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钟后,火车启动。李从乐走向座位,正好一片都是返家的民工,见到他微脏乱的粗料衣服,大多会意一笑。
"往回走的?"
李从乐坐下后,身旁的男人问。
"嗯。"
"我们也是,日头太热,过年没回去,这阵整好歇歇。啥时再来?"
李从乐摇了摇头,男人抽着烟卷,每一口,嘴角都满足地荡起纹路,沉默几秒,点头笑道:"明白。活不好找,不容易找着了,每天都像在吃老子的命。折腾!"
李从乐应随地笑了笑,男人又转过头和别人闲聊,他闭上眼,在心里默数过去的时间。到一小时零七分,他睁开了眼。
如果一切正常,李明轩的车应该在这时出发。
突然,有一只手从他肩后穿过来,抚上他的脖颈,昂贵的西装面料和粗糙衣领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阿乐,好久不见。"
熟悉的气息在耳边擦过,接着是太过熟悉的轻笑。
谢梁捉起他的手,轻松地把他提起,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李从乐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了些许轻松。
谢梁把手放进口袋里,不再看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兀自转身往前走,似乎确定他不会逃,也不能逃。
李从乐略微一顿,旁边有几个人挤了过来。
谢梁仍然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永远都是那么敏捷、又不失优雅,像已经成王的兽。
车才开动几步,阿丙用棍子敲打车窗:"喂,停下。"
常走长途的司机都认得他,车在颤动中缓缓停了,阿丙跳上去。
"是一个大的,带两个小的?"他问身边的人。
"嗯。"那人答道:"没看到。"
阿丙"呵"地笑了一声,道:"很正常。放心,跑不掉。"他大力推开窗户,伸出头去,"堵住后面的,跑了一辆,让你们好看。"
有人应声远去,阿丙提着棍子逐个敲打椅背:"身份证,都拿出来看看。"
他松开腰带,里面的刀便不小心露出一角,车厢里一片慌乱,阿丙逐一扫视,车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孩揉了揉眼睛,似乎刚被吵醒。
他怀里还抱着什么,阿丙往前,想要走过去看,手机却突然响了。
"嗯。"他接通,接着笑骂:"操,找到了?又让我白忙活!......嗯,散吧散吧,老子还没醒全。"
他说着,朝人群做了个飞吻,才跳下车。
车随即开了,众人的议论被湮灭在油门的喘动里。
李凡始终没醒,很早以前开始,碰上越害怕的事情,他就睡得越久、也睡得越稳。
像是一种本能,他给自己织了一个茧,就觉得自己很安稳。
这是危险的,但李从乐一直放纵。
--因为,这是他的凡凡,只要他还在,他就不会受伤。他从不容许他受伤。
李明轩阴沉着脸,松开拳头,把李凡抱得更深了些。
第4章 时速。
餐车厢里空无一人,倒很像谢梁的排场。
谢梁坐下,点上一根烟,朝李从乐笑道:"亏你忍了两年没出手,再忍一忍,我就要放弃了。"
李从乐伸长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塞进嘴里。谢梁把手里的烟递过去,帮他接火。
他长吸一口,突然笑了,道:"怎么可能。"
谢梁有些讶然,"嗯?"
李从乐说:"要你放弃,两年太短。"
谢梁眯起眼,支起头来仔细盯住李从乐,笑道:"果然还是只有你最了解我,阿乐。"
他唤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总是温柔婉转,格外好听。
李从乐偏过头去。
"我知道再见你,必定会看到一个叫我惊讶的新造型。所以,一直做着准备。"
谢梁把烟按熄在桌面上,一个发型师提着工具走了过来。
"老板。"他恭谨叫道。
"养你这么久,想必你也憋得厉害。"谢梁笑道:"不用顾忌,放手干吧。"
发型师点了点头,走近李从乐,抬起他满布胡须的脸。谢梁两年来一直让他呆在身边,却不让他碰任何人,现在,正主来了,他的确手痒得很。
李从乐却突然挣扎起来,手往前一拉一带,盖住发型师的后脑,把他的脸压在桌面上。
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去,却完全制不住他,一个很快被回旋踢扫倒在地。
谢梁以手止住另一个,朝李从乐柔声道:"怎么了?我们都已经相对十几年,不用怕。"
李从乐顿了顿,问:"要钱吗?"
"嗯?"
"我没钱。"
谢梁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说不出话,看着李从乐较真的脸,似乎快活到了极点。发型师却突然说道:"不要。放手吧,我难受。"
于是李从乐松开了手,静静坐回原位,抱歉地侧头说道:"有劳。"
"没事。"发型师拿出剪刀。
在发型师的手下,糟乱的头发渐渐顺服。流海轻巧掉落,再也遮不住那双又深又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寒光四溢,像只狐狸。
这是谢梁无数次做出的评价。
胡须很快也被清理干净,清瘦的脸颊显露出来。谢梁默默看着,突然笑道:"你一点都没变,我怎么会被你骗了那么久。"
发型师退后一步,李从乐甩甩头,直起身子,魄力逼人,哪里还看得出来两年里的怯弱老态?
接着有人拿来衣物,放下之后,却没有走,反是躬下身,恭谨地帮他解开汗衫纽扣。李从乐笑了笑,张开两手,方便他们更换。手放到皮带上时,他才按上去,笑道:"我来。"
人走开了,他站起身,面容悠闲,大方地褪下裤子。
谢梁靠坐在墙上,与他闲聊。
"知道我怎么找到你吗?"
"嗯。"
"一个人的手法总是很难改变。虽然你刻意下手轻了些,但我一听到消息,还是知道是你。"
谢梁笑道:"你过去太狠,即使隐忍,后劲也不小。那只胳膊废了,很难接回来,我看他辛苦,就索性帮他砍了。"
李从乐神色一动,谢梁又道:"小凡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很开心。阿乐,他在哪?"
"他很好。"
李从乐垂下眼,微微笑了笑,确定他们已安全离开。
"可是我很想他。"谢梁的面容突然柔和,带着溺爱:"我知道你把他支开,汽车?轮船?都跑不掉的,阿乐。"
李从乐身形悠地一动,谢梁却先一步,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舍不得吓坏他,所以把人都撤了回来。小凡那么聪明,路上一定很安全,我们就当他出去秋游,让他好好玩玩。"
谢梁突然抓住他的领口,把他大力拉近,略带情色地笑了,轻轻咬住他的嘴唇,说道:
"只要你在这里就可以了。小凡舍不得爸爸,肯定很快就会回家。对不对?"
他的手和唇都带着李从乐熟悉的烟草香味,李从乐闭上眼,表情似是痛苦、又更似欢愉。
车厢角落的扩音器里传来乘务员模糊的声音,但他们纠缠着,谁都没有听见。
良久,他松开唇角,仿佛一直在斟酌着,语气里终于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和凡凡回来,你放过他。"
谢梁一笑,舌尖顺势溜进他的嘴里,接着,又慢慢顺着脸颊滑到耳边,声音就像细丝一样缠绵传入:"不可能。阿乐,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你那野种的命也不能留。"
"凭什么?"李从乐问,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两年里最好听的笑话。
谢梁握住他的手,"你说呢?"
李从乐没有回答,身形忽动,谢梁仍然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仿佛在劝诫他不要再做无用功夫。手被捏得死紧,几乎不能动弹,李从乐笑了笑,突然把自己的手连着谢梁的一同回折,狠狠磕在桌角,谢梁的手在震荡中松开了,同时,"咯嚓"一声,他的手腕脱了臼。
谢梁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及反应过来,李从乐已经两步跳上对面的餐桌,一手猛力掀开锁上的窗户,从下窗的缝隙里滑了过去,攀在窗外。脱臼的手静静垂下,疾风吹散了他额头的冷汗。
两旁的人赶上来,李从乐用脚把窗户踩回原位,堵住了去路。
谢梁从腰间掏出枪,李从乐却朝他笑了。
"有种,你就开。"谢梁听不到他的声音,却看到他缓缓地、挑衅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他所愿,谢梁在手间把枪转了一轮,又顺势塞回口袋。李从乐偏过头,看了看前方和脚下的速度,似乎是想从窗上跳下去。
"你会死的。"谢梁温和地笑着,也用唇形对他说。
李从乐默默与他对视,目光深沉而又专注,像是在等待什么。
谢梁微一抬手,便有人砸开了旁边的窗子,把身体从空隙里挤出一半去,在风中艰难地伸出手,去抓李从乐的双脚。
"注意安全。"谢梁温言提醒。
那人面有苦色,却只好战兢兢地又把身子移出去了一些,改而去抱李从乐的腰。李从乐带着笑意,巍然不动,他却被疾风吹得摇摆不定,幸而有人从旁稳住了他的下身。
突然,火车速度渐渐慢了,李从乐轻舒一口气,避开那双手,朝谢梁挑眉一笑。
"少爷,前面有站。"
随身的谦叔疾步走来,皱眉道。
火车时速继续下降,眼见就要驶入站头,却不再减慢。李从乐静待片刻,突然松开手,往后一蹬,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钝响。
巨大的惯性让他往前滚了几滚才停下,他微一呲嘴,抱起手腕,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匀速驶过等候的人群,又重新加速,把站台甩到后方。
谦叔解释道:"这站不停。"
谢梁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几分钟前扩音器里是过站的信息。
谦叔垂手偷看他不动声色的沉默侧脸,心中有些惶恐,寂静之中,谢梁却突兀地笑了。
"真有意思。"他笑道,转向谦叔:"谦叔,这只狐狸太会逃跑,下次一抓到,记得先把他绑紧。"
"是。"谦叔答道:"我立刻下去吩咐。"
谢梁点上烟,冷冷笑道:"不用急,先理清楚。小凡有哮喘,他不会去北方。南边的城市就这么些,他太贪,一心想让小凡过正常日子,多半会选择大城市。这一次,把他逼急了,他未必不会铤而走险,注意水路。"
谦叔一一记下,躬身道:"是。"
谢梁站起身来,甩了甩被磕痛的手腕,瞥到李从乐留下的血迹,又轻笑出声。
"不需要动黑的,他玩不起,不会去玩。"
"明白了。"谦叔又点头答道,紧随着他走了出去。
番外:小点心(--阿乐也会讲笑话!)
李从乐有话要说:
"你们误会了......我其实从不阴郁。只是这帮人,太他妈难搞。真的。"
李从乐和谢梁蹲在一起抽大烟。
李从乐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收场子的时候?"
谢梁抱着老茶壶,温言笑道:"当然,阿乐。"
"有个酒吧,老板是个胖子。我进去收钱,他不肯给,说我长得像个娘们。"
谢梁眯起眼:"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
李从乐耸耸肩,"后来,我揍断了他四根肋骨,两条胳膊,一条大腿。可是......他似乎非常开心,一路叫爽。我打得没意思,就懒得继续。"
李从乐的眼神迷蒙又飘渺,道:"他的伤还没好全,竟然就关了酒吧,把床和铺盖摆在我家门口的走廊里,天天求我揍他,说揍得狠,再另付工钱。我没理,过了几个月,有一天,门缝里突然冒进来很多烟,我踹门去看,发现他蹲在门口做干烧板栗鸡。"
"......那是什么?"谢梁问。
李从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现在,我明白了。"
谢梁十分配合的问:"为什么?"
李从乐说:"因为......"
谢梁喝下一口茶。
"他有病。"
谢梁喉头一响。
"......阿乐。"
"嗯?"
"好、好冷。"
谢梁说完,把茶壶和烟头一丢,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李从乐不解,十分愤怒,揍他:"那你为什么要笑?"
"因为你太有意思。"
谢梁轻轻接过他的手,把他放倒,李从乐怒,反压,打架,撕咬,以下屏蔽。
李明轩关了台灯。
李从乐说:"你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们住在大别巷的三层危房里?"
李明轩抱住他,"当然,爸。房子太矮,我每次为了省事,都从三楼跳下去。"
李从乐说:"房东是个老太太,每天晚上,都会来问我,今天工作怎么样,吃得够不够,缺不缺钱,父母是不是还健在。"
李明轩阴沉点头,"你没告诉过我。"
李从乐的眼神变得很深很深,似是怀念,"后来,她还带上了她的独生女,告诉我,她贤良淑德,温柔可人,三十二了却还尚未婚嫁,就因为缺了那份嫁妆。"
李明轩切齿问:"那关你什么事?"
李从乐微笑,"当然关我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们欠她房租。"李从乐说:"一年半的,不少。"
李从乐说完,转头去看李明轩。
良久,李明轩说:"爸,好好笑。"
李从乐一言不发。
李明轩又说:"真的。"
李从乐问:"那你为什么不笑?"
李明轩扯开嘴角硬生生一笑,解释道:"我只是走了一下神,在想,那点房租到底有没有交。"
"哦,没。"李从乐答道,捏紧他的下巴,"想瞒我,还嫩了点。说,刚在想什么?"
李明轩稍嫌挫败地笑了笑,老实回答:"因为这阵子支持年下攻的好像越来越少,所以在犹豫,老子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李从乐眯眼,寒光一闪,孽火暴涨,直接扑到,拆吃入腹。
李凡刚洗完脚丫子,在床上乱蹦。
李从乐抱住他,柔声问:"凡凡,你知道为什么,两只猴子不能并排一起走吗?"
李凡打呵欠,揉眼睛:"爸爸,我想睡觉了。"
李从乐(呆):"......哦。好。"
配角有话要说:
谢梁:不停的抽烟,笑,抽烟,笑。跳过。
李明轩(跷二郎腿,冷笑):哼,老子怎么可能把这种事说出来?当然是放在心里。--不过,无妨,你尽管歪歪吧,来日方长,有你好看。
李凡(梦中):我不要青菜......求你了,我不吃青菜。
第5章 往事。
李从乐倒了一天一夜的车,直到确定没人跟得上,才往东边去。
手腕的绷带是自己绑的,多少有些松动和不便,但他并不在意,只随意平放在口袋里。想起谢梁最后的表情,倒还有些想笑。
旁边一直没人,到快开车的时候,对面才匆忙坐下一对小夫妻。
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看上去不过月余。男人满头大汗,把几个大布袋塞上行李架,刚坐下舒一口气,列车便开动了。
"车开啦。"女人低下头,用手指轻点孩子的头,边逗他玩。
孩子仍旧闭着眼,胖胖的小手伸出来,在空中乱挥,努力去抓妈妈的手。男人在一旁看着,笑道:"难得睡着了,你别闹他。"
"醒了就是个混世大魔王,睡了又不好玩。"女人抱怨,不过还是松开手,微微摇晃,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让他重又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