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一君的表现相当良好,且不用说他的礼貌程度,但说是在饭桌上自如又适可而止的举止,就让我很满意。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天生来就是个这么沉稳大气的男人了,我有点脸红,有点动情,换句时下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我这叫重新爱上他了,或者叫......更爱他了。
席间,我的话不多,脸上也没有那种和白一君私下在一起时候的多样化表情,后来白一君说我那天真死板,我说我没有,我和家里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本来就这样儿啊,倒是你,跟我妈我妹怎么那么多可聊的?聊得我妈都想收你当干儿子了。
我没有胡编滥造,我妈确实是这么说了,连我妹那小丫头片子也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她想要一个更像是活人的哥哥。
"我真后悔带你来。"事后,我这么"怨恨"白一君。
那天,我们在我家一直呆到下午四点多,我们没有在我家吃晚饭,天黑得早,风又大,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安全,于是,再三拒绝了我妈的挽留,再三拒绝也没能拒绝掉的收下了她要我们带上的酱牛肉,我们被自告奋勇要送行的程小濛同学,我的妹妹,送到了楼下的停车场。
"行了,你回去吧,别让妈等急了。"把东西放进后备箱,我催促我妹。
"没事儿,我看你们走了我再走。"小东西还不死心,边说边直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瞟正在发动车子的白一君。
这让我有点危机意识了,不会吧,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一个家庭的审美取向是很类似的,如果说小濛也喜欢白一君,这一点也不新鲜,更何况她又是十七八九的年纪,情窦初开倒未必,可也是最容易动情的年纪。
"哎,哥。"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小濛把我拽到一边,"我问你一事儿,你这位白老师,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对,没有,他有男朋友,就是你哥哥我。
"没有,怎么了?"
"没怎么,我看他也像是没女朋友的。"胸有成竹一般的点了点头,小丫头嘴角快要挑到鬓角上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有点发怵她那种神情。
"嘿嘿,哥,你也没有女朋友吧?"
"你管得太多了。"我瞪她,却丝毫没能阻止她的伟大猜测。
"哎,你们俩现在是不是住一块儿呢?"
"......没有啊。"我心里开始打鼓了,都说女性的直觉足够可怕,我有点认可了。
"别蒙我,咱妈看不出来,我可看得出来,你们俩都不是一般的熟,哥你跟我说实话,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呀~~~"怪声怪气的丫头冲我挤眉弄眼,我抬手就弹了她脑门一下,夸张的哀叫过后,小濛冲探出头来的白一君撒娇一般的喊,"白老师!我哥欺负我!"
"行,那回去之后我给你报仇。"白一君无奈又好笑的应和着。
"行了你,别掺乎我们家务事。"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们不一般。"小濛压低音量继续攻击我,"打情骂俏......"
"我发现你上了大学之后明显学坏了。"
"我这是醒悟了而已。"拽了拽我的袖子,小丫头凑过来低语,"哥,你放心,就算你跟别人跑了,还有我照顾咱妈,大不了我找个上门女婿。"
"你赶紧回家去!"终于不堪忍受了,我克制住怪异的想笑的冲动,摆出兄长的架子勒令她住嘴。
"好啦,一奶同胞的,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小濛拉过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在我极度的惊讶和脸颊瞬间发烫之后,扔下一声"白老师再见"就一溜烟的跑掉了。
"哎,小波,怎么了?走啊。"白一君再次探出头来叫我。
我有点茫然,有点诧异,有点晕头转向,说严重一点我现在已经完全蒙了,走到车旁边,开门上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半天才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滚热的脸。
"你妹跟你说什么了,看把你吓的。"白一君笑着打趣我。
"她说......"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看着白一君,脸上是怪异的干笑,"她说她从咱俩一进门就看出来你跟我有问题了,还说......就算我不敢跟我妈说,也无所谓,因为......"
"因为......什么?"脸上渐渐浮起和我一样的怪异的干笑,白一君追问。
"因为......"我再次深深呼了口气,"她早就趁刷碗的时候告诉我妈了......"
□□□自□由□自□在□□□
那天,从我家回来之后,我脑子里一直很混乱,我想给我妹打个电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于是,到最后,我也没能顺利拿起听筒拨通家里的号码。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说不定你妈认为是开玩笑的呢,你看到最后她都没问咱俩什么。"白一君安慰我,"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你妹是真看出什么来了。"
"就因为她是我妹,所以我知道。"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们家人都这个特点,事情没有十足把握之前绝对不胡说八道。"
"好,好,那更好,现在你妈跟你妹都认可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谁知道呢......"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事实上到最后最让我烦心的,还是白一君这边,我家怎么都好说,关键是他的家里,似乎仍旧是统一战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我能感觉到白一君在抗争,他每次都把和家里又一次的矛盾升级说得轻描淡写,我知道他是怕我心里不舒服。其实我也是在抗争着的,我在和整件事抗争,也在和我自己抗争,好几次我都半开玩笑的告诉白一君,说你害死我了,你把我从化学老师变成了革命战士,白一君每逢此刻就同样半开玩笑的回应我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我们都是在玩笑,然后,在某一天,玩笑终于变得无力了,在过于严酷的事实面前,玩笑苍白而且虚弱。
一切的起因都是那张早间新闻报。
我平时是不怎么看报纸的,整个办公室唯一一个喜欢一边嚼着煎饼一边嚼着报纸的就只有雷震生,他是那种看报纸细致到连中缝的广告都不放过的狂热分子,于是,正是这个习惯,让他第一个发现了新一轮灾祸的导火索。
就是现在,我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作业本里奋斗,雷震生正埋头在早间新闻报里奋斗,办公室里只有判作业的声音和翻报纸嚼煎饼的声响,然后,突然间,后两种声响都停止了,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都跟你说过了别一边看一边吃。"我抬起头来冲咳嗽不止的雷震生苦笑,然后,我看到他抬起头来,用很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看着我,再然后,他在持续了片刻的犹豫之后,在咳嗽终于控制住了之后,把手里的报纸递给我。
他说:"你看看这个。"
我问:"什么呀。"
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了,然后,我知道了。
那是一则简短的通告,内容大致是,我们决定从即日起,与XX高中的教师白一君,断绝亲子关系,此后彼此两方面不再承担任何相关责任,特此通告。落款,白一君的父母。
我的第一反应是一阵尖锐的耳鸣。
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雷震生。
"不会是真的吧?"他看着我,表情像是试探,像是猜测,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的疑问。
"我不知道......"低下头揉了揉太阳穴,我低声嗫嚅,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我更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让白一君了解并且接受,我愈加不知道。
门开了,那个让我一大清早就接二连三"不知道"的家伙走了进来。
"今天早晨买早点的人还真多。"白一君左手端着饭盒,右手提着暖壶走进来,"打水的地方也是,那学生都满了,就说今天冷也不至于一下子那么多人啊,后来听说是三楼的热水机坏了,结果高二的学生就都跑到咱们这层来了。哎,小波。我帮你带了几个素三鲜的包子,还有紫米粥,都还热着呢,快吃快吃。"
唠叨着的家伙把饭盒放在我桌子上,然后看着表情僵硬的我们。
"怎么了,聊什么呢你们?又有恐怖的作业啦?"他兴致盎然,"让我看看有多恐怖,哪个班的?"
不,恐怖的不是作业,是报纸。这东西恐怖指数太高了,高到让我无法用语言表明,无法凭仰望目测。
"那个......你......"说话的是雷震生,他在尝试吐露些什么,却最终又把话咽回去了。
"我什么我,我可没帮你买早点啊,你都有煎饼了,快就着报纸吃去吧。"仍旧是兴奋的语调,白一君一如既往的"早兴奋"这次却让我有点烦躁了,我真想给他一记天马彗星拳,让他安静下来并且尝试接受恐怖的现实,但到最后,我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嗓子有点哽咽,为了掩饰这种哽咽,我低头伸手打开旁边的饭盒,却不知是不是被紫米粥的热气熏的,一阵眼眶发烫。
到最后,我们也没有告诉白一君报纸中缝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条多么具有爆炸性的新闻,我不敢,雷震生也不敢,我们不想毁了白一君这个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的,明媚的早上,于是,我们都守口如瓶了。
可是,我想,这守口如瓶能持续多久呢?总不能一辈子不告诉他吧,那样他早晚也会知道的。还是说我们干脆就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呢?那到时候他会不会怪我们没有事先给他一点思想准备并且知情不报?
我不知道,我那一刻能做的只是端起饭盒,喝了一大口被白一君放了不少白糖的紫米粥,好烫,烫在舌头上,烫在喉咙里,烫在心坎间。
整个那一天,过得还算平静,只是我心里总被那则通告弄得波澜起伏,我琢磨了一天,最终还是决定把事实告诉白一君,不管怎么说,他有知情权,他有权利知道事情真相。于是,我想在下班之后找个机会跟他说,但在我刚刚决定要开口的时候,却听到学校喇叭里广播说让年级组长到小会议室开会。
"哟,你还得开会呢,快去吧。"白一君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我等你。"
"不用了,你走吧,这会不知道得开到几点呢。"心里暗暗咒骂着,我催他快回家,"你先回去,待会儿我打车走。"
"那何必呢。"他仍旧试图等我。
"让你走你就走,回家给我做饭去。"我往门外推他,"我进家门的时候要是没有热菜热饭等着,今天晚上你就睡厨房。"
"行,行,行,老公大人,您慢慢开会,我这就回去给您做饭。"白一君一脸苦命相的边点头边往外走。
看着他离开,我松了口气,拿起笔记本往会议室走,我知道下面等着我的将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结的无聊的会议内容,窗外已经半黑下来的天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和郁郁,我不喜欢没有白一君就伴儿的回家之行,但若是赶上一个比他还贫的出租车司机,我宁可一路上没人跟我说话,嘴欠的,有一个白一君足矣,或者说,我不需要除了白一君之外的任何人在我旁边多嘴。
那天的会开到五点半结束了,头晕脑胀地从会议室走出来,我收拾东西离开学校,然后在路边等出租车,正为从我面前经过的每一辆出租车都不是空车而愈加烦闷时,背包里的电话又不识趣的响了起来,手忙脚乱翻出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白一君的名字,刚要接却看到迎面来了一辆空车,一边按下了接听键一边忙着伸手拦车,然后更加手忙脚乱的上了车,我在还没来得及坐好之前听到了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是程小波吗?"
"啊......是我。"关好车门,我示意司机稍微等一下,"您哪位?"
"我市交通支队的,白一君您认识吗?"
"啊......认识。"我有些发毛了,交通支队?不会吧,这小子违章了要我去保他?早告诉他别开那么快,早告诉他不要闯黄灯,怎么样,这次你闯了红灯了吧?还是说你撞人了?你总不可能把警察撞了吧?!
"您来一下吧,我这儿能联系到的就只有您一个,这手机里没有别人的电话。"对方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终于开了口,"白一君出了点事儿,现在挺危险的。"
我愣住了。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接连几次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看到出租车司机略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然后,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所说的地址,匆忙挂了电话,我冲司机喊:
"市医院!快点!"
我声音有点发抖,其实那时候我连肩膀都哆嗦起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之内出了那么多让我不能接受的事情,先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则让人惊心动魄的通告,然后就是在电话里听到了这个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我开始怀疑上天是不是成心想要逼死我,否则怎么会让我刚从鬼门关回来又想方设法要把我吓回去。
我受不了了。
而当我赶到医院,按着被急速奔跑拉扯得生疼的刀口闯进手术室的楼道时,我已经不仅仅是受不了那么简单了。隔着大玻璃,我看着被医生和护士包围的,带着氧气罩子的白一君,腿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了。
跟随的警察跑过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程小波,我就是他电话里那个唯一一个记录着的手机号码的主人。
警察说别着急,他伤的并不算重,只是撞击导致的暂时性昏迷,我说那血呢?!他身上的血是哪儿来的?!别跟我说他伤得不重,重不重的我看得出来!!
警察说你先坐这儿歇会儿,慢慢等结果,刚才急救的大夫都说了,初步看来外伤就是左臂骨折,腿没事儿,脸上那块儿是安全气囊释放的时候造成的高温烫伤,这都不严重,您得念万幸,他开的车好,车门跟车顶都有附加钢梁,但凡是个十万出头的普通车,这会儿早就车毁人亡了。
"那他......让什么车撞了?"问这话的时候,我声音抖得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斯太尔。"
我刚站起来,就又跌坐回去了。
天哪......重型运输车,白一君你疯了!你太会挑了!你怎么偏偏要和重型运输车较量啊你?!
"事故......原因呢?"我好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的看着面前的警察。
"当时是在高速上,斯太尔要并线出去,结果他从右后方过来,估计是一慌,刹车踩成油门了。这种情况特别多,尤其是新司机。"
不,不可能,白一君不是新手,他开车开了七八年了。
"遇到紧急情况,人就容易不镇定,要是还一边开车一边听音响什么的,就更容易走神。等意识到要撞车都晚了。"
不,这也不可能,白一君虽说开车快,但绝对不是玩儿命的人,他精神很专注,除了在慢行车道上跟我耍耍贫嘴之外,他上了高速之后还是很老实的。
"再要不就是心里有事儿,分神了。曾经有的肇事司机把人撞了都没注意,拖着走了好远......"
警察后头那些血腥描述我没听,我听不下去了,我在想会是什么让白一君分神到出车祸的程度,答案很显然,他家里的情况。
我难以自控的有一种罪恶感,我也前所未有的想要痛痛快快责骂他一顿来发泄。这才叫自找呢,都是你非要公开跟我的关系,好像这关系不公开就会指不定什么时候灰飞烟灭了似的,公开了,可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家里人要和你断绝关系,你自己分神到在高速公路上和载重卡车拼命,然后现在你让我一个刚刚手术复原从医院逃出来的人又逼不得已回到医院这个鬼地方来,好啊,现在不光你在昏迷,我也快失魂落魄了,我也快死了,让我死了算了,总比在这儿等着你抢救结果要好,快刀斩乱麻,谁来给我个痛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