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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名字、新的地址一旦浮出水面,就好像是黑夜里闪过的一道光线,蓦然照耀行人的眼睛。在从伦敦去布莱顿的火车上,道格拉斯先生将格雷斯-格斯艺术公司回复给他的电报摊开来,仔细又看了一遍。
--布格罗之《溪边维纳斯》,由乔治·林顿先生购得,布莱顿滨海街三号。
坐在他对面的公爵忍不住问:
"可是,雅各,你是怎么样让提供给你顾客的姓名和地址呢?"
"您要是假装自己是个富有又偏执的收藏家,立志生前要收集所有描绘水边维纳斯的画像,从霍克到维拉斯瑞支都不肯遗漏的话,他们也是会被您的执着和潜在购买力所打动的。"
道格拉斯先生将电报叠起来,慢慢地说。
这时候,火车也恰好停住了。要是盛夏时的布莱顿,热闹得就好比是另一个伦敦,而隆冬时节,就冷清得堪比苏格兰高地了。风刮过来,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德沃特公爵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印度麝香的香水味道。
没有下雪,天气还是冷得厉害,灰蓝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边际。顺着海岸线,远远地能看见,一片延伸到海水中的山坡上,零星矗立着几幢乔治四世时期风格的别墅建筑,好像是站在岩岬上的几只白色知更鸟。
"好极了!要是路上的标牌没有指错的话,我看就是最靠近大海的那一幢别墅了,"道格拉斯先生举起望远镜,"好地方!这简直比皇家别馆看起来还要优雅哩!考虑到当年正是咱们的国王挑选布莱顿作为偷情之所。换作是我,也会想要到那里去幽会哩。"
"......"
"准备好了吗?看起来咱们得要去拜访这幢华丽的建筑和它神秘的主人,顶好他能好心留宿我们,瞧,天都快黑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公爵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终于忍不住开口。
"唉,雅各。你要是说滨海三号就是那幢小房子的话,我得说,实际上,那是我的财产。"
"什么?可是我注意到门上挂着的根本不是您的家族徽纹。"
"因为那是我母亲名下的财产,是我外祖父时候修建的。不过我得说,住在里面的感觉其实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美妙。我每次来布莱顿度假从来不住那里,而是住坎普顿的别墅。"
"它是闲置的吗?"
"不,它委托给某家房产代理机构了。你要知道,在布莱顿,度假别墅从来不愁租不出去。夏天的时候,鹅卵石海滩上全是攒动的人头,看上去像片长满马铃薯的菜地。我们要过去看看吗,雅各?不过我没有钥匙。"
"为什么不呢?"
他们于是一齐沿着海滩走过去,爬上小山坡,这样无论是大海还是滨海三号都离他们更近了。一道暗色的围墙将他们阻碍了他们的步伐,生了锈的铁门上挂着狮子的徽纹,光秃秃的紫衫则在围墙前站成一排,只有脚下的常青灌木还带着一点绿意。看起来现在里面没有人,因为大门上出租的铜质牌子并没有取下来。
钥匙根本不是任何障碍,因为它的主人德沃特公爵已经脱下皮靴,爬到紫衫树上去了,又倏地一声翻过围墙,跳了进去。
而我们的道格拉斯先生只需要姿态优雅地站在门口,点燃一支雪茄,一直等到里面传来拨动插销的声响并且哐地一声门开了,他才弹弹烟灰,慢步往里,好像自己是一位接受主人邀请的高贵客人般。
但是他们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背后传来一声枪支的闷响,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举起手来,先生们。"
我们可怜的公爵他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呢,他只穿着袜子、光着脚站在这又冷又潮的泥地里,他很想企图再往前多跳一步,这样他就能够到自己摆在门外的皮靴了。要命的是,枪声又响了一次,打进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道格拉斯先生吹了声口哨,压低了声音说:
"看来私闯自己的寓所也是有罪的,我亲爱的公爵。"
现在这位公爵无可奈何地说:
"嘿,伙计,事情恐怕不是您想的那样......"
"对不起,先生们,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实际上,我是......"
"您们是企图闯空门的抢劫者。听着,将手放在后脑勺,往外走。别指望玩什么花样,咱们很快下山去,先生们,就像你们来时那样快。"
"嘿,我敢打赌,您是红头发伍德叔叔,我敢打赌错不了!"
这位公爵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地回过头去,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是德沃特家的爱德华,您不记得了吗?我那时候还小。"
现在道格拉斯先生也终于能回头了,这是个矮小却健壮的男人,总有六十岁了,脸上虽然已经满是皱纹,端着双筒猎枪的手可没有一丝颤抖。要说他是红头发,道格拉斯先生可一点也不能看出来,因为这位守屋人绝大多数毛发都已经弃他而去,只在脑后际留下一圈稀疏的灰白色。
这位守屋人放下枪,上下打量了公爵一番,半晌才问:
"......爵爷?"
"我是爱德华·A~德沃特。"
"噢,上帝,瞧我都干了些什么,"老人扔下枪,搓了搓手,显出非常羞赧的样子,"实话说,刚才看到您爬树的样子,我就想起您了,但我真不敢相信。"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树上睡着了,总是您把我抱下来。"
"是的,是的,我当然记得,爵爷。我得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红头发伍德了,他们都管我叫秃头伍德啦。上帝啊,您们快进来吧,外面多么冷!"
公爵感到最幸福的是,他终于可以将鞋子穿上了,他冷得直跺脚。
"不,不,用不着了。我亲爱的老伙计,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一点小事。你还能记得,两年前是什么人住在这里的吗?"
"我当然记得,我还没有老到会忘事儿的年纪,爵爷。两年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个顶漂亮的金发姑娘,腰肢苗条得很。不过她也不常来,差不多每个月一两次,每次都是和她的丈夫一起来。"
"她的丈夫?"
"当然,我经常看到他们俩一齐在海滩上散步。如果不是她丈夫的话,难道现在的社会风气已经败坏到这样不懂规矩了吗?"
"那你还记得她丈夫长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他没您高,脑袋有点微秃,也许年纪和您差不太多,我不确定。"
"他叫什么名字?"
"林达先生......还是伦敦先生?上帝,我记不清楚了。不过,爵爷,我这里还有这位先生的名片呢,我准还留着那种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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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伦敦协和街五十二号、乔治·林顿先生的寓所外,尽管连日来来往旅途奔波,咱们的两位主角看起来还是相当有精神的。房子里面看起来静悄悄的,道格拉斯先生甚至不能确定主人是否在家。整个早上,只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寓所门口,几位穿着黑衣的女士下了车。
"你打算怎么拜访他呢,雅各?"
"我早就考虑过这件事情啦,"
道格拉斯先生从记事本里取出一张印刷考究的名片,上面印着『格雷斯-格斯艺术公司油画部 J·道格拉斯』的字样。
"我的公文包里还有份前天我在格雷斯-格斯艺术公司花五个先令买的一本油画目录,我得说,它会是件极好的道具。这样我看起来就更是位殷勤的美术品推销员了。"
"好极了,雅各!那末我怎么办?"
"至于您,我还没有想好。考虑到大多数家庭对登门拜访的推销员并不怎么友好,您也许可以暂时在外面等候。"
但是事情看起来比道格拉斯先生预计的还要糟上许多倍。重新整理了领带,站在门口,道格拉斯先生打了很长时间的门铃,才有人过来开门。
这是一位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男管家的汉子。他耷拉着脑袋,眼眶下留着一圈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相当疲倦。
"请问您有何贵干,先生?"
"是这样的,伙计。我们公司刚刚收购了几幅美妙非凡的作品,我想以林顿先生的品味,他不可能不对这些画作表示出兴趣。事实上,我昨天已经和他预约过了,他非常急切地希望看到我们的印刷样品。"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
这位男管家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甚至不屑于接过道格拉斯先生递过来的名片。
"那也许是前天约的,你看......"
"噢,得了吧,"
管家粗暴打断了道格拉斯先生的说辞,连道格拉斯先生递过去的一枚银币都视而不见,而是不耐烦地下达了逐客令。
"听着,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这种蹩脚的推销员!"
下一刻大门便啪地一声重重关上了。
这让我们的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沮丧,尤其是一旦想到德沃特公爵正坐在街对面的咖啡店里,也许正透过橱窗看到这失败的一幕。但是他可不会轻易放弃,而是拦住了一位刚刚向协和街五十二号送过报纸的小听差。
"嘿,小伙子,你能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见到林顿先生一面呢?"
"您?"少年上下打量了道格拉斯先生一番,吹了声口哨,"那是不可能的,先生。"
"为什么?"
"为什么?"少年接过一枚银币,用牙齿咬了咬鉴别成色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哈,这还需要问为什么吗?要问林顿先生的事情,与其向我打听,您还不如去问问肯特,他是这里的园丁,您要是手里头有板烟的话,那是顶好的。"
"我要怎么找到他?"
"他总躲在那边的橡树背后偷懒抽烟。"
少年说完这句话,按了按帽子,笑嘻嘻地跑远了。
要想一眼认不出谁是园丁肯特恐怕都是桩不容易的事儿,因为这时候,橡树林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脚下横着一面铁锹,正在边说话儿边往烟斗里使劲塞板烟屑,身上的园丁服则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泥印,--他准是听差口里的肯特。而另一个,打扮得像是个想随便在什么地方找点零差事做的临时工,唉,他就是德沃特公爵。
当看到道格拉斯先生递上来的盛满了烟丝的板烟袋,这位园丁更加滔滔不绝。
"噢,要找林顿先生,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
"因为老爷他已经死了。"
"什么?"
"他不断地发着高烧,胸口痛、眼睛痛、耳朵痛,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在痛的。最近一两个星期以来,他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不仅白天,晚上也需要护士和佣人轮流照看他。就在昨天晚上,他终于摆脱了这些痛苦,蒙主召唤了。今天早晨就举行了葬礼,在墓园里,最后一锹土还是我撒在棺材上的哩。"
"圣母在上,真遗憾听到这个。他不是还很年轻吗,是被什么魔鬼缠上了吗?"
"当然,夫人和医生坚持说那是疟疾。"
"疟疾是可怕的魔鬼。"
但是肯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吐了口烟雾,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老爷死于梅毒。"
道格拉斯先生和德沃特公爵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站在雪地里,寒冷顺着脚踝蔓延上来,仿佛要透到骨髓里。
第八章
有罪的人哪,要洁净你们的手。心怀二意的人哪,要清洁你们的心。
--圣经·雅各书
要是从协和街再往外走一点,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看到金斯敦公园了。这时候天气冷,往常拿着球拍的贵族子弟们或是那些谈恋爱的时髦男女,全都不见踪影了。光秃秃的枞树像生了锈的钉子般一排排扎在雪地里,公园中央喷水池子里的水结了冰,雪在池子边的裸体雕塑身上披了件棉被。一匹用作出租的瘦马挂着牌子来回逡巡,孤独地等待着顾客光临。不止是摄政公园,整个伦敦好像都因为这严寒而骤然少了一半人口。
一般来说,道格拉斯先生同德沃特公爵一块走时,多半他们之间是没有甚么共同话题好聊的。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往往最后还是公爵首先打破沉默。
"我们这是往哪里走......道格拉斯先生?唉,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在伦敦是住在哪里呢?"
"我现在住在西伯里大街三十号的樱桃旅店,我猜也许您还记得那里风味绝佳的樱桃果酒。"
"好吧,"德沃特公爵停顿了一下--这位先生在讲接下来这句话时稍微显得有点迟疑,"那么格林威治山下的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道格拉斯先生?"
"您的问题简单得很,您要是明天翻翻报纸,就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事实上是,我花钱登了广告,打算卖掉它。"
"你是......你是不打算住在伦敦了吗,雅各?"
"恐怕是的,公爵先生,我不会再想住在伦敦了。"
"是吗?我得说,我真遗憾听到这个。"
"我同样感到遗憾,我原本还指望靠它升值养老,但现实证明我不是个有眼光的投资家,希望价钱不要亏太多。"
"我明白了......"公爵勉强微笑了一下,随即转换了话题,"就要开学了,无论如何,您都得要回伯明翰了,道格拉斯先生。"
"您说得很对。"
"你买了哪天的车票?"
"明天下午,公爵先生,我总得比我的学生们去得早。"
"我们现在是往哪里走,道格拉斯先生,是送你回樱桃旅馆吗?"
"不,我想回现场看看,公爵先生。"
对话又中断了,出租马车在车站停下来,他们上了车。
要不是道格拉斯先生有迪肯警长的名片,守在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的警卫恐怕是不会考虑放他们进去的。即使是这样,在放这两位不速之客进屋后,年轻的巡警紧紧依旧盯着他们的举动,生怕他们会偷走什么东西似的。
但是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一切都没有变。门后面摆着衣帽架,随意挂着几件女人的衣物。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的布格罗的《溪边维纳斯》,色彩饱满得好像随时要从画里面走下来。顺着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楼道里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这样至少抵挡住了窗外呼啸的北风。楼道墙壁上留着两处弹孔,一处位置很高,都快贴到天花板了。再往前,就走到那间弥漫着不幸的房间里了。房门是不能完全锁上的,因为螺丝松了,即使关上门,要是用力就能推开。房间里血腥味道已经闻不到了,可是还是冷,因为壁炉也一直没有被点燃。
道格拉斯先生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圣经,书还很新,书页处却被主人翻了很多次,但是谁家里没有一本圣经呢?这是在摄政公园教堂里随处可拿走的一个版本,因为上面还签着威斯利先生写的"你若敞开心灵,主就会进来"。
他抬起头来,注意到公爵正在站在沙发后的窗前,往外张望。他于是走过去,问:
"当时这扇窗是您打开的吗?"
德沃特公爵低声回答他:
"是我打开的,它当时还上着插销。"
"您脸色不好看,您是在害怕吗?"
"不,我不害怕。我只是在想,哈德逊女士同时在与我、与林顿先生交往。"
"您在想,谁也搞不清楚你们是谁传染谁?"
"不,事实上,我怎样都没关系,只有你,道格拉斯先生,我感到很抱歉。我真希望我能设法补偿你。"
"我看用不着了。"
"现在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建议叫辆马车送您回您的庄园去,您的脸色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