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流萤----吴沉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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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绪被门外传来的轻轻剝琢之声打断,江临风忙抓了件上衣和外裤套上,散着衣襟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脸暧昧笑容的林姑姑,江临风没好气,压低声音问:"怎么啦,不是死人塌楼这样的大事,你别想我原谅你。"
林姑姑惊奇地扬起眉毛,同样低声说:"哇,临风,你的表情原来不只那张奸商脸哪,不错不错,总算有人气了。怎么,箫箫还在睡吗?"
江临风点头,闪出门去,随手轻轻关上房门,阻止了林姑姑好奇万分的视线。他径直走到二楼的起居室沙发上坐下,看见林玉芬正抱着手臂,满脸戏谑地看着他,不耐烦地扒了一下头发,说:"说吧,什么事。"
林姑姑但笑不语,在他对面坐下,慢里斯条地在他面前隔了一个骨瓷茶杯,倒了一杯殷红的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吹吹热气,极为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方说:"我看到你给他的手链了。"
江临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说:"怎么了?"
林姑姑摇摇头,说:"十一颗宝石,一生一世,临风,你还真是没创意啊,你当箫箫是什么?他那样剔透晶莹的人,你以为·······"
江临风眼神里射出锐利的光线,说:"我当他是我的人,其他的你别管。"
林姑姑古怪地看著他,似笑非笑,说:"愚蠢的大男人主义,临风,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
江临风哼了一声,仰头将茶一口喝光,说:"请你来,就是好好照顾他的身体,你要不乐意,立马走人也行。箫箫现在病情虽然稳定,但还是要定期去做血液透析和检查,我已经让人去给他找合适的肾源,应该不久以后就有消息。到时候,他还要动移植器官这样的大手术。你别多事,一切等他身体好转了再说。"
林姑姑道:"真高兴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共识,无论如何,一切等箫箫身体好了再说。放心,那个孩子很对我的胃口,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你找了这么多人,也就他还象样一点。"
"我当然知道他的好。"想起床上睡得像婴儿一样无邪的黎箫,江临风含了淡淡微笑。
林姑姑斜觑了他一眼,说:"你真的知道?那你还······"
"做我的人,就要有做我的人的自觉。"江临风不客气地打断了她,霸气十足地说。
林姑姑噗嗤一笑,随即掩饰一样斯斯文文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摇摇头说:"真是驴饮,想不到你不仅笨,品味也有问题,白白糟蹋我的锡兰红茶。"
江临风脸上有些扭曲,咬牙道:"装什么高雅,你小心点,箫箫有高血钾,茶之类都不能碰。"
林姑姑白了他一眼,说:"你才小心点,肾病患者应该避免性生活,你少做两次,人家孩子就健健康康的了。"
江临风难得脸上有些发红,说:"你操的哪门子心,我咨询过他的主治大夫。性生活对于病情稳定的患者而言是可以保持的。"
林姑姑轻轻一笑,说:"人家医生肯定说的是适当的性生活吧?你刚刚把人家做得那么惨,请问是适当的吗?"
江临风瞪了她一眼,重重搁下杯子,起身就走回房间,不再理睬她。
林姑姑也没表示,照样不紧不慢地喝茶,未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真是,这孩子越大越不好玩了。不仅死脑筋,没有品味,还没有肚量,这么不经逗,没劲。"
□□□自□由□自□在□□□
那天以后,黎箫就在这栋漂亮的房子里住了下来。他在医院的东西早有David驱车亲自打点了送过来,那些衣物和生活用品大多不是他原来所有,是住院期间David周到地为他添置。送来了,小薇还没来得及收进衣橱,便被林姑姑喝止,摊开来一件件指摘过去,直把江临风及其下属管家的品味批得一无是处。黎箫在一旁听得骇然,觉得这个女人眼界又高,目光又毒,一点点瑕疵都逃不出她老人家的法眼;加上言辞犀利,口才了得,无伤大雅一点小错能让她讲到惊天动地。他紧张地想,还好林姑姑没看到他之前二十年穿的用的,要看到了,还不得以为是哪里来的未开化民族?
他的局促被林玉芬看在眼里,眼波一转,立即明白了自己只顾着贬江临风贬得高兴,却忽视了这番话被小傻瓜理解成对他出身的指桑骂槐。她口气一变,立即开始夸起黎箫不俗的容貌和略嫌单薄的身材,说他这样的人,哪怕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也能穿得好像yves saint laurent每年只供应全球少数富豪的限量高级时装。什么叫人靠衣装,到了箫箫这里来就是衣装靠人。再好的衣服,穿的人要没有箫箫这样的天然气度来衬托,那也是百搭。说完了,犹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一句:"别看江临风人高马大人模狗样,跟箫箫站在一块,就是司机和少爷,工人和少东家,长工和贵族,那一身肉粗糙得,哎哟,都没法看。"
涉世未深的黎箫闻言,窘得满脸通红,又不知道怎么对应合适,只得连连摆手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你不是这样的,还是江临风不是这样的?"林玉芬故意问。
黎箫想了想,老实说:"我没有那么好,江先生也,很好看。"
林玉芬掩嘴笑得花枝乱颤,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心思单纯的人,逗起来特别开心。隔天早上起来,黎箫用完餐,正在起居室看书,忽然听见一通咚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林姑姑穿着家常的翠绿开襟羊毛衫、咖啡色裙子款款走来,后面跟着一个衣着时尚,举止有些女气,拎着一个黑色大皮包的年轻男子。林姑姑未语先笑说:"箫箫,原来你在这里。"她回头对那个男子说:"Mike,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侄儿黎先生,你今天就是帮他设计发型。"她又笑着对黎箫说:"箫箫啊,你今天不用去医院,我请了发型师来家里,你看你头发也很久没修过了,Mike又是非常有名的发型师,就借这个机会好好弄弄,好吗?"
黎箫局促地放下书,人都到跟前了,当然无法拒绝。他无所谓地点点头,朝Mike礼貌性地笑了笑。以往的头发都是黎珂或者医院的护工帮忙剪的。他自己要求不高,只求整齐大方就可以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要请专业人士来打理头发。
叫Mike的发型师一见黎箫,眼前一亮,待看到他浅浅的笑颜,立即大呼小叫:"天哪,天哪林小姐,你侄儿不去当明星真是太可惜了。我见过的艺人啊模特啊也不少了,还从没见过这么······"
"开玩笑,上个街我们都担心箫箫身体受不住,还谈什么进军娱乐圈。而且娱乐圈那么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们箫箫这么纯真的孩子怎么可以去。"
Mike手支着下巴,满脸遗憾地打量着黎箫的脸,说:"好可惜哦,白白长得这么美。"
林姑姑显然与Mike极熟,说话也不客气:"你别废话了,快看看,我侄儿弄个什么发型合适,我的要求很简单,清新自然,不染不烫。"
Mike尤自喋喋不休地叹息着,打开带来的黑色大皮包,里面密密麻麻,俱是一套一套梳剪工具。Mike利落地拉过旁边一张靠背椅,让黎箫坐下,抖开一块黑色布幕,围上黎箫肩头。端详了一会,说:"他的发质很软,头型偏小,我看,索性抛开那些时尚感觉,给他一个最能衬托脸型的发型好了。"
"你看着办,反正剪坏了,有比我厉害的人找你算账。"林姑姑嘿嘿冷笑。
"吓我,真讨厌。"Mike嬉皮笑脸,弯腰挑起剪刀,随即换上一脸认真的表情。他的剪刀在黎箫头顶起起落落,碎发纷纷而落,黎箫面前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只知道Mike手指轻柔利落,熟练地在自己的头发中穿梭着。林姑姑在一旁温柔地朝着自己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半小时不到,Mike就收起剪子,愉快地朝黎箫头顶吹了声口哨,拿刷子轻轻刷去黎箫肩膀上的碎发,解开布幕,说:"好了,林小姐,怎样,还满意吗?"
林姑姑双手握在胸前,赞许地点头说:"不愧是Mike啊,果然好手艺。"
"那当然。"Mike得意地站开了些,欣赏自己的杰作,说:"我的发型模特要有黎先生一半的样子,我的名气就该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了。"
"Mike,谢谢了,你自便吧,箫箫,呆会再看你的新样子好吗?我们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低头看看表,神秘一笑,拉黎箫走进了他的房间。房门一推开,黎箫立即吓了一跳,床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米白色男士休闲针织衫,衣服下摆和袖子有层层渐变晕染的粉色,下面是一条烫线笔直的米白色休闲西裤。这两件衣服设计简洁雅致,用料高档,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姑姑,这是······"黎箫疑惑地问。
"这是给你准备的呀,是Kenzo春季刚刚推出的系列,我想了好久呢。几个有名的男士服装品牌都讲究得要死,你穿了太老气,家里一个奸商就够了,你犯不着把自己打扮成小一号的江临风。专门面向年轻人做的那些又太花里胡哨,我尤其不喜欢什么韩日风潮,好好的小孩,都让衣服给穿坏了。欧洲那些呢,又太强调个性,没办法,西方人的观点嘛,年轻人就得浪荡才有对得起自己,设计师做出来的衣服,难免多了轻佻不羁,这跟你的气质相差太远。挑来捡去,也就Kenzo今年出的这系列衣服又文雅,又不失活泼。你快穿起来让林姑姑看看,要好的话,咱们再拿它其他的来试试。放心,我的眼光绝对要比江临风和David强百倍,给我个面子,嗯?"
"但是······"黎箫为难着。
"而且,江临风今天说会路过来看你一下哦。"林姑姑眨眨眼,说。
黎箫微红了脸,说:"姑姑,那,我更加不会穿了。"
林玉芬看他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霎那间明白了黎箫心底,其实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她拍了拍黎箫的手,说:"箫箫,这衣服是姑姑买给你,不是江临风掏的钱。姑姑把你装扮得体面,不是为了去讨好江临风,是为了讨好你啊。"
黎箫睁大眼睛,说:"讨,讨好我?"
"对啊,"林玉芬笑了,说:"箫箫,你很合我的眼缘,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跟临风走在一起,但是,你这样不快乐,姑姑看着,可真心疼呢。"
黎箫一惊,说:"姑姑,我没有······"
"嗳,别急着否认,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想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不管情况如何糟糕,你都要对自己好一点,让自己开心一点。只有那样,才有足够的力气撑下去,撑到那个可以改变的时机到来。快乐对你而言,不是罪过,反而是一种必要的东西,你明白吗?"
黎箫低了头,默不作声。
"凡事只要还没到尘埃落定那一刻,就一定会有办法可想。箫箫,这些以后姑姑再慢慢教你。"林玉芬轻快地转了转眼珠,说:"现在,学学那些靠逛街购物解压的太太们,穿上你的新衣服,到镜子前转转,让自己的心情变好一点。记住,这是我送你的东西,你只能念我一个人的好,知道吗?"
黎箫轻轻一笑,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真心关心自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点点头,不想摘拂了林玉芬的好意,取下衣架上的Kenzo服装。

黎箫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正跟林姑姑兴高采烈比划着什么的Mike,手一下子停在半空,保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目瞪口呆;林姑姑正端起茶杯,优雅地喝茶,瞬间托着茶杯,毫无风度地张大嘴,露出平时绝看不到的傻相;小薇原本垫高了脚,伸直了手臂擦着陈列架上的玻璃,一见到黎箫,手一松,抹布直直掉到头上,水滴里达拉从头上落下,却不自知。黎箫局促不安地站着,手脚都不知摆哪里好,他红了脸,说:"那个,我,我还是把衣服换回去吧。"
"不,不用不用,"林玉芬首先回过神来,忙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黎箫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赞叹不已:"我就知道我的眼光好,真是,没想到我的眼光竟然这么好。"她接触到黎箫发窘的神情,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鼓励的微笑,挽住黎箫的胳膊说:"真的很好,箫箫,姑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了。"
黎箫怯怯地看了其他人一眼,说:"那个,姑姑,我很不习惯,我还是换回去好了。"
"别怕别怕,他们只是被你震住了而已。我说,你们两个,别发傻了,尤其是你Mike,漂亮人还见得少吗,至于这么眼浅啊?"林姑姑朝Mike使了下眼色。
"噢,对,嗯,不对。"Mike有些语无伦次"黎先生,你真的很适合,很适合穿这样的衣服,最好不要脱下来了,Kenzo的设计师要见了你,保不定得求着你穿他们的服装。你比他们宣传用的模特强太多了,真的,我都没见过这样的······"
"得了,你别太过了。"林姑姑白了他一眼。回头对小薇说:"小薇,快把你的头发弄弄,天天看还没看习惯吗?"
小薇忙将头上的抹布拿下来,傻笑说:"黎箫哥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我都糊涂了。"
"你黎箫哥是男的好不好。"林姑姑笑着说。
黎箫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林玉芬又看看表,说:"箫箫啊,那个,今天天气还不错,你去院子里坐坐,看看书,舒展舒展筋骨,阿卢刚烤了小点心,一会给你拿去。今天的牛奶是不是还没喝呢?不乖哦,呆会一并喝了,知道吗?"
"噢,"黎箫有些疑惑,仍然点点头,转身走出了一楼大门。
"你干吗啊,人家都没看够。"Mike跺跺脚,恋恋不舍地看着黎箫的身影。
"嘿嘿,我可是在救你。呆会你的眼光再敢停在黎箫身上,有人就要挖了你的眼珠子了。"林玉芬笑笑,继续坐下,仪态万方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来,我们继续,再跟我聊聊你听到的八卦。"

十三

这天天气阴中带了些许的日光,空气湿润,柔风习习,庭院中有一股春天的芬芳和微凉。黎箫靠在花房前的藤秋千上的绣花靠垫上,搭了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旁边早支起一张小边桌,上面摆有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新鲜出炉的小点心。因为要控制病情的缘故,他能吃的东西很少,但林玉芬挖空了心思,每天仍能变着花样给他弄出各种可口的食物。说实话,从没有人这么精心照料过他,以往父母在世时,虽对他百般呵护,可家庭条件毕竟有限,平凡人家所知的东西也少,吃穿用度,哪里能跟林玉芬这样大家出身,事事精透讲究的人比。林玉芬为人喜欢大包大揽,对黎箫日常作息管得极严,但对于黎箫这样从小习惯别人替他安排生活的病人而言,却没感到什么不妥,反而常常感激她如此周到细致。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林玉芬的感觉,也从一开始的怯弱害怕,慢慢变成现在不自觉的习惯和依赖。
这个时候,黎箫才明白江临风说的,给他一个"家"的意思,林玉芬这样待他,确实是处处将他当成自己心疼的小辈;小薇虽然是保姆,但一口一个"黎箫哥"的叫,也透着质朴的亲近。就连厨师阿卢,看到他尽管有些客气的疏远,可眼神举止,却没有一丝因他身份而产生的鄙夷或不屑。这栋漂亮的房子,舒适的氛围中包含的所有细节,无不在显现着江临风对他的心意。对此,黎箫不是不感动,但是,这场关系不堪的开始,屈居于男人之下的根深蒂固的耻辱和自我厌弃、对生活无以言说的无奈和自责、对飘摇不定的明天的恐惧和不安,千头万绪,又让他怎能坦然接受这种被圈养的身份,这种旧时男宠一样的生活。更何况,这里面还关系到他最最愧疚的弟弟黎珂。黎箫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黎珂这些天怎么样了,还在生我的气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去学校复课了没有?以他的脾气,该不会一气之下,愤然辞职,又干出什么傻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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