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流萤----吴沉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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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后,天气开始热起来,阳光射在人身上的温度也逐步提高。夏季到来,江临风愈发享受这种每晚抱着黎箫温凉而柔软的身体入眠的日子。这时候医院方面传来好消息,一位器官捐献者正好出了车祸重伤垂危,根据其之前签下的捐献书,这个人死后的可用器官将无偿捐献给有需要的病人。而他的血型、肾脏恰好与黎箫的匹配,只等这个人一咽气,黎箫即可优先安排手术进行器官移植。
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后,江临风沉吟不语。他匆匆驱车回到小楼,一进门,正看到黎箫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与林姑姑坐在沙发上说话。林玉芬不知说了什么,黎箫微红了脸,习惯性地垂下头去,美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微笑。在临近傍晚的柔和光线中,黎箫的笑浅近得如同最清澈透明的一汪泉水,微微一动中,折射着动人心魄的光。江临风一动不动站那注视着,从不多愁善感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丝难以捕捉的酸楚:这个属于自己的男孩,这个属于自己的微笑,如果有一天,再也无法看到,再也无法触摸,而是消失在自己权力的范围之外,乃至无影无踪,到时该怎么办?
不行,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这个男孩必须呆在自己知道的某处,必须只要想见就能见,想碰就能碰。江临风霸气地扬起下巴,当机立断地走了过去,他脸色慎重地说:"箫箫,有件事,咱们谈谈。"
基于礼貌,林玉芬起身回避,但江临风知道,她其实就在隔壁饭厅,这里说的一切,那边都能听到。江临风并不在意,他注视着黎箫脸上温软如水的微笑,以及那双黑水晶般透亮的眼眸,说:"箫箫,现在有个肾脏与你匹配的重伤患者即将去世,换句话说,等了这么久的合适肾源,现在有了。可是,我替你拒绝了这次手术。"
黎箫睁大了眼睛,呆愣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拒绝的理由如下:目前,你的病情算是稳定,只需定期去医院做血液透析和检查就可以了。而移植手术,其实很危险,虽然你一直这样有点不方便,但与未知的手术风险和普遍存在的术后并发症风险相比,维持现状反而显得安全。"
黎箫还是没有作声,江临风以为他一向温顺,此刻必然也一如既往的听从自己的安排,有些满意地笑了笑,柔声说:
"宝贝,我不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你的医生说,即使退一万步,移植成功了,术后并发症和排异现象仍然使得已知病例中的很多人死亡。基于这一点,箫箫,这事就算了吧,血液透析一直做下去好了,嗯?"
黎箫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男人,费了些力气,才明白江临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说真的。这个男人,正用一幅为他着想的模样,用他们欢爱时那样宠溺温柔的声音宣布对他生命几乎最为重要的一个安排。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认识不过三四个月的男人,竟然觉得自己可以不与他商量就擅自决定他的命?就算自己只是他的男宠,身份再轻贱,再无足轻重,这种事情,至少也有决定权吧。黎箫脸色慢慢转白,腰肢挺立,咬着唇,摇了摇头说:"不,虽然等别人咽气有点不厚道,但如果可以,我希望换肾。"
"箫箫,我知道你嫌做血液透析很麻烦,但是如果做移植手术的话,你的体质这么差,医生给出的成功率低于60%,实在非常危险。听话,我们维持现状就好。"江临风耐心地说明,走上一步,试图象以往一样将他圈入怀里哄。
他怎么能用这样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样哄一只宠物的口吻诉说如此重要的事情?黎箫感到一阵心寒,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决定别人的生活?甚至不认为需要和当事人商量一下?他后退了一步,避开江临风的臂膀,美丽的眼睛里折射出悲凉:
"维持现状?怎么维持?江先生,你知道做透析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每次都要恶心、头晕得要死吗?你知道拖着这样的身体,就如拖一个定时炸弹一样,令我躺在床上,都有一种这次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的错觉吗?"
"我知道,但你不是已经忍耐了这么些年吗?继续这样下去虽然难受点,但总比在手术中送命强吧?别任性了,听话。"
"你这是什么话?"黎箫失态地推开他,后退着,小脸苍白,声音中迸出哭腔:"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了支付每个月的透析费和医药费,我父母花了他们毕生的积蓄。父母去世后,弟弟为了救我不得不受尽屈辱。我这个病,已经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还差点毁了亲弟弟的一生。"
"你又知不知道我长到二十二岁,从来没有试过和同龄人一样上学、交友、玩耍、谈恋爱,直接跨过少年、青年,日复一日等待衰老病死。我活得这么卑微和艰难,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有朝一日,再也不会给弟弟增添任何负担。"黎箫呜咽了起来:"我也想试试健康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如果我爸妈还在,如果珂珂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该多为我高兴,你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决定我的命?你怎么能这样?"
"箫箫,乖孩子,别说了。"林玉芬闻声,从饭厅里跑过来,将黎箫一下搂进怀里,忙着安慰他说:"没事,别伤心哈,他不给你做,姑姑支持你,姑姑给你付医药费,咱们不靠他,啊。"
"林姑姑,你别跟这瞎搀和,还嫌不够乱是不是?"江临风低喝一声,因为黎珂失控一样地哭泣,他变得有些动摇,不是不心疼黎箫受的病痛之苦,但天性中的霸道和支配欲不允许他的男孩提出反驳意见,况且,与失去黎箫的可能性相比,他的眼泪和伤心显得太微不足道。
"箫箫,你怎么不听话?我知道你难受,但移植了肾脏,并不代表着这事就完了,你知道手术后得受多大的苦吗?排异现象一出现,分分钟会没命的你懂吗?开玩笑,这事我决定就好了,不做移植了,继续做透析。"江临风口气冷硬地结束了谈话,站起要走。
"我自己的命,你凭什么帮我决定?"黎箫声音颤抖着,但仍清晰地传到江临风耳朵里。
江临风猛地转过身来,擒住黎箫的肩膀,一把将他从林玉芬怀里拽起来,摇着他的肩膀狠厉地问:"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没--有--权--利--决--定。"黎箫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却颤栗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看来我真是对你太好,让你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了。"江临风冷笑:"记好了:你是我的人,你的一切都归我所有。"
黎箫抖得像筛子一样,却在脸上现出一个惨败的微笑:"江先生,我好象没有跟你签任何卖身契吧?"
江临风脸色阴沉,眯了眯眼,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他抓住黎箫肩膀的力度加大,疼得他紧颦了眉,但黎箫却仍仰着脖子,美丽的杏眼中含着点点赢弱的泪光,却又倔犟地与他对视着。
"很好,从没有教训过你,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江临风狠狠地说,有力的胳膊铁圈一样擒住黎箫。
林玉芬见状不对,不顾一切地上前试图拉开江临风,却被江临风手一推,收势不住扑倒在沙发上。林玉芬鬓发纷乱,大喊道:"临风,你疯了,放开他,你要弄伤他了。"
江临风恍若未闻,眼神燃烧着怒火,拖着黎箫踉踉跄跄的身子,就要往楼上带。
林玉芬急了,尖声大叫:"江临风,你可要想清楚,有些事做出来你不要后悔!"
林玉芬的话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江临风,他的脚步停顿了下来,看看黎箫吓到苍白的小脸,颤抖而楚楚可怜的嘴唇,他吁出一口气,一把将黎箫的肩膀拉近,俯在他耳边狠狠地说:"今天就算了,以后别找麻烦。"
他手一松,黎箫没有站稳,直直摔在楼梯前的地砖上。江临风眼中闪过一丝恻隐,却随即转头不再看他,大踏步走出这栋房子。
直到门外传来江临风发动车子,驶出院门的声音,林玉芬才终于松了口气,转头发现黎箫靠在楼梯上一动不动,眼神凄楚,慢慢地,却开始自嘲地微微勾起嘴角,两行眼泪静静从羽扇般动人的睫毛下滑落下来。
"箫箫,你怎么样,你别吓姑姑。"林玉芬忙扑到黎箫身边,捧起他的手只觉一派冰凉,林玉芬心里越发慌了,一迭连声地呼唤他:"黎箫,黎箫,你应姑姑一声,啊?"
"姑姑,我没事。"黎箫转过头来,笑容极美,却极荒芜,他说:"这都是我自己活该,是我没有做江临风的男宠的自觉,我自取其辱。"
"不是的,不是的,傻孩子。"林玉芬抓紧他的手,说:"你其实坚持得很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活,完全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这条捞什子,"她摩挲着黎箫手腕上的宝石手链:"就算有责任和承诺在里面,也不应该变成枷锁。"
黎箫嗬嗬地笑着:"就算明知是枷锁,我还不得伸出手乖乖笑纳?我就是这么贱,江临风不对我用强,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他随便招招手,我就自动自觉爬到他床上去······"
他的语气太凄厉,林玉芬不敢再让他说下去,急得眼圈一红,掩住他的嘴说:"住口,你这个傻孩子,你说这些话,是想活生生地挖姑姑的心哪?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栋房子就是一个监狱?我是江临风的帮凶,是他请来监管你的看守?黎箫,不要把自己看低,人最怕看不起自己,你要这样,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她见黎箫眼神空洞,不为所动,使劲板过他的脸,让他正对着自己:"是,江临风这个人有问题,他一向呼风唤雨,习惯了那种伤害别人还觉得自己特有理的思维方式。但这些是江临风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是因为他而自轻自贱,妄自菲薄,那真是要多蠢有多蠢。你这样看轻自己,让一向关心你,照顾你的弟弟如何自处?让我,让小薇,让阿卢这几个这个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一点点,让你开心一点点的人该如何自处?"
黎箫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林玉芬叹了口气,说:"箫箫,别胡思乱想,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不喜欢这种男人,把他蹬了就是。你不喜欢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方式,那么就去寻找一种能够自立的活法。但是,在你的力量成长起来之前,你不能贸贸然触怒江临风。对他,你的方式需要改进。要知道,跟江临风那样专横跋扈的法西斯用正面对抗是没有用的,换种方式对付他,让他急,让他恼,又偏偏拿你无可奈何,嗯?"
"我怎么可能······"黎箫睁开眼,摇了摇头。
"你可以的,你比任何人都有对付他的优势。因为他在乎你,那么自以为是的江临风其实很在乎你。你想想看,这段日子以来,你但凡随意表示对哪种东西感兴趣,江临风哪次不是立即派人给你弄来?他十几年来从没像现在这样,放下公事私事一堆不理,天天过来陪一个小情人,还不是因为你一句话?说实在的,连我这种看着他长大的人,都觉得他为你破例太多。你在他心里的位置,绝对要比你,甚至比他想像的还要重要。
但是,临风那个人,从来没学过,也不需要尊重身边的人。他就算对你好,也只会用这种施恩一样的,令人备感屈辱的态度,你难过伤心也是正常。不过,姑姑觉得,与其让他伤害你,不如你学着坚强一点,趁着现在他宠你疼你,给自己创造好以后离开他自立的条件。还是说,你打算真的一辈子,做他的宠物,被他牵着鼻子走?"
黎箫想起江临风阴晴不定的性格,身子一抖,低呼出声:"不--"
"乖,别怕。"林玉芬摸摸他的头发,说:"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好好用用江临风对你的好,你那么聪明,想想看,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哦。"
"姑姑,你,你为什么帮我?"黎箫迟疑着,终于开口问。
"因为你长得美啊,呵呵。"林玉芬笑笑,低头说:"老实讲,我刚刚也被临风吓到了。没有想到,我原以为那么成熟优秀的男人,其实有明显的人格缺陷,居然这么的刚愎自用,这么的自以为是。果然,人要太一帆风顺,会成长得很畸形啊。"
黎箫疑惑地看着林玉芬,模样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
"对,就是这样的眼神,这种眼神,比你刚刚跟江临风争辩的话更有杀伤力哦。"林玉芬狡猾地笑着,眨眨眼,说:"傻孩子,用对了地方,哭也会很有用,但有个原则,别一个人哭,要哭就到他看得见的地方哭,让他愧疚,让他心疼,让他不知所措,眼泪要这样才不算白流。你长成这样,一笑一颦,本就俱可成为利器,来,姑姑好好教你,肾脏移植这个事啊,你其实可以这么处理······"


第 15 章
发完脾气,冲出小楼后,江临风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环城高速上兜了几圈,心里一团燃烧着的怒火无处可泄。该死的,难怪朋友们都说不能乱宠那些小情人,这还没几天哪,小东西就已经恃宠而骄,开始懂得公开忤逆了。妈的,这回说什么也要好好晾晾他,舍不得下手收拾他,还舍不得冷落冷落他吗?不趁着这个机会,往后黎箫就该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了。江临风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不经意间,从车里的反射镜中瞥见自己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完全没有平日的威严和风度,看起来倒像一个赌气离家出走的丈夫。江临风心里愕然,原来自己脸上的怒气竟如此明显。他忽然意识到,在以往的生活经验中,还从来没有谁能把自己气成这样,应该说,一个是没人敢;二个是他从没让情绪掌控过自己。怎么一遇到黎箫的事,就能这么容易生气,这么容易感到被冒犯呢?自己引以为荣的那些从容不迫、那些成熟内敛都到哪去了?
这到底他妈的是哪里出了问题?江临风脑子转动着,发觉自己很不对劲。这几个月来,自己好像一头栽进了名叫黎箫的糖罐里,甜得浑浑噩噩,不分东西。莫名其妙地为他破例甚多,为他做这个,为他做那个。显然,所有这些,均超出了以往面对任何一个情人所应该把握的尺寸和界限。江临风脸色变得严峻了起来,怎么能允许一个小东西如此轻易地驾御自己的情绪?这样下去,往后还怎么能保持冷静客观,怎么管教驾驭家里公司那么多的人?江临风越想越不对劲,他带上手机耳机,拨通了天水山庄的电话。
"先生,有什么吩咐吗?"David的声音清晰地从话筒那边传来。
"我现在回去。"江临风语气冷峻地说。
"好的,先生。"David回答得稍微迟疑了一下,又问:"您一个人吗?黎先生呢?"
"没他什么事!"江临风的口气骤然有些焦燥,顷刻间又和缓下来:"我说过每周回一趟,就每周回一趟。"
"对不起,先生,我知道了。"
江临风按挂机键,找个路口掉头,开往去天水山庄的方向。这个城市的夜色璀璨,通向天水山庄的很长一段路遍是桔黄色精巧细致的路灯,将这个高档别墅区的外围路段笼罩得分外柔和迷人。这是与黎箫所住的老城区老建筑群格外不同的地方,整个地方追求的是时尚感,线条感极强的后现代建筑设计,奢侈的大片绿化面积和高档的会所设施遍布其中。不知为何,往日很讨好江临风的这些冷硬风格的建筑今日让他分外烦闷。突如其来的,江临风脑海中闪现过老城区那栋古朴而雅致的小洋楼,那苍翠夹杂嫩绿的树下,笑容浅亮如一汪泉水,形容美得直可入画的黎箫。江临风莫名担心起来:刚刚正在气头上好像用力过猛了,黎箫那样娇弱,身上一定会留下自己暴戾的痕迹吧?那个小人儿脸色如雪,泪光点点,可怜又动人的模样,有没有被吓坏了呢?林玉芬到底有没有管着他,还是让他坐那一直哭,本来身体就差,再哭久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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