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确实骇人,但是道格拉斯先生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幻想。
他必须得这样做。
他那位高贵的朋友已经娶了位门当户对的合法妻子,还有个可爱的孩子。他却曾经和这样的男人保持着关系,犯下通奸和不洁的双重罪名,道格拉斯先生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而且,他打算结婚了。
婚事是他母亲的决定,订婚对象是个住在布来顿、父母双亡、没有什么嫁妆的姑娘。但是如果能够嫁给道格拉斯先生,她至少可以不必再寄宿在亲戚家中,仰他人鼻息过活。他和姑娘见过一面,此后有节奏地通着信。他得承认,和这位姑娘的通信是桩并不会让他感到烦恼的差事。
可是那种时候,热病沿着海岸线肆虐过一段时间,当瘟疫散去后,他就只能将信件和百合花一齐放在未婚妻的墓前了。姑娘的画像和信件他至今还保留着,道格拉斯先生有理由相信,要是这位姑娘还活着,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当道格拉斯先生从布来顿处理完后事,返回牛津时,房东太太告诉他,有位客人已经连续三天来拜访他了。
他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他那位客人坐在壁炉前,偏过脸来看他。这位身份高贵的来访者有着柔韧的身体和亮晶晶的蓝眼睛,语调温柔,眼神热切。
"很遗憾我听说发生了不幸的事,我想,我也许应该来看看你,雅各。"
这让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的厌恶疗法,他十七个月来的努力和坚持,已经开始土崩瓦解,前功尽弃。
--可是,你的爱是什么呢?
是一种幻影、一种疯狂,一种想要追回逝去时光的不切实际的热切?
道格拉斯先生觉得自己应该明白的,他所爱的、所珍惜的、拥有纤长四肢和漂亮眼睛的少年,在从伯明翰到伦敦的路上,就开始消失不见了。
二十年前还没有铁路,四轮马车在乡间小路上疯狂地颠簸着,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翻出来。而现在,无论是在曼彻斯特、在伯明翰、在伦敦,都是巨大的机器昼夜轰鸣,无数的烟囱高高矗立,城市上空笼罩着一股浓浓的乌云,火车呼啸着纵横整个离岛。
现在,他这位身份高贵的朋友终于要把一切都弄毁了。甚至要连自己一块儿、连同自己的健康、名誉、前途一齐摧毁了,像将一棵大树连根铲除般?在那些充满着罪恶气息的不洁的夜晚里,神用来惩罚淫靡世人的种子有没有在彼此的皮肤上寻找落脚点,总有一天要生根、发芽,开出玫瑰色的斑疹来?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道格拉斯先生。"
秘书有节奏地敲门声响起,将这位可怜的校长及时从混乱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他站起身,推开窗户,雪已经停了,风像利箭般刮进来。这时候是黄昏时分,道路上黑色的泥泞混杂着白雪。不需要秘书做更多的说明了,远远地,道格拉斯先生看到一辆奢华的镀金四轮马车正在朝康弗里津公学校园驶来,他甚至还能看清车后镶嵌的十字蔷薇家徽。
等十分钟后,他抵达学校门口迎接时,马车也刚刚停下来。
车灯打开了,台阶放下来,小爱德华先跳下马车,紧接着他的父亲德沃特公爵也下了车。他穿着一件裘皮大衣,礼貌地朝道格拉斯先生伸出了手。
"您好,校长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握住了他戴着手套的手,富于礼节地说:
"您好,公爵先生。"
"我送小爱德华回学校,这儿可真冷。"
"是的,是的,乡下总比城里冷很多。伦敦怎么样?"
"都一样,雪总是下个不停。"
当他们一齐送爱德华走到宿舍楼下时,出于客套,道格拉斯先生说:
"那末您能赏光去里面坐一会吗?"
"不,"这位公爵微微笑了一下,"我想在学校里走走,你能来做向导吗,道格拉斯先生?"
"当然,我很荣幸。"
小爱德华好奇地看着他们俩,最后自己转头上楼。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现在只剩下道格拉斯先生和德沃特公爵两个人啦。他们一齐往校园深处走。到处都堆积着厚厚的雪,学校里静谧得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只剩下皮鞋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作响。他们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谁也不说话,一直到他们走到湖边。湖面上结了冰,闪烁着冷冷的寒光。风从枞树林里穿出来,发出呜呜的怪响。
公爵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雅各。"
"事实如您所料,公爵先生。"
"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的。"
道格拉斯先生点点头。而且,他得承认,不管是从二十年前、一年前还是一天前算起,时间都是急遽而疯狂地逝去了。
"我决定过两天就动身去大陆旅行,我得要找一位信得过的医生。我总不能在英国找医生,万一传扬出去的话,那太可怕了。"
"您想得没有错,那确实很可怕。"
"是的,我尤其不想让小爱德华生活在流言之中。"
"您想得没有错,他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会小心应付的。事实上,我已经和律师商量过了,重新拟定了一份详尽的遗嘱,并且指定了几位可靠的监护人。"
"您考虑得很周全。"
"我必须如此,"公爵犹豫了一会,低声问,"那末你怎么办,雅各?"
"至于我自己,"道格拉斯先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冷地说,"我还没有想过。"
"你知道吗,雅各?事情一团糟,克莉丝汀娜·哈德逊留给我的那封信里充满了怨恨,她怀疑是我传染给她的。"
"......"
道格拉斯先生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雪地下潜伏着兽,它是那种一团团粘稠的绿色液体,不断翻滚着,咕噜咕噜冒着泡,随时可能缠上自己的脚踝,将自己给吞没掉。
"对了,雅各,你介意我参观一下你的实验室吗?我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去看过你的实验室呢。"
"不,我很荣幸,公爵先生,那末请往这边走。"
对于德沃特公爵来说,道格拉斯先生的实验室是处陌生的场所。文献档案、药品试剂和工作台各自划分着区域,走过档案区,试剂架占满了两面墙壁,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分类排列着,都贴着详细的标签,看上去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战士。
"请问您是有什么指教吗,公爵先生?"
"不,我只是很好奇而已,你总是这么井井有条。"
"这世界上让您好奇的事情太多了。"
很快他们就又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公爵四处随意地转了一圈,看上去兴趣盎然。道格拉斯先生并不打算陪伴对方,而是坐到了书桌旁,拨亮灯光,打开文件夹整理资料。
直到他听到公爵说:
"天快黑了,我还得赶最后一班火车回伦敦。"
"早总比晚好,公爵先生。"
"我想也许您能送我去车站,校长先生?"
"真抱歉,我现在还有工作。"
"或者您能送我到学校门口?"
"我当然会这样做,公爵先生。"
"谢谢您,校长先生,"公爵微笑了一下,"谢谢您的招待。"
"您能这样说我很荣幸。"
道格拉斯先生站起身,拿起手杖陪对方下楼,出于礼节,他一直目送德沃特公爵的马车离开,才返回实验室继续工作。
当将最后一份核对无误的索引放回文件夹时,道格拉斯先生最后看了一眼实验室,打算锁上门回办公室。他突然注意到,原本摆得整整齐齐的药品架上空了一个位置。他不由得走过去数了一遍,确实,瓶子的数量少了一个。
--空缺的位置下面贴着标签,用不褪色墨水写着『砒霜』的字样。
道格拉斯先生立刻摇铃叫秘书来。
"我要订一张今天回伦敦的车票,愈早愈好。"
但是年轻人迟疑了一下。
"可是道格拉斯先生,现在天已经黑了,最迟的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
第六章
太阳出来,热风刮起,草就枯干,花也凋谢,美容就消没了。那富足的人,在他所行的事上,也要这样衰残。
--圣经·雅各书
天还没有亮,雪虽然已经停了,云却依旧铺了厚厚一层,教太阳生不出来。这时厨房里只有女佣玛莎一个人,她伸着腿,紧靠着壁炉坐着,似睡非睡地打着盹。那只瘸了腿的苏格兰猎犬则一动不动地蜷在她脚下。这屋子里唯一活动着的,只有酒精炉子上烧着的水壶,滋滋作响。
直到这条猎犬突然站起身,并且吠叫不已时,玛莎才惊醒过来。她转过眸子去看,令她吃惊的是,她发现她的主人掀起了绿色羊毛毡子,正站在厨房门口张望,并且他差点儿被门口挂着的一串洋葱撞到头。
她慌忙站起来,拍拍围裙。
"上帝,您怎么能到这里来?您是有什么吩咐吗,爵爷?"
"不,没什么,"她那位尊贵的主人微笑了一下,脸色看起来却像墙壁一样灰白,"好姑娘,你能送一壶热茶到我房间里去吗?"
"当然,当然,爵爷,我......"
"不,不,别紧张,好姑娘,那末我等你的茶。"
"是,爵爷,"这位姑娘拼命点着头,"要准备些什么茶点?还是惯例吗?"
"不,我什么也不想要,请记得把茶煮浓一点。"
"是,爵爷。"
绿色羊毛毡子重新放下了,这位姑娘的紧张心情也才稍稍平息,她立刻麻利地干起活来。
玛莎端茶上去时,公爵穿着晨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她小心翼翼放下托盘,低声问:
"爵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没什么。谢谢你,玛莎。"
但是她离开时,她的主人又多吩咐了一句。
"对了,玛莎,你能保证你不要来打扰我吗?"
"是。"
姑娘屈身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样只剩德沃特公爵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啦。打开壶盖,他从砂糖壶里舀了一勺糖进去,接着又掺了些别的白色粉末,他看着它们,直到确定它们全部都溶解在那一汪暗色的茶水里。总体来说,他发觉自己心情平静。他并不格外在乎他自己,但他决不能让整件事故变成一桩丑闻。现在外头光线似亮非亮,风刮得厉害,树枝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那种蜡黄蜡黄的光闪烁着,映得满屋子里的樱桃木家具都显出一片赭红色。
这使他忽然想起来,不久前他去摄政公园教堂时的情景。那时候教堂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他听到钟声缭绕,唱诗班齐声合歌,似乎能抵达天庭。神坛之下,青年男女衣角洁白,誓言庄重。
『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要尊重她的家庭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份到终身。不再和其他人发生感情,并且对她保持贞洁吗?你在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
『你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都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直至死亡才能把你们分开。你在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
在主面前的仪式结束后,亲朋好友拥簇着新郎新娘驾车离去。牧师威斯利先生走下讲坛,他相当高,讲话慢条斯理。
"恐怕怠慢您啦,公爵先生。"
"不,没什么,现在真是结婚的好日子。"
"当然,谁都会想趁着财产法案颁布前赶快结婚的。"
这句俏皮话让德沃特公爵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想是的。"
"真抱歉,公爵先生,接下来我还要主持一场仪式。"
"还是婚礼吗?"
"不,是一场葬礼,公爵先生。"
"真遗憾听到这个。"
"是我的女儿,她是主赐给我们的天使,但她如此可爱,以至于四个月后,主迫不及待地又将她招回身边了。"
公爵退了一步,这样他就能看到教堂墓地外摆放着的一具硬木棺材,以及披着黑纱的女士了。北风呼啸,白雪皑皑,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但是这种顷刻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啦!因为走廊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响起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回来了,父亲,"
他那位独生子、年轻的小勋爵斜倚在门口,帽子捏在手里,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情。
"我不想留在学校,父亲,所以我让老威廉先生接我回来了。"
"为什么?"
"和我要好的朋友们一个也没有来,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学校里。父亲,现在还没开学呢。"
"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爱德华!"
"而且,我听老威廉先生说,您找律师改了遗嘱?"
"当然,因为我打算一个子儿也不留给你!"
这个孩子斜着一双蓝绿色的漂亮眼睛看着对方,下一刻他就突然抓起桌上的铃,猛烈地摇晃起来,并且,对着推门而入的秘书大声吩咐道。
"听着,给我订张车票,我要回我母亲那里去!"
闻询赶来的老威廉先生看看公爵,又看看小勋爵,感到非常尴尬,但是他富有经验地、礼节性欠了欠身,同时把盛名片的银盘子送了过去。
"这是昨天拜访的客人,我初步安排了约见时间,请您过目。"
"好的。"
德沃特公爵拿起上面的第一张,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是迪肯警长的。他将这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上面留着一句客套话,『可否纡尊指点哈德逊夫人一事』。这种奇特的措辞,直觉让他感到很不安。
"迪肯警长是什么事?"
"他看起来很迫切地想要见您,虽然昨天下午您不在,但他仍坚持等到吃完了茶点才走。我安排的时间是......"
"好啦,老威廉先生,让他早点过来吧,那么就十点钟。"
"好的,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剩下的麻烦你重新安排一下。"
"好的。"
老威廉先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但是他并没有马上退出去,而是将小勋爵拉到公爵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低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
茶桌上摆着的茶壶用保温棉罩盖着,还冒着热气,老威廉先生殷勤地为小勋爵倒了一杯茶。
但是德沃特公爵突然站起身,抓过放茶壶和茶杯的托盘,猛然掀翻到地上。接连着几声脆响,现在无论是茶壶、茶杯还是砂糖壶,全都破碎成一片一片,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毯上啦。暗色的茶水迅速扩散开,泅湿出很大一块印渍。
公爵家里那位平时被宠惯了的独生子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摔上门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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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德沃特公爵并没有提前等候客人的习惯。但是这个早晨,他却少见地留在书房里等待迪肯警长的上门拜访了。确切地说,他有点儿坐立不安,各色各样的遐想充斥了他的脑海。是的,他原本应该将会面时间安排得更早一些的。他终于重新坐下来,企图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是他很快又被打断了思路,因为他的私人秘书老威廉先生将今天的信件和电报送进来请他处理。
翻了翻来往的信件,公爵随口问道。
"对了,威廉先生,你能告诉我,爱德华怎么样了?唉,事实上是,我去敲门时他不肯开门。他还是坚持要回他母亲那边吗?"
"不,小勋爵他又吵闹着取消了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