,欲约诸侯共讨。
"果真如我所料想,你这里有麻烦了。"秦光叔一身素陋衣裳,在宫中着实刺眼,但是他的清俊风姿却掩盖了一切,在宫殿中一路走来,宫娥多举目望。
他倒不是故意要这样进宫,只是他冒充贾人进的行越,来不及换装而已。
"师兄,你清减了。"秦光叔道。
赵无恤温和的看这神采飞扬的同窗:"你却好似长高了......"
少年正发身长大之时,几个月过去,如茁壮翠竹,俊秀挺拔,只是依然纤瘦。秦光叔闻言一笑:"光叔根基弱,可惜不能长成师兄这样的伟男子。"
说罢,他径自随赵无恤走进内宫。
重重把守下,那寝室中还贴着符咒,焚驱魔香,秦光叔皱眉趋前,床上躺的女子,根本不像活人。
他连忙把脉,半晌道:"她已死......"
"我知道!"
"吕赢呢?"
"他鼻息微弱,伤太重......"
"那么我想,吕赢胸前的红痣,已经不见了吧?"
"他伤在胸前......一片血肉模糊,哪里还能见到......"赵无恤心痛地说。
"我都听说了,还知道你得到那把剑,现在那剑怎么样了?"
"抹去血痕,看来神力丧尽。"
"那么先别提它,你的伤势如何?"
"不见好,似乎要再修养,老师的丹药我已经吃了,不过真气被寒毒损坏得厉害,难以引导,我还要花时间条理。"
"那么你身上那个呢?"
赵无恤知道他指的什么,叹道:"如果不是失掉了那个,也不会这样严重......"
"依你与凤琅之言,我想那颗所谓的岁星已被黄鸟之魄摄走了,你不用再防备禹夕的胎儿,它已经不是那个东西!"光叔沉吟片刻道,"如果所料不错,现在这胎儿......就是商羊,不让它降世,吕赢也回不了魂。"
"你又如何言之凿凿?"赵无恤迟疑道。
秦光叔道:"我曾遍阅典籍,知道混沌未开之时,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商羊,能言凶事外,多能吞吃魂魄与其他异兽,也能分出魂魄再造分身,那是棘手的怪物啊!吕赢的魂既然于此物一体,商羊死,吕赢如何活得下去?"
赵无恤道:"你说,那妖物要保存......它难道不会再祸害人间么!"
光叔忽而笑了笑:"我不用费唇舌,我只告诉你,有这么一线可能,救这怪物,是救吕赢......你无时间犹豫了,大司马。我来的路上,听说云楚蠢蠢欲动,他们的国君虽然在病中,依然是猛虎一头,这次借着天象特异的因头,打的主意非常之可怕,你不将事情交代清楚, 我怕你要面对的是诸侯讨伐,别忘记,这不是成周初年的行越,那时候且差一点点亡国,君王身死!"
"你已经有计较,说于我听罢......纵使惊世骇俗。"赵无恤平静道。
秦光叔挑起俊眉,眼神炯炯:"那死胎,商羊在其中了,它为了保住自己的生息也在拼命啊,也许还是想再返人间的......去拿玄刍,用它或可成功!你来动手,将这孕育八百昼夜的胎儿落地......"少年走到赵无恤面前道,"怪力乱神,何妨一用!就怕你敬神畏命!"
"你真干脆......恐怕神鬼于你,也只是道具。"赵无恤苦笑转身,向殿外走去。
玄刍已经失去那狰狞血痕,暗淡古朴,提剑的男子神色警惕,秦光叔亦是少有的肃然,他道:"女子已经死了,你不用太在意,她生前希望生下孩子,你必然要达成她的心愿。"
赵无恤闭目,再睁开,望向并排而卧的两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吕赢,愿你醒了来罚我......"
他举起剑。
混沌初开,灵识初绽,它只知道争斗捕食,或偶尔感天地之穷化,若有所思,商羊看得到天地那一点征兆,只言凶厄,它呼风唤雨,并不是为生灵,只为痛快,直到遇神祗偶然经过,捕而为使令。从此受了多少窝囊气,却也只能伏于炎贲座下。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那位帝君教给他"人"这字,又唤他见识开物神所造的凡间人世?
"没有人世间,就没有所谓凶所谓厄,所以你生出来,自有道理。"帝君奥妙莫测的这样说话,商羊自然不懂。
天老之前,地荒之后,或可解。
遇到个"人",或可解。
那日,在水边,一个陋衣瘦弱的孩子看到它,眼神忧郁而火炽。
"不如随他去?"帝君的呼唤已经微弱了,那界限模糊的人与神,终于遇到一块。
混沌有道理,却终于要分开。
商羊,你是否想做一做人?其实你不知道那是怎么滋味,也就不知道雨为什么要流泪。
其泣喤喤,
朱芾斯皇,
室家君王。
尤若当时出生,不过那时是一团漆黑,如今眼前鲜红一片,它挣扎,吼叫,努力挣脱,还有许多要知道,还有许多要做......
忽而感觉失落了什么,却又觉得那瞬间好不松快,本来似乎就是包袱......现在,他才是他,它也才是它......
什么东西尖锐而寒冷,光闪过,就好象某一次残忍的杀害,当头而下,它恐惧,挣疼,伤疤落在额头,听到剑掉落的声音......
哭声倏然而至,红光遍室,映照出宫门。啼哭嘹亮,呱呱坠地的白嫩孩儿是个男胎,他胸前七颗红痣如血,额头一道剑痕,仿佛宣告它的不同凡响。那是吉兆。
"吕赢!吕赢......"
谁在叫啊?
"吕赢!吕赢......醒过来!"
好吵,莫不是寡人又睡过头了?
这群莽撞奴才......
他微微嘟囔,就不肯睁眼,突然脸上一疼,一个响亮的巴掌,把他打醒。
秦光叔无辜地拍拍手,一拘而退。
留下刚刚睁眼,还迷茫的半张嘴巴的公子,与武人对望。
"赵......无恤?"吕赢喃喃道,"莫不是做梦,你还活着?不......我还活着?"
赵无恤梳去他额头凌乱额发,吕赢却感觉到武人本来一直稳定的手指,竟然有点颤抖。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你这模样......"吕赢觉得全身无力又疼痛,心想大概是回光返照。
"你这......"赵无恤只管狠揉这傻子进怀,无法成言。
代公薨后十七日,国夫人诞世子翕,灵公逐病愈,后世多言此事灵幻莫可言,世子诞时红光满室,乃大吉之兆,诸侯听闻,纷纷祝贺。灵公大喜,下国诏曰:"此子吉祥,应天而生,必为行越主,若有异议,寡人不听。"后又加恩,命大司马为太傅,另有一诏:"大司马国之栋梁,寡人在廷一日,不许辞归。"后分赏朝臣宿老,宽仁施恩,前事竟不追,朝廷安定,人心思归。
[后世皆谓成周天下衰弱,诸侯互相倾轧斗争,礼崩乐坏之象初露,陪臣执国命,王权零落,君不君,臣不臣,尤以东齐,宣鲁,行越最甚。然行越灵公前昏后明,由赵氏保全,君臣际遇,是为美谈。]
灵公十年春,大司马又请辞,竟得准奏。
后回乡荣养,为桑丘田家翁。
同年,灵公建行馆于桑丘,灵公十一年,禅位于世子翕,自号太主父,避居离馆,朝臣欣慰,皆曰世子虽然年幼,英明勤政,胜灵公多矣!
而送主父出城那日,一天到晚喜欢板着面控的年幼国君私下对赵无恤道:"赵将军,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你若帮我,我就把行越和吕赢都送给你--现在你不要行越,就只单送一样给你了,可满意?"
"陛下大恩,不言谢字。"素来跋扈专横的太傅兼大司马答道。
桑丘水绿山青,桑叶正收之时,采桑女子在田间,端是秀美风景。
一人头带斗笠,站在田边看南面那个皓腕如雪的也甚好,另个纤腰婀娜的也甚妙,不由食指大动。
他奔下田陇,正想找一个搭话,一只大手猛地扯过他单薄身子,圈在怀中。
"我当你赶着来帮忙农活,原来是为采桑女......"
"放手,赵无恤,你没见我正欣赏农田风景么?"
"说谎。"
"唉,这里就是你的地盘,寡人,不,本太主父被你欺负的狠了。真不如回都城!我那不争气的便宜儿子,可比你客气多了。"
"你可以写信回去问问,可有人欢迎你回朝?"
"......"
"当今国君比你好,你回去是多余。"
"你就向着他,那只狡猾的小怪物!他那点心思......"
"不去管他的心地,如今列国纷争如火如荼,西秦咄咄逼人,得到霸主地位依然不满足,大周前途凶险,行越这偏远小地,也只有‘他'能在乱世中支持下去。你不行......"
"你也不帮他?"
"那一位需要吗?"赵无恤叹息,那个表面十一岁的孩童,本身就是怪物,根本不需人帮忙,凤琅也经过调教,终于出师,比起他这个功力一直未复原的上将军,还更可靠些。
怀中抱着蜷起的瘦小身躯,赵无恤远望西面,"帝君,愿行越一片沃野,不要成赤地......哪怕是偷安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